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就笑开,眉梢风流,手上却用力,在沈令下颌掐出一道红痕,在惹我生气这点上,沈侯,天下无人能出你其右。
    他松手,扶他直起身体,还体贴地给他整了整领口,再抬脸时,又是惯常一派风流,沈侯,天也不早了,与孤一起回行馆吧。
    第一回 泥销骨(中)
    他就这么被叶骁带回了下榻的行馆。
    然后叶骁就不见了。字面意义上的不见了。这让做好死无全尸心理准备的沈令有点儿猝不及防。
    沈令就回行馆的第二天见过叶骁一次,当时司刑送了一堆金银珍玩过来,充沈令的所谓身价钱,叶骁从里头捏了一角碎金子下来,剩下全退了,拿着碎金子在沈令跟前一晃,说,看着了吧,你的身价钱,嘿,我吞了,不给你~
    然后,他就在沈令复杂的眼神中开开心心地跑走了。
    沈令的真实想法:你开心就好
    接下来连着几天,他就再没见着叶骁。
    其实倒也正常,叶骁现在是塑月钦差,所有投降和谈等等事宜都归他管,见不着人才是常态,沈令也无所谓,待在行馆偏院,一句话不说,一个门口不迈,安静养伤。
    偶尔,沈令也会想,叶骁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所知道的叶骁,简言之,就是个荒淫狠毒的混账人渣。
    说他治军,仗着自己是皇帝胞弟,就敢当着新上任监军的面,慢条斯理活活肢解了十几个违令的士兵,生生把监军吓病,从此之后,他治下的鹰扬军他一个人说了算,再没其他人跟他分权。
    内帷更糟,叶骁娶过四任王妃,一个比一个惨。
    元妃名门之后,先帝所聘,所以只落了个在除夕夜被赤脚赶出王府的下场,好歹保住一条命,剩下三个,有本来预订是皇帝继后,被他奸污不得不嫁,郁郁而终的;有罪官之女,强掳入府,之后被诬了个通奸罪,活活捶成一滩肉泥的;还有靠着谗言,扳倒前面三任,终于自己当了王妃,结果册封的诏书还没捂热乎,就被叶骁从王府望楼里扔下来,一尸两命的不管是愿意嫁他还是不愿意的,统统不得好死。
    然后,他终于干了桩疼他都快疼成昏君的亲哥也忍不了的事他非要娶个妓女进门。
    显仁帝绝不册封,他也不在乎,王府中门大开,风光铺张,新欢抬进了门。
    几乎所有王府属官摔碗不干,显仁帝气了个倒仰,但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叶骁就是这么个明明白白的人渣。
    以上都是传说。里头肯定有真事儿,也肯定有谣传,就沈令看来,叶骁这个人确然喜怒无常残忍好杀,但是又和传闻里不大一样,似乎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底线想到这里,沈令摇摇头,心想,不大一样又怎么样,依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墙头一动,一抬头,叶骁一身木簪布袍,趴在女墙上,正朝他招手,手都快招出残影了,沈侯沈侯,天这么好,出去逛一逛呗?
    看这意思要微服,沈令平静地提出建议,表示白龙鱼服,不安全。
    叶骁一挥手,不怕,刺客打不过我!
    沈令想到行刑那日他和叶骁拆的那一招,他武艺确实极好,便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叶骁在院门等他,沈令看他肩上有处泥印,刚要问,叶骁顺着他眼神往下一看,嗨,刚才回来,门口遇到了一帮小崽子,一边喊塑月人滚出去,一边往我身上丢烂泥,这帮小崽子可真胆大包天啊。
    然后呢?沈令淡淡问道,叶骁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当然是把领头的那个抓住,狠狠弹了五个脑蹦才放走呀
    说完,他看着沈令微微抬起的眸子,露出了一个恶作剧成功一般的笑容,轻快地向外走去。
    叶骁本就生得好,这样一笑,那双深灰色的眸子栩栩生辉,竟然带了几分天真的意味。
    沈令怔了怔,随即跟了上去。
    叶骁说是逛逛,其实早有目的,他一路向西,中间路过坊市,买了些贵重布匹和药材,就径自往城门附近去了。
    西城城门是穷人住的地方,俩人进了条陋巷,七拐八拐到了一个破屋跟前,门板半掩,能看到院中停着口薄皮棺材,里头隐隐传来哭声,叶骁顿住脚,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包,放在沈令手上,听着响声和分量,是一包碎金。他对沈令道:沈侯,我就不进去了,东西麻烦你拿进去给他们。就说是小元子这些年在宫里攒下的积蓄,你是他同僚,特为给他家人送来。
    说罢,他顿了顿,是殿上被我杀掉的小太监的家人,我好不容易打听出来,你把这些东西给他们,虽然抵不了人命,但总是能让还活着的人过得舒服一些。
    殿下为何不自己进去?
