都是自作孽,程仲书没什么说的。
    二爷爷摸着胡子,严肃道:程富至到底是不是程安华的种,暂不深究。但他品性恶劣,惹得村民怨声载道,趁此机会不能留。
    里正点头。
    里正叫程孝平,他比二爷爷小一辈,算程郎玉的伯伯。
    他下决定道:那就逐出村,不过要提防他回来下黑手。
    至于杜氏,照着村里的规矩,应当被浸猪笼。
    三爷爷正经点头,表示赞同。
    幺叔,你怎么想?杜氏是他家儿媳,要问问他家的意见。程仲书是那一辈最小的,程家人都叫他幺叔。
    程仲书摆摆手:这个该咋样咋样。
    那行,处罚时间就定明日午时吧。里正敲定这事儿。脑子一转,又盯着程仲书,阿玉这家的事儿您们商量。
    程仲书拢了拢袖子,看向程郎玉:阿玉,既然程富至认镇上男人为叔叔,那么你这个唯一的儿子理应继承家业。
    阿爷做个决定,这个家以后就由你做主。
    程郎玉眉头一皱:阿爷!
    可老爷子不停,接着道:你那房子也别盖茅屋那边了,忒远,我老胳膊老腿,难得走。
    二爷爷几个看这样子,是玉娃子不想要这个房子。
    纷纷劝道:你那爹虽对不起你娘,但这家业也是他挣出来的,你是家中长子,该是你当家。
    三爷爷矮墩矮墩的,像庙里的土地爷像。
    他道:你就算是要去茅屋那边,可程安华下头不是还有程韶跟程宝儿?
    三爷爷料想他也不愿意接受这两个娃娃,但该说还是得说。
    程家老两口现在跟着大儿子过活,他若是自己养,其实相当于让他大儿养。
    他大儿家立民都没娶亲呢,再来两个小拖油瓶,这谁愿意!
    三爷爷拉着脸:是他,他也不愿意!
    但族老族老,不就是为族中的事考虑。站在大局上,还是阿玉来比较合理。
    若是你养了,用程安华的家当养,岂不是比你自己挣钱养来得轻快。
    程郎玉垂着眼帘不说话。
    他只想养着一个夫郎,并不想带着杜秋红的儿女。
    程仲书重重一叹。
    都是程安华做的孽呀!
    阿玉,阿爷不逼你养那两个小的,但这家理应你来当。
    几个老人也是没想到杜氏两个事儿好解决,唯独玉娃子继承家业不干了。
    按照既定的传统,长子承家,分得大头家产,并赡养父母。
    但父母不在,姊妹年幼。那长兄如父,程安华的两个小儿就该由程郎玉负责养大。
    可矛盾的就在这,兄弟姊妹间的亲娘积了怨,还隔着一条命,叫这长兄如何心甘情愿养这姊妹。
    难!难得三爷爷这种不爱转脑子的人都觉得头发又掉了几根。
    程郎玉兀自沉默,面上冷漠至极。
    二爷爷、三爷爷拿他没办法。
    你说要是那两个孩子大了,将钱财分了也无不可;但这小的一个两岁一个五岁,都是要大人带着的年纪。
    几个老头也不能逼着人家,干脆等程仲书拿主意。
    程仲书吸一口烟嘴,却发现没烟了。
    他将烟斗放桌上,劝道:程安华对不住你娘,也是阿爷没教好。你就当做事阿爷对你的补偿,好不好?
    程仲书平日都是大家长模样,难得在人前剖心。你还有冬哥儿呢,手上捏得东西多一点,冬哥儿也好过一点不是。
    你要不想养那两小孩儿,阿爷另想办法可好?
