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即上前询问,经过一番交流,并出示了孟旷给的信物,这驾马车的人选择了相信车夫,并随着车夫的指示,驾着马车来到了信阳郡主马车所停靠的神策门东侧更为隐蔽的小巷之中。两驾马车纵列停下,后方车上,白玉吟、穗儿和孟暧下了车,孟暧还带了随身的药箱,三女急匆匆地上了前方信阳郡主的马车。
    一入车内,就见到了浑身是伤,披头散发的孟旷,还有同样全身挂彩的郭大友。另还有一位她们所不认识的女子,此时在车中昏睡,手还紧紧抓着孟旷的手臂。车中主人是个男装的贵家女子,见三个极其漂亮的美人涌入车内,她不禁有些吃惊。穗儿三人虽一眼望见孟旷伤重,心中大急,但却还是没有忘记礼节,入车厢后纷纷向信阳郡主福身而拜,白玉吟代为出言道:
    多谢恩人相救,我等感激不尽。
    姑娘不必客气,我已经给郭千户和孟百户做了紧急的救治,这会儿当无大碍了。信阳郡主和颜悦色地说道。
    白玉吟坐下,与信阳郡主介绍孟暧、穗儿还有她自己的身份。而孟暧与穗儿已经在查看孟旷的身上的伤了。孟旷本昏昏沉沉的,一见到妹妹和穗儿出现在眼前,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怔忪了片刻才确认她们是真真切切的大活人,她心底不禁泛起劫后余生的喜悦。此番遭逢大劫,还能逃出生天见到她们,是不幸中的大幸,让她心怀大安。但她又不禁起了愧疚,此番她伤得这般重,怕是要让妹妹和穗儿心疼至极了。
    刚念及此处,就见穗儿咬着唇望着她,眼中已有泪水在打转。孟暧也红了眼眶,憋着泪水,一言不发地查看她的伤口。孟旷不禁叹息,此时却也不能出声安慰,只能努力地伸手抓住了穗儿的手,朝她扬起笑容。
    疼吗?穗儿带着哭腔问道。
    孟旷摇头,穗儿却终究哭出来了。孟旷抬手想给她擦眼泪,却牵动了手臂上的伤,一时间龇牙咧嘴的。孟暧忙道:
    你别乱动,我先看看你身上的伤处理得如何。
    孟旷不敢再动,只老老实实让妹妹给自己检查。穗儿也抹去泪水,开始给孟暧帮忙。二人仔细检查了一下孟旷身上伤口的处理状况,有些地方处理不到位的,孟暧又进行了一次处理。穗儿又取了点水,擦干净孟旷的面庞,重新找来束发带,将孟旷的散发束起,并找了一块干净的黑布,给孟旷蒙上面庞。
    信阳郡主眼见着孟旷面庞洁净一新,五官容颜也越发清晰地展露出来,不由惊叹于她容颜之俊秀。又见穗儿将她面庞蒙住,这才想起早些时候听说过孟十三之修罗面的传闻。她眸光微闪,顿时理解了她蒙面的意图。
    二人处理孟旷伤口时,注意到了班如华抓着她的手臂,孟暧与穗儿也没多问,用力将班如华的手给扳开了,孟旷的手臂总算获得了自由。穗儿心疼班如华将孟旷的手臂抓出了印子,一旁的白玉吟却问了一句:
    这位姑娘是谁?