    杀人凶手给苦主送钱吗?
    沈令点头,走了进去,片刻之后回来,朝叶骁微微躬身,已经妥当了。
    叶骁眯着眼睛看了会儿院子,嗯了一声,往外走去。沈令跟在他身侧。
    晚夏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叶骁在前头走,也不回头,忽然道,想问我为什么送钱?
    沈令想了想,谨慎地答,是。
    走在前头的叶骁沉默了一下,我现在忽然不想说了,等我想说再说吧。
    这就是叶骁和传闻不一样的地方。沈令在他身后,默默的想。
    他无故暴起杀人,然后费尽周折,打听到死者遗属,送上东西,这人实在古怪得紧。
    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多言,慢慢走回行馆。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在到正院的时候,叶骁忽然想起什么,让沈令跟他进去。
    到了屋里,他随便拣了把椅子坐下,沈令侍立身前,叶骁握住他右手,取了药箱,小心翼翼地拆了绷带,仔细查看伤口,点点头,愈合的还行。
    殿下。看叶骁给他重新敷药,包扎好伤口,沈令低声唤了他一句。
    叶骁从下往上看他,屋子里一片昏黄,他深灰色的眸子显出一种近于黑的颜色,嗯?沈侯有什么事?
    就是这个,沈令一介罪奴,配不得沈侯二字。
    叶骁握着他的右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地道:安侯沈令,无敌天下,在孤心中,沈侯永远是沈侯。
    沈令心中忽然一恸,他闭了一下眼,从叶骁手里把手抽出来,垂眸敛首,微微躬身,恭敬问道:殿下奴婢一直有一事想要请教。
    你说来听听。
    敢问殿下,为何要将奴婢招至身边?这些天,他一直在想这件事。
    若说是传闻中的叶骁,那向北齐讨他,无外乎折辱虐杀出气几样。
    但是,叶骁什么都没做。
    此外,叶骁和传闻,虽然嗜杀底色相同,却是不一样的人真正嗜杀为乐的人,是不会去给遗属送钱的。
    但是,这却让沈令越发心寒了起来。
    听了这句,叶骁脸上笑容就慢慢隐了,他现出了那日大殿上那种微妙的表情,看似风流,却透着一种莫名的寒意。
    他说,你觉得呢?我为什么要向北齐讨你?
    沈令闭了一下眼。他再睁眼的时候,漆黑长睫闪动,那一刹那,叶骁在沈令眉目间看到一层白梅冽色。
    叶骁忽然就想起山南关下,初见之时,他也是这样,容色清冽,风华绝代。
    然后沈令挺直脊背,笔直看他,若殿下想我为奴,沈某自当竭诚效力。但若殿下想从我这里知道北齐机密,却是不能。语罢,沈令恭敬垂首。
    叶骁面孔上最后的表情也消失了。
    他定定看着沈令,过了一会儿,轻声道,看着孤。
    沈令抬眼,一双漆黑的眸子安静的看着塑月的秦王,他现在的主人。
    叶骁执起沈令受伤的右手,拉到自己眉角,轻轻一点,这里。
    沈令感觉到指下肌肤微微有些糙,显是一道疤痕。
    叶骁又把他手拉到颈上,点在喉结上方,这里。
    接着锁骨、左肩,胸口
    然后沈令看到他形状优美的菲薄嘴唇张开,含住了他右手食指。
    !沈令本能地一惊!
    叶骁的口腔,温暖,湿润,裹在他冰冷指尖上,几乎是烫的。沈令脑海空白了一下,只能感觉到指头抵住柔腻舌尖,触上牙床上一个空缺
    然后,叶骁在他食指齿根用力一咬,再吐出来的时候,上头鲜红一圈带血的齿痕,有几滴血落在他唇上,红得刺目。
    这颗牙,还有不少地方,都是拜沈侯所赐,他笑吟吟看他,眉目间依稀一段天然多情,昔年山南关下,沈侯纵横沙场,睥睨万军,目下无尘,从未将孤这个手下败将放在眼里,孤当时就在想,终有一日,定要沈侯好好看着孤只能看着孤。
    这个理由,沈侯信么?
