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点点头,问,那北齐上下,谁最恨我呢?
    北齐上下,恐怕不恨殿下的,方为少数。
    听了这句,叶骁似笑非笑看他,那沈侯呢,你恨我么?
    叶骁的眼睛非常漂亮,瞳仁的颜色像是雨前天空,边缘泛着微微的灰蓝,他定定看着什么的时候,就显出一种专注的多情,沈令恭敬垂眸,不恨。
    他有什么好恨的呢?打仗,是他赢了,投降,是国主的命令,手筋,是他弟弟做主挑断,怎么也算不到叶骁头上。
    第二回 犹铜声(下)
    就连这场和塑月的战争,也是他之前的主人,北齐太子为了打压政敌鲁王而一意挑起的。
    叶骁看着他,忽然笑开,他柔声说,我信。
    叶骁的声音清越好听,这两字很轻,敲在沈令耳中,如同清风拂过,他心底不知怎的,轻轻一颤,听到叶骁继续道,沈侯,你把手给我看看。
    沈令一怔,五指拢在掌心压住掐痕,伸出右手。
    他腕上伤口已经结痂,昨晚有些裂开,刚刚包扎过,沈令解开看了,按了按伤口附近,沈令掌心掐出的血痕就现了出来。
    叶骁只顿了顿,什么也没说,重新敷药包好,这手现在是用不得力了,写字都勉强。
    沈令笑了笑,还好,奴婢左手也能用。他又道,小时候挨打,掌心打烂了,就换个手干活,两只手倒也不差太多。说完这句,沈令忽然有些懊恼,这句说得造次。
    叶骁没在意,只能等回塑月了。
    他这话说得含糊,沈令不解其意。
    他又道:出行的日子已经订好了,七月二十六走,走水路回去,这阵子我的日常饮食就麻烦窈娘亲自操办了,我带的人会守牢这个院子,除了我们三个,谁都不许进出。
    此时窈娘在门外估摸他们机密说得差不多了,奉茶而入。她煎了盏胡桃肉松子茶,别出心裁点了细盐,勾出干果鲜香,还放了玫瑰,香气翻腾,后味回甘。
    叶骁一口饮尽,摸出一个绣囊,说是给窈娘的菜钱,如果不够再跟他说,便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他忽然回身,叮嘱了一句,我喜欢吃肉,要肥瘦正好的。
    自此,叶骁就顿顿过来吃饭,沈令也格外上心,亲自和窈娘采买食材,天天换地儿买菜,杜绝下毒的可能。
    平心而论,叶骁生得好,不拘小节,人又有趣,窈娘也没见他疯过,渐渐对他放下了一点戒心,除了日常应对,也能说上几句话。
    这天叶骁过来,说要借窈娘一用,让他自己买菜去,沈令琢磨了一下,说,我跟殿下去,找个塑月的兵士陪窈娘买菜就好。
    叶骁高深莫测地看了眼沈令,沈侯,你可想好了。我们去的地方可不一般。
    沈令说,无妨。然后,沈令就被带去了王都最大的胭脂铺子。
    叶骁要买些胭脂水粉回去当土仪送人,不稀罕北齐送的,非要自己买才有诚意,所以才要借窈娘,结果沈令非要跟来,叶骁揣着手,一脸坏笑要看沈令笑话,哪知沈令神色如常,只问了他一句,殿下想要送的人,年纪几何?
    四十来岁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和窈娘差不多大的。
    沈令点头,和店家说了几句,对方立刻把他们迎入贵客专用的雅间,片刻功夫,一堆女子妆用之品流水一样奉上。
    沈令挑拣了好一会儿,把选好的东西放在长条桌上,分门别类,从口脂、面脂、水粉、螺黛、面靥、花钿,按照叶骁说的类型分好,然后躬身侍立,对沈令说,他选了质量上乘,式样颜色高雅,极具北齐风味或是北齐独有的妆品,请叶骁过眼。
    叶骁觉得确实都挺好看的,手一挥,说全要了,三个类型,一段来十份!
