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吃吃笑出声,他细白牙齿咬着袖角精致刺绣,眯着一双媚意天成的水润眸子,从袖里取出一个指节大小的琉璃瓶,其内是漆黑的一汪液体,一声轻响,立在桌上。
    沈令知道他拿出的这一味毒药是什么,是泥销骨。
    北齐宫廷密毒,发作时候宛若全身骨烂肉销,每月十五发作一次,要想不发作,就需每月服用一次解药,乃是专给刺探情报之人所下的毒,以防背叛。
    沈令伸手去拿,刚碰到瓶子,一只柔腻手掌轻轻覆上,沈行伏在自己手臂上,紫袍半卷,露出一段雪白手臂,他衔着腕上一串血红麝串轻咬,笑道:哥哥不用喝这玩意儿的,只要哥哥答应我,按时将塑月一些小消息告诉我,我知道哥哥重诺,这种苦就不必吃了。
    沈令沉沉看他,左手一动,药瓶已到了手里,他一饮而尽,将药瓶掷回沈行怀里,冷声道,沈行,我这一辈子,可曾出卖过任何人?
    沈行毫不意外,收好瓶子,拍了拍手,一张冶艳面孔上居然有一分天真的娇憨,我就知道白问这一句,哥哥虽然和我一般都是宦官,不过有士人风骨,自是沈家好儿郎。
    沈令表情不变,只是沉沉看他,沈行也不以为意,他笑道,不过哥哥若是改了主意,便告诉我,我随时奉上解药。
    他似乎又侧头想了想什么,不过这次呢,我这边手下人确实也有不对,我代他们给哥哥赔个礼,过两天给哥哥送份儿小礼,也让哥哥消消气。
    语罢,他伸了个懒腰,轻盈起身,在他即将推门而出的时候,忽然转头,掩唇而笑,风情万种,他柔声道:啊,对了,哥哥想是糊涂了,刚才哥哥说,没有出卖过任何人,可哥哥不就出卖过我吗?
    他又笑了笑,天真无邪,眉梢含媚,便走了出去,再不回头。
    当夜,沈令做了那个他从小做到大的梦。
    他梦到北齐宫城里盛放的牡丹、梦到自己父亲千刀万剐,悬在城门血淋淋的尸体。
    最后,他梦到了自己。
    雪地之中,躺在一片血泊中,被阉割的,十一岁的自己。
    第二回 犹铜声(上)
    第二回犹铜声
    七月上旬,和谈的条件终于定了,北齐割让雄州四郡给塑月,一年岁贡良马千匹、生铁万斤、钱十万贯,北齐降称国主,奉塑月为宗国,并将国主幼女卞阳公主嫁予显仁帝做继后。
    这岁贡基本已是北齐一年赋税的三分之一,谁听了都心里一抖,唯独北齐国主兴高采烈,庆祝自己保住王位,大宴三天。
    和谈的事情已定,叶骁派人把记载人口土地的黄册和国书送回塑月,和北齐订下明年开春遣嫁公主,叶骁这边则预备着七月底动身离开北齐。
    他归期一定,从国主以下,北齐权贵无不致送厚礼,各种奇珍异宝玩命往行馆送,间中还有人送来美婢娈童,什么年龄段审美取向的都有。大概是兼顾到口味问题,鲁王有次送了个妙龄道士过来。叶骁出身东陆强国,什么场面没见过,饶是如此,看着那一身清正又带点儿莫名妩媚的道士,他也楞了一下,瞅着旁边沈令,说,还是你们会玩。
    不,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沈令在心里默默反驳。
    这天,沈行致送践行礼物,只见一乘小轿抬进行馆,走下一个秀丽女子,盈盈拜倒。
    叶骁一贯是东西全要,人一个不留,他让女子起身,刚要开口人怎么送来怎么回去,女子却热泪盈眶,转脸看向他身侧沈令,嘴唇抖了抖,颤声唤了一句,夫君。
    叶骁立刻转头,用崭新的眼光打量身旁的男人。顶着叶骁一脸卧槽我单知道你们会玩,没想到连你也这么会玩的表情,沈令上前搀住女子,把她扶进偏院,自己再和叶骁解释。
    女子姓朱名唤窈娘,其父是个御史,颇有清望,和沈令交情甚好,朱御史后来因为进谏惹怒权贵,被赐自尽,家人发卖。夫人听说要被发卖,自缢身亡,只留下窈娘孤身一人。
    沈令与其父交好,便命人买下窈娘,但怎么安置却成了问题。他虽然当时已是五品东宫武官,但是毕竟是个宦官,名声不好,若窈娘以后想得良配,就得另想办法。
    这事儿不知怎的就被北齐太子知道,直接赐了婚北齐高级宦官允许在外居住,多有妻妾,反而沈令这样年纪官位,没有妻妾才奇怪。
    于是窈娘脱了罪身,成了沈令正室。
    窈娘秀丽温婉知书达礼,对沈令而言亦女亦妹,这次太子被杀,沈令下狱,他唯一挂心的,便也就是窈娘的安危。
