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旷心里其实明白信阳郡主可能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也确实是自己暗示她的,只是她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直接了当地捅破了窗户纸,明目张胆地来询问自己。孟旷有些无奈,这两日她越发觉得自己女扮男装这件事暴露得越来越明显了,不仅昔年的班如华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连刚刚相识的信阳郡主也一下就看出了她的女儿身。她不禁反思,自己这段时间或许真的在掩饰身份上有所懈怠,当真露出了不少破绽。但这也是无可奈何,近几日她连番遭遇追兵追杀,保命都成了难题,哪里顾得上那么多。也就郭大友一直先入为主,一叶障目,才会始终不曾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女子。
    孟旷又掬起一捧水含入口中,漱了漱口,吐出。她望向信阳郡主,终究开口道:
    还望郡主为我保密,我眼下不得不维持男子身份,尤其不能被郭大友看穿。
    信阳郡主听到她温柔的女子声线,不禁露出了笑容,心中感叹当真神奇,孟旷声音一出,原本俊秀儿郎的形象在她眼中一下就转换成了美娇娘的模样,竟是连最后一点男子气也消失了。
    你是对他不信?若是让他知晓你乃女子,他是接受不了,还是会捅出去让你无法继续留在锦衣卫中?信阳郡主倒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确实对他不信,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对我。在他眼中,我是利用的对象,若是他知晓我是女子,他就要追究我为何要女扮男装入军中了,必会去细查当年我家中境况,到时候恐怕连着我的根儿他都能挖出来。
    信阳郡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家中有不可告人之秘。
    孟旷笑了笑,没答话。这位郡主好奇心确实如她自己所说非常浓厚,明知不该问的她也敢问上两句。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你与那位名叫李穗儿的娘子,可是情人?
    孟旷叹息一声,道:郡主,您何必问这么多呢?您就当我是男子,我是男子,那么我与穗儿是情人关系,便也没有任何怪奇之处了罢。
    信阳郡主忙摇手,道:别误会,我不是不能接受你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我自然也是听过宫女对食终老的,只是你们是我见到的第一对并非宫女的对食者,我难免心生好奇。
    孟旷没说话,眸光凝在她面庞上。信阳郡主显出一丝赧然,终究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那么,班娘子可是也知晓你是女子,我见她似乎对你也不一般。
    是了,这才是她拐弯抹角问这么多问题最想知道的部分。孟旷笑了,非常贴心地回答道:
    她知晓我是女子,而且很早以前就知晓了。多年前在京中时,她曾对我表达过恋慕之意,但我对她无意,因而拒绝了她。她之后便南下学艺了,我与她再未见过。一直到前日我入南京城,才再次巧合地遇见了她。我没想到她这些年一直未曾成婚,竟成了南京织造局的绣娘,独自于南京生活。
    果然,她还念着你。信阳郡主面色微微收紧。
    我已明确告知她我心有所属,并且打算自此与穗儿双宿双栖,永不变心。班如华是个聪慧懂进退的姑娘,我相信她不会强求不属于她的感情。但我能做到的就只有与她保持距离,秉持我心不动摇,向她证明我所言非虚。剩下的,还得靠她自己慢慢走出来。我是真心希望她能寻得一个全身心爱她的人,与她相守终生。她双亲早逝,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自梳发誓不嫁,我很担心她会孤独终老。孟旷诚恳地说道。
    信阳郡主在她的目光中莫名觉得面颊烧得慌,这人的话总感觉意有所指,她何必与自己解释这么多呢?
    眼下她受伤了,非常需要身边人的关怀。郭大友虽然是她二叔,但毕竟男女有别,他二人也分别多年未见,难免生分了,不够亲近。我不好靠近她,也不能开口说话,还得靠其他娘子照看于她了。孟旷有意无意的又补充了这样一番话,然后从井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信阳郡主见状忙上前去扶她,孟旷清晰地看到她面上染了绯色,低垂的眸中神色闪烁,郡主应当听懂她话中之意了。
    但愿她此番苦心能为班如华带来一段良缘,便也不枉与她缘分一场。这些年孟旷并不亏欠班如华什么,但总也是良心难安。
    朱青佩扶着孟旷回到了车厢边,郭大友、吕景石和那车夫三人也回来了,还带来了朝食。穗儿、白玉吟、韩佳儿、孟暧四女也都苏醒了,正借着吕景石刚提过来的热水洗漱。孟旷向朱青佩一揖表示感激,然后脱离开她的搀扶,去了郭大友身侧。她打着手势和郭大友交流了一番,郭大友点头表示同意,然后道:
    大家注意一下,咱们等会儿就要准备出城了,我调整一下两驾马车的乘车人员,以防不时之需。郡主的马车,就留郡主、如华、孟大夫在车上,老李(车夫)负责驾车,我也藏在车中护卫,如有情况我可以立即应对。咱们的这驾马车,便由吕景石驾驶,十三负责藏于车内护卫,白娘子、韩姑娘、穗儿姑娘,就乘坐这驾马车。大家可有异议?