    店铺伙计眉开眼笑,弯腰应了声是,快手快脚地包好,年纪较长的,锦盒沉素,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雍容华贵,年纪最轻的,清雅俏丽,叶骁看了十分满意。
    店家伙计挑着三十方锦盒,跟在他们后面回行馆,叶骁一路上看到稀奇的小东西,一路买,说要拿回去哄自己家小辈儿,间中和沈令聊天,说你怎么这么懂啊
    沈令垂眼笑了一下,他说,殿下莫非忘了,奴婢是个宦官,本来就是伺候内宫的。我小时候,是专给东宫妃子篦头的。
    叶骁当时拿着个五彩公鸡样子的泥叫叫看,跃跃欲试的正要吹,听了他这句,蓦地转头,看了他一会儿,再转过头,若无其事地买了几个公鸡鸭子燕子样子的泥叫叫,往前走了几步才道:我们塑月没有宦官,我并不知道。
    沈令觉得他这话别有意味,却又来不及想,只跟在他身后,穿行在热闹的坊市之间。
    他忽然有种奇妙感觉,只觉得这世间所有繁华都与他擦肩而过,而他一直在看的,只有前面那道修长俊美的人影。
    叶骁带回来的土仪里有一份是给窈娘的,窈娘诚惶诚恐地谢了恩,叶骁挥挥手,说那是她该得的。
    当晚,窈娘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和沈令闲聊,说叶骁比她所见的北齐亲贵都要好,可见流言不可信。
    沈令沉默了片刻,才慢慢说:流言确实不可信,但叶骁的事你还是信一半吧。
    语罢,他把叶骁大殿之上当场格杀小太监的事说给她听,窈娘听了,却只是若有所思地剪断算袋上的绣线,说到这个先东宫已是有名的仁君了,哪年驾前没有几个被拖出去打死的太监宫女?我反倒觉得,活活杖毙和被一下扭断脖子,反而后者还好一点。至于亲手不亲手的都是命,都没了。
    沈令怔了怔,你这见识倒高。
    窈娘笑了一下,把算袋拈起来对光看了看,上头一对仙鹤活灵活现,她低头劈丝准备绣旁边的松枝,淡淡地说了一句,说到底,女子一点儿拙见罢了,谈不上高低。
    这句话一出,沈令默然无语,他闭了下眼,说了句,天色晚了,别做针线活儿,仔细伤了眼睛,便起身朝外走去,睡在外间榻上。
    里间灯火摇曳,过了片刻,床铺沙沙作响,灯灭人寂,沈令睁着眼,看着头顶一片漆黑。
    他忽然就想起了叶骁,想起他像个孩子一般天真的笑容,和不笑的时候,一种自内而外,冰冷的邪气与寒意。
    他终于阖上了眼。
    第三回 带吴钩(上)
    第三回带吴钩
    叶骁这趟行程只求迅速,婉拒北齐护卫,就带着塑月两百精兵,先从北齐王都到江左府,日夜兼程,半个月的路九天赶完。然后在江左登船,沿云林江而下,大概十天就能进入塑月国境,继续走水路,八月底就能抵达塑月王都。
    行程一定,窈娘就开始没日没夜的赶制一路要吃的路菜,以保饮食安全。一时之间,沈令的偏院热气熏然,香味扑鼻,谁过了都要咽咽口水。
    终于到了七月二十六,天气晴好。
    按照流程,启程应该是这样的:北齐国主亲送出城十里,然后鲁王亲率王公百官致送三十里,等仪式搞完,往前走十里,正好是个专供北齐王公上京落脚的行馆,再领一顿赐下的御宴,齐活儿~
    叶骁表示这戏我最多演一半,我要赶路,行馆可不住。北齐拧不过,便随他去了。
    离城十里,叶骁喝了北齐国主奉上的奠行酒,就算正式出发了。
    文武百官骑马乘轿,拱卫着叶骁马车慢慢前行,沈令青衣小帽,步行随侍在车旁。
    走到快下午,三十里还差十里的时候,车帘忽然掀开一线,叶骁清润声音懒懒地从车里传出来,沈侯,孤甚是无聊,你且上来陪陪孤。
    所有人目不斜视,当没听见。
    沈令在车外躬身应了声是,登上马车。
    就在他掀帘而入的一刹那,他嗅到了空气里微弱的血和酒的味道,还没来得及细想,眼前一暗,叶骁猛的栽进他怀里!
    !沈令一惊,反手拉上车帘,低头看去,叶骁面色灰败,奄奄一息,嘴角一缕血痕,红中带着一丝诡异漆黑他中毒了!
    沈令运指如风,一轮弹指护住他心脉,一手按住他背心石骨穴,真气远远不断淌入,过了片刻,叶骁呕出一口黑血,身体微弱痉挛。
    沈令心思如电,转瞬之间已把今天所有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瞳孔猛的扩大,然后一细,森然道:是国主的御酒。
    三杯奠行御酒,不得不喝。这是叶骁这么多天以来,唯一入口的外物。
    他们居然敢在御酒里动手脚!
    吐过一次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叶骁伏在他肩上,身体冰凉,一头冷汗流水一样往下淌。马车角落里团着叶骁外袍,下面隐隐一股酒味,就是他吐出来的毒酒。
    殿下要躺下么?
    我晕得厉害叶骁过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他虚虚阖着眼,沈令给他倒了盏白水,等他喝完,又拍着他的背让他吐出来,如是数次,等叶骁吐出来的全是清水了,沈令一手揽着他,对外低声道,殿下渴暑,备好的冰绿豆汤你们取些来。
    语罢,他靠向车壁,让叶骁能更舒服一些的半躺在自己怀里,叶骁闭着眼,在他怀里软软地滑了一下,沈令揽住他肩头,这时候他才发现,叶骁全身汗透,跟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沈令低声道了句奴婢得罪,取了他头上冠冕,解开他领口。
    殿下还好?