    他被送给叶骁,知道自己现在的主人喜怒莫测,格外谨言慎行,一步不多走,一句不多说,和外界消息断绝,连窈娘落在谁手里都不知道,直到刚才看到窈娘,心中才一松。
    叶骁听完,嗤笑一声,说你这弟弟倒贴心。
    见他沉默,叶骁说:那窈娘我就收下了,反正回去的路上多个侍女也是好的。
    沈令向他深深躬身,多谢殿下深恩,只等到了塑月,殿下为窈娘脱去罪身,再择良配。
    叶骁诚恳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倒觉得这不一定,她若真心喜欢你,你也真心喜欢她,就做一对儿夫妻又有什么不行?要是觉得闺房少乐,你到塑月我介绍个人给你,给你指导一下技术,保证妥帖。
    不,我并不想和你聊这个
    沈令从叶骁房里退出,回了偏院,看到窈娘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心中倏忽一软。
    他在窈娘身前站定,窈娘抬头看他,以袖掩唇勉强笑了一下,笑到一半,唇角一垮,一下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
    沈令不会哄人,只能轻轻摸着她乌黑长发,任她在怀中哭个痛快。
    她就是那日沈行轻描淡写所说的小礼物。
    窈娘从来端庄,当初被发卖的时候,也只是饮泣,何尝这样过,这些时日,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有多害怕。
    他什么都没说,也不问。
    落在沈行手里,能有什么好遭遇?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何必问呢。
    第二天一早,沈令去见叶骁,说要告个假,去给窈娘买几身换洗衣服。
    叶骁一侧头,说昨儿我记得沈行送来的东西挺全的啊,衣服一箱呢。看沈令不语,他了然地点点头,说,嗯,也好,他送来的东西全扔了吧,看着闹心。
    叶骁还怕他没钱,塞了个钱包给他,沈令心中一暖,谢了恩,便出去采买,临走的时候,叶骁跟他说这几日多陪陪窈娘,不必过来,他也不推辞,买完东西回来,跟叶骁报了一声,就回了自己偏院。
    今日他的饭菜是窈娘下厨做的,看他进来,窈娘勉强一笑,道,闲着不舒服,就想做点事。
    沈令摸了摸她的头,把衣服给她,让她看合不合尺寸,窈娘把衣服小心翼翼搂在胸口,你送的,哪里有不合的呢。
    吃过了饭,沈令把院门关好,进了内室,他坐在榻上,正色看着窈娘,窈娘,我今晚有件事要你做。
    窈娘绞着袖子,怯生生看他,他拍拍身边位置,窈娘坐过去,靠在他肩上,沈令想了想,窈娘,我中了泥销骨,沈行拿这个威胁我做事,我不同意,便没有解药,只能自己捱过去。
    窈娘惊愕弹开,抓着他手,抬眼看他,面色煞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整个人轻轻地抖。
    她嘶声道,那、那不就是今天
    沈令点点头,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肩,笔直望着她的眼睛,对,在那之前,窈娘,你只用回答我一件事,沈行给你下毒了没有?或者他拿什么威胁了你没有,如果有,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窈娘慌急摇头,没有,我虽然但沈行没对我下毒,也没拿什么威胁我她惨然一笑,再说,我现在还有什么好被威胁的呢。
    嗯,好。沈令抱了抱她,她抬头,一双水润明眸看着他,夫君,泥销骨非同小可
    沈令静静地打断了她的话,窈娘,现在不同以前了,你我都是罪奴之身,归秦王所有,但秦王喜怒无常,对人好时春风拂面,杀人时如同反掌,我不像以前可以护得你周全,我想,到了塑月之后,如果可能,为你择一门上好的亲事,这样我对你父亲也算有交待。
    这话便是在以前沈令也和她说过,窈娘不言语,低头绞了会儿袖子,勉强勾了勾唇角,改了口,那阿令,这毒要让秦王殿下知道么?