    阿玉算阿爷
    程郎玉眉眼微动,打断他。
    在几个长辈的视线下,半响,程郎玉终是道:问问冬哥儿吧,但阿爷,我那房子还是要建。
    他不希望阿爷低声下气的,他只是自己心里有个坎儿。
    这坎儿安在心头这么多年,不是轻易就能去掉的。但说出这句话,他心中磐石松动,压了许久的大山渐渐倾斜。
    他又重复:冬哥儿同意就行。
    程仲书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老眼掺着泪花。
    他不希望孙子一直将自己束缚在仇恨中。在他看来,程安华已经去了,再仇恨过去,也只能让自己难活。
    活了大半辈子,他以前也可恨那小儿子。万千宠爱给了他,可却出来个污了门楣的家伙。
    但年龄大了,也就看开了。
    人这一辈子啊,短着呢,一晃眼就是大半辈子。
    积这么多愁怨在心头,怎么活都不是滋味。
    他只想孙子跟孙夫郎好好的,好好的过下去。才不废了这人世走一遭啊。
    他收起感慨,双眼藏着睿智。他铿锵道:好,阿爷今天就给你张罗房子,你问冬哥儿。
    *
    商量完也不过两刻钟。
    杜秋红两个暂且关在柴房,其余人也陆续散了。
    程郎玉问了杜秋红他娘的东西在哪儿后,拿出后收到自己身上。之后也不再管那两个人,而是跟程仲书回家。
    他还要带冬哥儿一起去镇上。
    到祖屋,他被谭春柳招呼着吃完早饭。紧接着,两个小年轻跟着老太太去镇上买东西。
    从上华村到镇上,要走一个时辰的路。
    程郎玉干脆在村路上租了个牛车,哒哒哒往镇上走。
    牛车比人走要节省接近半个时辰。
    到了古梁镇,叶忍冬眼里全是好奇。
    古梁镇跟饶关镇虽然离得近,但镇上的主路明显比饶关镇要大些,平坦些。
    环境也热闹。
    街上车水马龙,有挑着担的货郎,挎着篮子买菜的,也有他们这般坐着牛车赶集的人。
    年轻的小哥儿小姑娘倒是不多,有也是紧紧跟在汉子身边,新奇地观察着周围。
    惹得那些个小摊主眼睛一亮,使劲儿地吆喝。
    有些个哥儿、小姑娘见着喜欢着,就扯扯边上汉子的衣角。要是疼惜人的,立马就给买了。
    还有汉子抓着人,专门绕开卖小玩意儿的摊子的。
    叶忍冬看得入神。
    他笑着想,要是他也扯着阿玉让买,阿玉指定会买。
    但程郎玉现在身上分文没有,还是借着阿奶的付了六文车钱。
    *
    程郎玉抓着叶忍冬先去趟医馆。
    谭春柳则先买些家里用的东西。
    镇上医馆一共有三家,一家是专门看诊不卖药的。一家是家学,做小本生意。还有一家是县里面开的分店。请了个坐堂大夫,但收卖草药为主。
    程郎玉护着人挤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来到一个稍微冷清的街道。
    叶忍冬跟着人停在一个铺子门口,盯着门楣上几个大字,小声念道:当归医馆?
    程郎玉摸摸他脑袋,像夸孩子般道:嗯,夫郎说对了。
    叶忍冬不好意思让他听见,有些害羞地闪躲。
    程郎玉牵着他,敲了敲门边的小方桌:小哥,我找陆大夫。
    药童正在奋笔疾书,闻言放下笔道:陆大夫在看诊哎!你不是上回躺着进来的那个那个
    程郎玉。
    药童不过十五岁大,利索地招呼程郎玉坐:对对对。
    是来找师傅的吧,您稍等,师傅还在看病。
    药童长着一张娃娃脸,一脸喜色。见程郎玉牵着叶忍冬,当即抚掌:这位是尊夫郎吧,这下好了,以后你家可有好日子过了。
    俗话说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上次那么大雨天,他家药铺的门被个熊一般壮实的汉子拍开。他还以为是抢劫的嘞,可谁知人家是送病人来的。
    哪有拆门看病的!