    郭大友解释道:啊她是我侄女儿,是我结义大哥罗千户收养的养女,名叫班如华。她多年前被大哥送到江南来学习刺绣,后入了南京织造局做工,一直就生活在南京。此番不幸被牵连进来,肩头中箭,受了重伤。
    白玉吟点头,穗儿却凝着眉目多看了一眼班如华。
    恰逢此时,孟暧处理完了孟旷身上的伤,又来处理郭大友的,郭大友便借此机会,将方才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全部与孟暧、穗儿和白玉吟说了。他说完了,伤也再度处理好了。这时孟暧才转而来瞧班如华的伤,她的箭伤处理得没什么问题,孟暧探了探她的脉象,道:
    她没甚么大碍,就是受惊过度,失血过多,身子发虚,需要好好将养。有参片提气就很好了,接下来就是要确保她不会风邪入体。每日要勤换药,勤擦身清理,注意伤口的愈合变化,这天热,箭伤好得慢,容易发生感染溃烂。
    孟大夫,你看伤员在马车上休息可行?咱们现在条件有限,如能藏匿在马车上是最好的,如若不行,为了伤员咱们得冒险在城中寻地方落脚了。信阳郡主道。
    孟暧思索了片刻道:若只是一晚上没什么问题,总不过我贴身照料着。但伤员确实不能长时间待在这马车上,马车气闷不通风,不利于伤口愈合。
    信阳郡主想了想道:这样吧,今夜大家就先在车中熬一个晚上,明日端午城门大开,咱们就随人流混出城去。然后咱们径直去钟山上的灵谷禅寺,我与那里的住持熟识,他会收留我们的。咱们就暂时先在灵谷禅寺驻留养伤,亦可躲避追兵。钟山林木茂密葱茏,气候清凉,亦是避暑疗养的好去处。
    郭大友拱手道:郡主太客气了,此番咱们给郡主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再不敢提甚么要求,一切都听郡主的安排。
    这一夜,两驾马车换了一个地方驻留,信阳郡主的车夫借了神策门附近一家车行的院子,付了他们钱,将马车停入了这个大院子之中,藏在了几十驾马车之中。他给两匹马儿解了辔头,牵去马槽刷洗喂料。两驾马车就只剩下车身作为众人的休憩场所。
    信阳郡主提了她的剑下了马车,主动承担起了望风把守的任务。她自知自己是个外人,与众人待在一块,妨碍人家谈论要事。她倒也豁达大方,半点也不摆出自己郡主的架子,显出了十足的平易近人。她这么做当然也是为了展示她的诚意,她希望能取得大家的信任。郭大友、孟旷等人本实在不好意思让她去把守,奈何能去望风把守的人都伤得七七八八,他们也是力不从心。
    郡主车驾宽敞,便用来安顿伤员,孟暧也留在这驾车上照看伤员。穗儿与白玉吟回了自家的马车休息。二哥孟子修与罗道长果真不曾跟来,此时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有郭大友始终在身旁,孟旷实在不方便询问。穗儿纵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孟旷说,想时刻陪在她身侧,却碍于情势不得不作罢。想着等度过了眼下的难关,再寻机会与她单独相处。
    吕景石去附近买了些吃食回来,众人草草用过了晚膳,那车夫又与吕景石去问车行挑了两大桶热水,众人只能简单地擦洗一下面庞脖颈,将就着熬过一夜。约莫酉时,在外望风的郡主被吕景石替了下来,回到了车架上休息。郡主回来后,郭大友觉得车厢内狭窄,又有那么多女子在,有些不大自在,便以气闷为由,出了车厢,坐在了车辕边靠着休息。他道他皮糙肉厚,受点伤没什么大不了。于是车内便只剩下孟旷、孟暧、昏厥的班如华和信阳郡主。
    夜半,城内依然喧嚣,院外不断响起马蹄声与杂乱的脚步声,潞王的追兵仍在连夜搜捕孟旷等人。然而这个院子就像是展开了屏障一般,追兵没头没脑地跑过去多少回,就是不知进来查看一番。
    车厢内,郡主朱青佩抱着她的宝剑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孟旷也因伤痛无法入眠,闭着眼躺在车厢座位之上。孟暧拿着蒲扇同时给孟旷和班如华扇风,比起孟旷,她此时更加关注班如华。班如华已然开始发热了,孟暧必须不断给她换冰帕子降温。
    孟暧第七次给班如华换帕子时,朱青佩不禁睁开眼,望着班如华,有些忧心地询问孟暧:她不会有事吧。
    发热是正常现象,烧退了就好了。眼下缺医少药的,只能靠她自己挺过去,我给她服了清心净神的药丸,会有些帮助。孟暧道。
    唉,这样个柔弱的女子,却中了箭伤,真是可怜。信阳郡主不禁道。
    孟暧见信阳郡主挺平易近人,长夜漫漫也无心睡眠,她于是起了个话头道:
    郡主这是为何会下江南来?