    众人自没有异议。因着出城即将遭遇的巨大压力,气氛沉凝,大家的情绪都不高,心中担忧出城是否能顺利。关于出城的计划,如今众人缺少外力帮助,便只能见机行事,除了乔装混在出城的百姓之中,没有更好的办法。
    众人洗漱完毕,用朝食时,一直昏迷的班如华也转醒了,面色苍白的她在孟暧和朱青佩的照料下饮了清水,吃了点食物,气色有所好转。没有见到孟旷的身影,她显得有些失落。
    约莫辰时,一切准备就绪,两驾马车随着车行的马车队伍向神策门进发。最后的逃亡时刻到来,所有人的心高高悬起。
    第119章 端阳劫(十)
    孟旷握着穗儿的手闭目养神,穗儿就靠在她身侧,分离了一日一夜的两人,身心终于得到了慰藉。车厢之中,白玉吟正透过车窗垂下的竹帘缝隙往外张望,韩佳儿咬着唇拧着双手,显出十足的不安。
    马车从车行出来,没过多久就已经行至神策门下。孟旷睁开双目,微微掀开车门帘,望向前方的神策门。外面的情况令她心中一沉,只见神策门下堵了个水泄不通,大量应天府的捕快和城防军的兵士在神策门下形成了一个口袋似的封锁人阵,所有进入封锁人阵的车驾、行人全部没有回头路可走,必须前往城门口经受盘查,没有问题才能出城。因为盘查仔细,队伍行进极其缓慢,大量端午自神策门出,打算去玄武湖游玩的城中居民被堵在门口半晌出不去,百姓们怨声载道,头顶大热的日头更是增添了焦躁之感。
    到底怎么回事?大过节的怎么不让人出去呢?
    说是查什么朝廷钦犯,一个一个搜呢,就怕钦犯跑了。
    是吗?怪不得昨晚上外面吵个不停,什么穷凶极恶的侵犯,要出动这么多人来抓捕?
    我听说昨儿在皇城东的顾府附近,官军和逃犯发生了冲突,死了好多的官兵,断手断脚血流成河的,连那风光无限的贵家公子顾言秀都被斩于马下。那逃犯杀人不眨眼,简直和恶鬼似的。
    这也太可怕了吧
    孟旷默然听着马车外的老百姓议论,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城门下的盘查人员,猛然间她发现那个童捕头也在其中,他正警惕地东张西望,仿佛正在搜寻人群中郭大友等人的下落。孟旷冷笑了一声,这个家伙叛变得可真够彻底的,唯恐他们不落网,将来还会对他报复,居然还敢来城门口盘查。潞王也知道这家伙对郭大友最熟悉,真是知人善任。
    情况不大妙,那童捕头在城门下,咱们若是硬要走神策门,恐怕会被认出来。孟旷放下车帘道。
    这可怎么是好韩佳儿焦虑道,白玉吟和穗儿皆蹙着眉没有搭话。
    前方郭大友、信阳郡主等人乘坐的马车上,车夫老李跳下车辕,向孟旷等人的车驾走来。孟旷趁着他还没走近,飞快地低声对外面驾车的吕景石道了句:应当是郭大友和郡主要来商量绕道的事,你应承一下。
    吕景石点了点头。果不其然,老李一走近就道:神策门是走不通了,必然要被发现,咱们得绕道,郡主和郭千户让我来问问你们,看往哪儿走合适?
    吕景石道:李把式,你对这南京城熟,你看往哪儿走合适?
    走哪儿都一样,反正这神策门不能走。要不咱们就近往太平门去?老李道。
    等一下,咱们先别急着走别处。此时一直沉默的白玉吟突然道,再等等,许是会有变数。
    怎么回事?韩佳儿问,孟旷和穗儿的目光也投向了白玉吟。白玉吟忽然一指远方的神策门城楼,道:
    你们瞧那城楼上的人,知道那人是谁吗?
    众人顺着她的指示往城门之上的箭楼望去,果见有个白胖无须、一身锦缎华服的男子立在城头上,正透过女墙的缝隙往城门下进出的人流仔细探看。
    是唐福安,我在京中见过他一次,一辈子也不会忘。白玉吟沉声说道,语调中已起了恨意。
    唐福安?他怎么会出现在神策门之上?孟旷心中一凛。
    穗儿此时却问道:白姐姐所谓变数是指什么?