    这个理由可真超出套路了。沈令一下愣住,叶骁那张端丽面孔忽地挨近,沈令本能地呼吸一凝然后叶骁毫无预兆地往后一退,哈哈笑了起来,说哎呀,我骗你的,就是看沈侯的表情太有意思了。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哈哈哈哈哈
    好想揍他。沈令勉强控制住表情和情绪,僵硬告退,叶骁兀自伏在桌上笑,但当沈令那道清瘦身影离开视线的刹那,脸上的笑一下就没了。
    叶骁眯起眼睛,轻舔了一下唇上沈令的血。
    甜的。沈令的血是甜的,勾引人的清甜。
    想要撕开他的喉咙,让血满溢出来叶骁悠然地想。
    他又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第一回 泥销骨(下)
    那天之后,对沈令而言,叶骁这个人的形象跟传闻中比就变成了,凶残不足,疯得倒有余。
    叶骁连着几日没怎么出去,在行馆处理文书,他没有随身侍从,日常起居靠行馆仆役,沈令来了,有些伺候笔墨的事情就交给了他。
    沈令有次问过一嘴侍从的事,叶骁说上战场带啥侍从,说完,他瞥了一眼沈令,肩膀一垮,说,哎,我说实话吧,能上战场的没人愿意来我这儿干活啊,嫌我杀老婆娶□□爱好分尸呗。
    沈令没说话,他倒是来了兴趣,问沈令,你不问是真是假?
    沈令从善如流,那,是真是假?
    都是真的。叶骁得意地一扬头,然后看着他一脸淡然有点儿不高兴,说嘿你这一脸淡定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怎么着?还得他配合,表演一下吓得夺门而逃?
    沈令心里翻了个白眼,面子上恭恭敬敬,这一阵子相处,奴婢自觉,殿下并非是传闻中的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想必殿下也知道奴婢的传闻。
    知道啊,说你狐媚惑主,以色侍君,才得了废太子青睐,叶骁停笔,侧头看他,目光清朗,但是那些我不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沈令研墨的手停了一下,他看向叶骁,叶骁正认真看他,他心底一震,喉头微梗,不着痕迹地别开脸去,听得叶骁道:对了,我知道我名声差,但我真有点儿好奇了,到底差成什么样。
    他表示,十分想知道关于自己的北齐版本。
    沈令把自己知道的版本列了列,什么满府枯骨、人皮糊墙、莲花血池啦。叶骁听得津津有味,三无不时吐句槽,说拿人血灌莲花池,我也忒不嫌味儿大了。
    当沈令说到王府荒芜,妖鼬夜哭的时候,叶骁一拍桌子,满地跑黄鼠狼这就过分了啊!
    不,你到底为什么生气?黄鼠狼么?
    叶骁忽然就笑了,他看着沈令,沈侯,你倒是唯一一个不怕我的。
    殿下也是唯一一个,到此时还唤奴婢沈侯的。
    沈令其实还有一句,咬在舌尖,没有说出来。
    叶骁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看不起他的人。
    昔年对他有养育栽培之恩的北齐太子,也曾轻描淡写地对旁人说,沈令一个玩意儿而已。
    只有叶骁没有,不,只是到现在没有罢了。
    沈令淡淡的想着,垂着头,叶骁看他,忽然道,我想,就算我跟你说,别自称奴婢,你肯定也不会改口的。他没头没尾说了这一句,沈令一怔,正要开口,外面有人来报,说内侍省省令沈大人求见。
    叶骁听了这名字,点了点头,却瞥了一眼沈令,沈令像没听到一样,垂眸敛目,神态如常北齐的内侍省省令,姓沈名行,深得北齐皇帝宠信,乃是沈令的嫡亲弟弟。
    片刻之后,一名容貌妖冶的紫袍青年走了进来,正是那日鲁王府上,告诉他沈令受刑的那人。
    沈行对叶骁行礼完毕,寒暄了几句,说是奉北齐皇帝之命,来这里看看秦王是否住得舒适,顺便送一些宫里刚贡上来的灵犀酒,给殿下尝尝。
    叶骁一听,这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了一眼沈令,托辞自己要忙,有什么事让他和沈令说。
    沈行和沈令一起辞了出去,沈令把弟弟带到偏院,进屋关好门,沈行立刻像条没骨头的蛇一样,伏在椅背上,咬着嘴唇,笑看自己的兄长。
    沈令冷声道:你来作甚?
    沈行纤白指头绕着鬓边垂下的帽缨,轻轻咬着帽缨上的红绒,柔声笑道,哥哥何必这样呢,这么久不见,我想哥哥了不行么?
    沈令挑眉看他,沈行咬着唇笑着回看,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地道,受刑赐药,哥哥可还差着一个呢
    果然是他。
    司刑虽与他有仇,但是敢把他绑上刑台,背后必须有人,这人,他当时就猜是沈行,果然便是。沈行是北齐皇帝最宠爱的宦官,同时也是鲁王心腹,一直都是沈令的政敌,他深知自己弟弟是个什么心性。对他能干出这种事,毫不意外。
    沈令不想和他废话,只冷声道,拿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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