    不过,还是师傅他老人家镇定,当即给人诊治。
    可这人伤口虽及时处理,但伤得太重,能活着到这里靠的全是他那股求生气儿。
    师傅赶紧给人削去腐肉,擦伤换药。
    本想让人在店里试试养不养得活。但那蛮熊汉子不允,还托了银子在师傅这。
    说是半个月内,躺着这人如果没来取,就将银子交给上华村的程仲书老爷子。
    师傅没法子,只能将最好的药拿出来塞到这人被窝,以期望他家里人好生照看,就算死也死得舒坦一点。
    小药童摇摇头,他当时怎么想来着。
    对,他当时想,这人多半是来不了了。
    毕竟那么大的伤口,发高热是肯定的,这年头因为高热降不下去而傻了、死了的大有人在。
    时间越长,他心里那点唏嘘也淡了,等着师傅叫自己跑腿儿送银子。
    可没想到,今天却见着了人。
    小药童只感叹,这人命是真硬啊。
    他打心底佩服。
    热情地将两人招呼好,药童又端坐在门边桌旁,收拢思绪,安静写东西。
    没人看了,叶忍冬着才紧拽着程郎玉的手,打量铺子。
    第17章 相公教你
    铺子不大,半个屋子都是中药柜,看着跟白爷爷那个很像。
    桐木做的,应当有些年头了。柜子上的字已经暗淡,药柜的铜拉手也被磨得滑润。
    浓郁的中药香渗透木柜,在药铺里扩散绵延。
    是叶忍冬熟悉的味道。
    闻着这味儿,叶忍冬被程郎玉挡了大半的身体,也渐渐放松。拉着程郎玉的手由紧攥变为虚握。
    程郎玉察觉到后,偏头看他。
    嗯,夫郎眼里的怯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惬意。倒像是如鱼儿入水,习惯了般,悄然在这方药铺中游弋。
    认得出上面的药材吗?程郎玉浓眉一挑,问道。
    他大拇指摩挲着哥儿有些粗粝的掌心,吸引回人的注意。
    叶忍冬心里闪过怀念,秋水般的眸子看向男人。
    认得一点点。
    程郎玉笑揉着夫郎的脑袋:夫郎真棒。
    叶忍冬梨涡浅笑,微偏过头去。
    微红的耳垂自程郎玉眼底划过,程郎玉好心情地捏捏。
    逗完了人,程郎玉正经道:夫郎看看哪些不知,我教你。
    叶忍冬身子乍然前倾,当即道:左上方黄连的边上两个是什么?
    边说,两食指还在程郎玉手心描绘柜子的形状。
    程郎玉手心一麻,捏紧他作乱的手。反客为主,在比他自己小半个的手心边写边念:黄柏、黄芩。
    叶忍冬觉着痒,圆润的指头微微蜷缩。
    可记着了?程郎挠挠他手心。
    叶忍冬受不了痒,手指收拢,圈住作乱的大手,将其摊开在男人腿上。
    记着了。他笑,眼里像落着夏日萤火。
    叶忍冬放慢动作,一笔一划地写在程郎玉的手上。
    药童时不时看他俩,心中羡慕。
    可真恩爱啊!
    他撑着下巴,偏头看向外边来往的人。
    他什么时候才能娶夫郎呢?