    沈令摇摇头,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没道理麻烦别人。
    他跟窈娘说,我已经想好今晚怎么过去,就麻烦你照顾我了。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颇有些如释重负,我之前还想怎么办幸亏,你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窈娘眼泪却已经下来,她侧过脸去,擦了擦眼睛,再转过来,脸上泪痕犹湿,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二回 犹铜声(中)
    当夜,小院紧锁,门窗缝隙都拿沈令今日买的碎棉堵死,防着声音漏出。
    内室床上拿被褥垫得松软无比,沈令和窈娘合力,一起把他四肢绑在床柱上,窈娘拿了段极厚密的棉布,折了几折,勒在他齿间,以防伤了舌头。
    窈娘端了盆水进来,绞了几条湿手巾放好,把烛台端远,自己坐在他床边,看着他清雅面孔隐在一片阴影里,忍不住又无声哭了出来。
    沈令说不出话,只看她,窈娘抽泣几声,擦了泪,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
    沈令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除了掌中的茧,哪里都不像一双武人的手。
    这双手在她还是个稚童的时候为她折花,在她堪堪及笄的时候,为她束簪结发,在今天,为她拭去眼泪。
    沈令回握了一下,慢慢松开,指尖把她的手轻轻朝外推了推。
    窈娘知道,他怕一会儿毒发不能自抑,伤了她。
    你看,他永远是这样,他认定的人在前,他在最后。
    窈娘心中绞痛,眼泪不知不觉又淌下来,她却忘了擦,只痴痴地看着沈令,泪眼朦胧,她看着的那人,温润得如同一块暖玉。
    月亮慢慢升起来了。
    沈令感觉到,随着满月东升,骨髓里渐次泛起了一股冰冷疼痛。
    泥销骨发作了。
    最开始是冷,从脚趾开始,整个人被冻上了,然后全身的骨头,被从冻硬的身体里一根一根活生生抽出来,再乱七八糟的捅回去。
    沈令觉得自己似乎惨叫了,又似乎没有,似乎昏过去了,又被生生疼醒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能感受到没有止境,让人发疯的疼。
    他觉得自己□□连带着意识,被活着碾碎、慢条斯理地撕开、再随意地缝上。
    然后他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再次恢复意识,已是凌晨,浑身先是觉得冷,然后才是扎进骨肉的疼,嘴里一片铁锈味儿,唯一该庆幸的,是舌头没断。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了点儿力气睁眼,但是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到,过了好一会儿,视界里一片光慢慢漾开,才隐约能看见旁边一脸憔悴的窈娘。
    看他睁眼,窈娘抖着手把他嘴里全是血沫的手巾拿出来,再把他四肢解开。
    沈令汗透重衣,动弹不得,窈娘也不敢动他。
    他满手全是自己掐出来的血,腕上结痂的伤口也被他挣开了一点儿,窈娘给他上药,待要包扎掌心的伤口,他极轻地摇了一下头,窈娘知道他意思,便迟疑着放下药箱。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从嗓子里咳出一口血沫,才能说话,道,以后每月此时,要是都包扎,可瞒不过叶骁去。
    每月窈娘嘶着嗓子说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一股恨急了的表情,她抖着深深吸了口气,拿温热手巾给他擦汗,虚虚握住他指尖,垂着头道,阿令我、我见不得你每月一次受这样的苦,阿令,要不
    我是不会答应沈行的。沈令喘了一下,虚弱而坚定地道。
    窈娘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握着他冰冷指尖。
    沈令躺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攒起一点力气,被窈娘扶着半坐起来,换了身干爽衣服。
    此时天已快亮了,隐隐传来里坊开门的鼓声,窈娘起身,我在五更鸡里煨了鸡粥,你要是有胃口,我端来你喝点。
    嗯。沈令点点头,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走了出去。
    他靠在引枕上,缓缓的闭了眼。
    还好,泥销骨,他还捱得住。
    沈令在床上躺到下午,才终于恢复到能行走自如,他皱了皱眉,觉得这样未必瞒得过叶骁,只能看下次发作,自己能不能习惯,恢复得快一些。
    晚饭窈娘做了一道王母饭,把肥羊油去了,晶莹米饭上堆着拿药材炖得烂熟的精瘦羊肉、拌了金黄蛋液、雪白鱼糜,碧绿的是秋葵叶、嫩黄的是菘菜心,堆在錾花银碗里,极是好看,闻起来又馨香扑鼻。窈娘还做了几道小菜,一道羊肉汤浸莼菜、一盘蕨菜杂菇、和一碟烧笋尖,都是沈令平素爱吃的。
    窈娘刚把饭桌摆好,有人敲门,来的是叶骁。
    叶骁似是有事来找沈令,进来却被满桌菜饭吸引了注意力,说你们这伙食不错,我闻着比我吃的香。
    窈娘知机,立刻把自己那份端了上来。沈令起身要伺候他吃饭,叶骁摆了摆手,说一起吃吧,我不讲究这些。
    窈娘看了一眼沈令眼色,才又取了一份饭菜,在下首坐定。
    窈娘手艺极好,叶骁吃了个干干净净,放下筷子拿茶漱了口,他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窈娘这手艺真好,诶,你这偏院有小厨房?
    沈令点头,说还有口井。
    叶骁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行馆每顿饭都要弄上百个盘子怼他面前,看都快看吐了,以后他的膳食就让窈娘来做吧,清爽干净,每顿三五个菜,方便得很,看着也不烦。
    沈令应了声是,眼波微动,窈娘知机,起身出去外面煮茶,等她掩上门,沈令直接问道:殿下,莫非是饮食出了什么问题?
    叶骁没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他,悠悠然另起了个话头,沈侯,你觉得,我若死了,北齐谁最得利?
    这话问得凶险,沈令沉吟片刻,无人得利。
    他说的是实话,若叶骁死在这里,只怕战争立刻再起,北齐战败本来就国力羸弱,哪里还经得起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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