    我自己做丝绸生意,经常要往来江南,尤其是南京、苏杭等地。今次也是出来拓展商路的,顺便一路游玩访友。没想到撞上了你们的这件事。
    我等能蒙郡主仗义援手,实乃几世修来的幸事。孟暧道。
    孟大夫客气了,我这个郡主其实只是虚名,我早已被玉牒除名,也没了俸禄,如今与我父王断绝了往来,此事未曾对外宣布过,是父王还想用郡主的身份保护着我,同时也在我身上始终拴着宗室女的锁链,希望我知道厉害后还能拉我回头。说白了如今我不过一介平民,也无甚特权,与你们没甚么区别。
    郡主怎会与家中闹到此等地步?孟暧不禁有些惊讶。
    朱青佩叹息道:我是宗室女,却看不惯宗室大多数人好吃懒做、骄奢淫逸的做派。有些话听来是大逆不道,我见你们亲切,也就在这里与你们说。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但我朱家也已成了大明的累赘负担。每年发我们的俸禄就要把国库给耗空,近十万的宗室,不农不仕,啖民脂膏,加起来不知要耗费多少的缗钱粮食,这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劳作出来的呀。此等巨数当真令人恐惧,简直犹如无数寄生虫般。
    自隆庆年来,开放海关,沿海通商兴起,税收比之嘉靖年间已有明显好转,沿海的百姓生活也富足了许多。这证明经商是有效的,能大大缓解朝廷的财政压力。
    所以,甚么俸禄赏赐我一概不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抛头露面出来经商,就是要证明我与他们都不同。这些年我一直在外跑商,也算是经历过风风雨雨,虽然始终囿于宗室女的身份,明着他们得给我面子,暗中我没少被轻视、嘲讽、戏弄,但我总归是借着这个身份搏得了不少好处,只能说是甘苦各半。我知道似我这般的女子整个大明也寻不到第二个了,我父王说我明明是金枝玉叶,却贪得无厌,自降身份行贱民商贾之事,丢了宗室颜面。你们也知道,宗室成员不得经商,故而三年前我直接让父王将我从玉牒之上抹除了。他根本不懂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不想做被圈养的牲畜,不想做那朱门高墙内的行尸走肉。
    孟暧,包括侧卧着的孟旷和车厢外的郭大友,不禁对这位郡主肃然起敬。孟暧感叹道:
    郡主之思,民女当真是闻所未闻,郡主之勇,更是让民女无比钦佩。若朝中大员亦或皇亲贵戚都能有郡主这般的想法,又何至于让天下百姓陷于疾苦之中呢?
    朱青佩不禁红了面庞,摇了摇手。她又望了一眼昏睡中的班如华,道:
    我只愿天下有更多的宗亲贵戚能认识到自力更生的重要性,莫要做好吃懒做的蠹虫,朝政也需要变革才行。我本以为天下似我这般的女子是再也没有了,却没想到让我遇见了这位班娘子。她当真是个十分独立自强的女子,我听闻她独自一人在南京做工生活,这般年纪也不曾嫁人,有能力在南京城雇几个仆从,住一处雅致的宅院,着实令人钦佩。
    孟旷观察着朱青佩望着班如华的神色,竟显出几丝缠绵旖旎的味道,她心中不禁浮现一个念头:莫非这位郡主竟然对班如华起了心思?