    *
    一刻钟后,陆大夫看诊完,药童将夫夫叫进后院。
    铺面虽小,院子却大。
    院子呈方形,中间摆了三排人高的木架子,上面放着簸箕,晒着零星的药材。
    院子不大,除了这些架子,还有棵桂花树,冬天不见花。但绕着院墙根,种着些冬日喜开花的草药。
    叶忍冬心底羡慕,他曾经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白爷爷去了,这也成了妄念。
    两人走近翻药材的老者跟前,叶忍冬偏头看了眼程郎玉,松开他的手。
    程郎玉给老者行了个大礼,道:陆大夫,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叶忍冬带着感激,也跟着行大礼。
    要不是那三瓶伤药,他都不知道怎么处理男人身上的伤口。
    陆鹤归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看起来慈眉善目,心醇气和。
    他摆摆手:得亏是你命大,自己撑着,我那点药只能治个外伤。
    陆大夫话不多说,从袖袋中掏出个灰布袋子。
    这是你扣除医药费的所剩。两瓶外伤药五钱银子;药丸贵点,九百二十文,算上诊金二十文。共计:一千四百四十文。
    给你抹个零头,收一两四钱,还四十八两六钱。
    呐,收好。
    程郎玉也不推辞,自他手上接过银锭子,再次给老者道了声谢。
    陆鹤归顺势握住他手腕。捻着胡须,半响才收手。
    叶忍冬抿紧唇,面上是肉眼可见的紧张。他小心地牵回程郎玉的衣摆,等着陆大夫说话。
    可老人眼睛一转,又落到自己身上。笑道:小哥儿要看看吗?
    叶忍冬摇头。
    程郎玉手往后一抓,抓出挂在衣摆的小爪子递上去。
    陆大夫给看看。
    叶忍冬的手腕纤细,程郎玉一手能完全握住两个。
    叶忍冬松不开,只求救似的看着程郎玉。他收着气儿道:我没病呢,别费钱。
    程郎玉抓着不动,柔和道:乖,不怕。
    安抚完,程郎玉看陆大夫将胡子凝成麻花,眉头渐渐皱紧。
    叶忍冬也憋着气不敢动。
    终于,陆大夫放过了自己的胡子。道:你夫郎身子可亏空得厉害。正长身体的时候没补好,身子漏的跟筛子似的。说说,是不是还手脚冰凉,小肚子泛酸?
    程郎玉点头,手脚冰凉他知道。
    叶忍冬垂着眼帘,也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陆大夫背着手往门外走,道:面上没点血色,是不是被这小子苛待了?
    叶忍冬飞快摇头,急着解释道:没有没有。
    程郎玉摸摸他小脸,面色柔和:不怕。
    陆归鹤跨过门槛,转身往看诊的屋走。他这身子啊,平时别摸凉水了,我开几幅药,从现在开始熬着喝,喝完再来看。
    程郎玉也知道自家哥儿身体内里虚,是该补。
    陆归鹤唰唰几下写好药方。呐,自个儿拿去抓药。
    说完他一顿,核桃眼打量几下程郎玉:你体格倒是好,平日多带着你夫郎练练,但别多操劳。
    程郎玉认真听完,应道:我知晓了。
    陆大夫笼着袖子靠在椅背,又变得懒洋洋。像嫌弃似的:嗯,去吧去吧。
    记得交银子啊!
    程郎玉:知道了。
    两人转身出门,苍老的声音顺着后头传来。小年轻好好过日子,这大难都经受住了,总归后面的日子不算难。
    *
    出来时,谭春柳已经坐在外边等着了。
    叶忍冬看老太太坐在矮凳上准备起来,忙上前搀扶着人,乖巧道:阿奶。
    谭春柳撑着人站起,慈祥笑着:哎,冬哥儿,可是办完了?
    再抓个药就好。程郎玉道。
    还没好?老太太急了。
    程郎玉摇头:给冬哥儿抓,身体差了,要补补。
    老太太抓着叶忍冬的肩膀转了转:确实,瘦得剩个骨头架子。
    叶忍冬杏眼像猫儿般微眯,不好意思地嘴角上翘。
    谭老太太看着欢喜,心疼道:等会弄些猪脚回去炖汤喝。
    两个小辈齐齐点头。
    老太太心情舒畅,怎么就这么相配呢!
    抓好一个疗程的药,近半个月的用量。
    老太太提起背篓挂肩上,道:走吧,咱去好好置办些东西。
    阿奶,我帮你背。叶忍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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