    叶骁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嗯了一声,还撑得住。
    沈令点头,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点车帘,看了眼天色:再一炷□□夫,百官送行就到地方了到时鲁王会来,叶骁还要致意
    叶骁慢慢睁开眼看他,知道他在想什么,摇摇头道,不妨事,我有法子说了这几个字,他疼极地喘了几下,额上冷汗大颗大颗地滴到沈令手上,想是疼得厉害。
    绿豆汤正好送来,绿豆有解毒功效,他一勺一勺喂叶骁喝了,中间叶骁又吐了一次,勉强把这一碗喝完,叶骁身上冷汗把沈令的衣服都浸透了。
    他的情况非常糟。沈令冷静地想,必须想个法子,而就在此时,马车缓缓放慢送行的终点快到了。
    沈令把他唇角血迹擦干,叶骁低声说,扶着我,沈令依言扶住,叶骁在沈令的帮助下,把手搭在了沈令肩上。
    马车终于停稳,鲁王在外请叶骁下车,他无力地靠在沈令肩头,喘了一声,滚烫气息扑在沈令耳垂上,让他抖了一下,叶骁道,对不起啊沈侯
    沈令没答,只是把他揽得更紧一点,叶骁抬手,轻轻抽掉了他头上发簪
    发如流泉
    刹那间,沈令漆黑长发披了满背,而与此同时,侍卫卷起车帘,沈令背对车门,于是鲁王看到的就是塑月秦王玄衣已褪,怀里揽着长发披散的沈令,脸埋在他颈侧,薄唇上兀自咬着一缕湿漉漉的漆黑长发,一张俊美面孔在沈令长发中半遮半掩,似笑非笑。
    他一只手按着沈令雪白颈子,微带喘息,看着鲁王,语调不稳地道,鲁王行个方便,孤正得趣啧,阿令莫咬得这么紧你放松些
    鲁王哈哈笑了一声,道了句小王省得,放下车帘,径自去了。
    鲁王简单交代了几句,上了马带着百官回去,走了不远,便看到沈行骑着一匹雪白骏马立在道左,看他过来,沈行笑道,怎么了这是?那位殿下不下车?
    鲁王朝他暧昧一笑,勾着他下颌,让他在马上倾身过来,耳语道,下什么车,玩得正高兴呢,啧啧,想不到,你哥哥平日里一副清清冷冷高不可攀的样子,这一媚起来,比你也不差。也怪不得秦王把持不住,在车上就搞起来。
    沈行纤腰软折,娇媚地咬了他耳朵一下,一回头,看到叶骁的马车已经缓缓起行,嫣红唇角一勾,现出一个近于天真的微笑。
    鲁王放下车帘的刹那,叶骁强自凝起的一口气刹那涣散,全靠沈令不断灌入的真气,才勉强撑住不至于晕厥过去。
    他向后软软一仰,沈令飞快一拉,他伏在沈令怀中,一口血从唇间慢慢淌出来,鲜红的,沈令忽然有种错觉,似乎那血是从叶骁肺腑间开出的一朵花。
    他默默给他把血迹擦了,伸手脱了他身上繁复华服,脱得只剩亵衣,拿自己干爽外袍把他裹好,叶骁缓了好一会儿,虚虚阖着眼,微弱地道,这次可坏了沈侯名声了
    沈令无所谓,一边咬着发簪重新绾头发,一边表示传闻里他基本睡遍东宫,多睡一个他,这大差不差的,有什么区别。
    叶骁笑出声来,然后把自己呛住,好悬噎死。
    第三回 带吴钩(中)
    缓了好一会儿,他让沈令通知率队校尉,立刻全速行进!
    沈令却觉得不妥:既然对方敢在御酒里下毒,那么就一定敢在今夜趁叶骁中毒的时候袭击,如果常年有禁军驻守的行馆,在王畿之内,对方应该不敢动手,但是若照叶骁的意思,全力行军,今天半夜就会离开京畿,进入相对无人的官道,两者相比,明显后者危险。
    他说完之后自己想了想,摇头道,如果能在御酒里动手脚,行馆未见得安全,反而瓮中捉鳖确实该全速行进。
    叶骁刚才服了一粒解毒的丸药,又在沈令助力下行了一转功,面上终于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败之色,他躺在沈令膝上闭目养神,听了这话也没睁眼,只淡淡地道:那毒药不差,换了别人咳现在怕早死透了。
    殿下也别逞能,殿下虽然处理得当,但现在这情况怕不躺个十天,也是起不来的。
    叶骁慢慢睁开了眼。
    车帘紧闭,车内光线昏暗,明灭沉浮,然而叶骁一双眼却格外的亮,他费力地,颤抖着轻轻抬起左手,长袖堆在他肘弯,滑冷几声轻响,现出他腕上数只镯子。
    东陆之上大都女子戴镯,偶尔男子佩戴,要么幼儿,要么倡优之流,如叶骁这般身份尊贵,一戴数只的,沈令就见过他这么一个。
    叶骁腕上一共扣着四个镯子,从手腕那边数过来,漆黑、橙色、一个雪白还有一个微碧,全部非金非玉材质古怪,仔细看去,每一只其内都隐隐有一痕光华流动,如封了一弯星河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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