    第118章 端阳劫(九)
    孟旷转念又想,恐怕是自己多心了罢,郡主与班如华这才相识多长时间,怎么会就这样轻易起了心思。何况又不是所有女子都如她一般会去喜欢女子,她也未免太以己度人了。只是如若当真郡主有此旖念,对班如华来说倒也是好事,她孤苦无依的,若是能遇见一个喜欢自己的人,与她相守下去,后半辈子也就有了着落。孟旷能看出来这位信阳郡主是个热心又耿介的人,很有主见,又十分独立,不会受到宗室皇族的摆布,生活富足,对班如华来说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对象。到时候,班如华就能从对自己无望的恋念中解脱出来,自己也算是卸下了身上的一个包袱了。
    只是这都是她孟十三在脑子里白日做梦,班如华与郡主之间是否会发展到那个地步,完全得看她们二人自己的意愿了。
    孟旷又开始想穗儿了,她想穗儿就陪在她身边,哪怕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靠着穗儿,她也会得到莫大的安慰。可怜她与穗儿近在咫尺,却只能分隔两个车厢,实在是难过。孟旷一身伤痛,只能自己裹了薄毯闭目而眠。在孟暧照料班如华细碎的声响中,孟旷当真迷迷糊糊入了眠。她似是做了个怪异的梦,只觉自己行走于无边的迷雾间,漫无目的,怅然若失。梦境无比单调,显出亘古般的漫长,然而她苏醒后一睁眼,才惊觉自己不过睡了一个多时辰。
    天边已然发白,五月初五端阳日已至。
    车厢中,孟暧就趴在自己身侧熟睡,这丫头忙了一夜,恐怕是累坏了。班如华呼吸平稳,面色也恢复了寻常,孟旷探手摸了摸她额头,她已不发烧了。郡主却不在车厢中,不知去了何处,孟旷揭开车帘,发现郭大友也不在外面的车辕上坐着,亦不知去了何处。
    孟旷在车厢中窝了太久的时间,手脚都无法伸展开,实在是难受极了。也顾不得自己身上还带着伤,有些费劲地起身出了车厢。跳下车厢时她右足着地,避开了受伤的左腿。昨儿孟暧给她看过左腿,说她的膝盖受到冲击,伤了内里的筋络,好在没有伤着骨头,然后给她敷了一些舒筋活络止痛的膏药,用绷带固定好。如今她整个左腿膝盖肿的老高,一触地就疼,不得不一瘸一拐地走路,实在是严重影响了她的行动力。
    她就在车厢边伸展了一下筋骨,身上的多处割裂伤使得她疼得龇牙咧嘴,伸展的动作顿时凝滞,不得不老老实实缩回了安全状态。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老郭就在不远处,正与吕景石、车夫两人一道站在大院子门口,三人似乎正在一起望风聊天。孟旷想看看穗儿,便行至穗儿她们所在的车厢边,撩开帘子往里面望了一眼,白玉吟、穗儿和韩佳儿三个姑娘都还在熟睡,她们身上裹着毯子,彼此依偎,沉睡的面庞上显出难掩的疲倦。孟旷不忍心吵醒她们,便未曾出声,悄然离去。
    她一瘸一拐地往院子的东北方行去,想要去寻茅厕方便一下。却不曾想在半途中恰好遇上了从茅厕归来的信阳郡主。朱青佩见她一瘸一拐地走来,忙上前来扶,孟旷拱手施礼婉拒。信阳郡主却依旧扶住了她的手臂,领着她往茅厕而去。
    我先去外面等着,你若不方便就唤我啊,你出不了声。那我就在边上等着,你到时候敲门板罢。她将孟旷扶到茅厕门口时说道,孟旷摇手表示不需要,她却依旧坚持要留在此处。孟旷无奈,只得随了她,自己入了茅厕之中。
    待孟旷解手完出来,信阳郡主又领着她去了不远处的井边,就着井边一桶水洗了手,信阳郡主还亲手打了一桶干净的井水上来,让孟旷就着洗漱。这位郡主干活手脚利落,看上去确实是吃过苦,能过日子的人,绝非宗室皇族中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
    孟旷坐在井口边,摘下面上蒙着的黑巾,掬一捧清水拍在面上洗脸。郡主站在边上瞧着她,须于突然开口言道:
    孟百户,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我方便问个问题吗?
    孟旷未置可否,便听她继续道:你女扮男装在军中,就当真不曾被人发现吗?
    孟旷洗脸的手霎时顿住,抬眸望向信阳郡主。郡主报以微笑,道:作甚这般瞧我,你女扮男装这件事能瞒得住别人,可瞒不住我,我与你是同道中人,只是我没你掩饰得这般好,一般人瞧见我也能一眼分辨出我的女儿身。何况,这也是你自己暗示我的呀,昨夜在车上,郭大友要给你治伤你却不愿,暗示我来帮你治伤。我粗通一点脉象,摸到了你的寸关尺,还有你的容貌,你从不说话,你的喉结也几乎看不见,这么多细节,我可不是瞎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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