    白玉吟没出声回答这个问题,却指了指孟旷,比了两根手指。孟旷和穗儿当即反应过来,她是指自家二哥孟子修。难道说二哥会做什么来引开神策门盘查官兵的注意力吗?
    她随即又出声,细细解释道:唐福安会出现在神策门这里,代表着潞王很有可能也在神策门这里,这两个人素来形影不离,如今更是狼狈为奸。潞王和唐福安此时出现在神策门,代表他们确信咱们会从神策门出,坐镇于此处,就是要坐看咱们落入他们的天罗地网之中,如此方能心安。连续两次的抓捕失败,已经让潞王和唐福安坐不住了。而如果此时别处起了骚乱,有疑似我们的人出现,你猜他们会作何反应?
    立刻转移。穗儿回答道。
    没错,他们已是惊弓之鸟,会生怕咱们第三次逃脱,立刻调兵遣将,派出大量的人前往出事地点捉拿。而神策门到时候才是最空虚的出口,咱们无需离去,只需等待时机。白玉吟道。
    韩佳儿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们又是否会识破这是声东击西的计谋?
    孟旷摇了摇头,穗儿替她解释道:哪怕他们会怀疑这是声东击西,他们也不能彻底排除咱们从其他地方出城的可能性,这个局面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你想想,面对这样一个排查严密的神策门,只要是头脑正常的人都会避开这里选择其他通道出城,因此会在其他地方发现我们,是可能性极大的事。
    这韩佳儿感觉这个理由不足够令人信服,白玉吟继续解释道:
    也就是说,将绝大部分抓捕力量集中在神策门,实则是潞王与唐福安抓捕策略中最大的漏洞。他们迫使他们自己陷入了顾此失彼的状态之中,而咱们恰好可以利用这个漏洞完成出城的计划。而且有一点不能忽视,城楼之上应当有人监视着底下的人流,如果有车驾此时在人流之中突然调头离去,势必会引起城楼之上监视者的注意。
    韩佳儿仔细想了想,随即似乎想明白了,道:没想到堂堂的亲王和大内监,策略上却如此不明智。
    白玉吟道:是啊,不过这不仅仅是失策,碰上端午,也是潞王和唐福安的运气太差了。他人手不足,也不可能控制住整个南京城,顾此失彼是必然的结果,我们总能钻他的空子出城。其实他不该用封堵这种笨办法,若是他能设下巧妙的陷阱引我们上钩,也就能用少量的人手实施抓捕了。
    外面的车夫老李听车里面絮絮叨叨商量了半天,也没个定论,不由又问了一遍:
    几位商量得如何?到底该怎么办?
    白玉吟道:请你转告郭千户和郡主,咱们先按兵不动,也许会有变数,届时我们可以趁乱从神策门出。
    车夫挠了挠头,不明白什么是变数,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回去转告给前车中的人。郭大友、郡主似乎都与他们想到了一块儿去,他们的马车没有擅动或掉头,依旧老老实实随着人流一点点往城门口挪去。
    眼瞅着马车即将进入无法回头的封锁人阵之中,再无后悔药可服,郭大友仍然果断做出了抉择,他们没有回头,彻底进入了封锁人阵之中。如此,孟旷这驾车也不会回头了,因为孟暧还在郭大友的车上,孟旷等人是绝不会抛下孟暧分头行动的。
    城门越来越近了,透过车帘缝隙,孟旷能看到童捕头的目光已经锁定在了他们的车驾之上。孟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是再无变数发生,他们就当真要硬着头皮应对城门检查了。
    念头刚落,异变陡生。孟旷忽闻一声惨呼,紧接着车驾四周响起无数百姓的惊呼喧哗声,骤然间砰的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突然从高处坠落,砸到了城门底下,恰好就落在前方郡主车驾的边上,惊了郡主车驾的马,马儿不安地嘶鸣,车夫老李忙呼呵着安抚马儿。
    白玉吟、穗儿和韩佳儿受了惊,不禁面色发白,穗儿紧紧抓住了孟旷的衣袖。孟旷微微撩开车帘,透过缝隙望出去,便见一个身着城防军军服的将官模样的人瘫倒在城门下,七窍流血,已经摔得没了生息。
    她又连忙抬头向城楼上望去,突然瞧见城楼之上除了方才见到的唐福安,还多了一个一声锦绣华服,头戴金冠,体型肥胖、胡须稀疏的年轻男子。孟旷一眼认出,此人便是潞王。此时潞王与唐福安陷入极大的惊恐之中,面上半点定色也无,城楼之上有官军在呼喊:
    王爷!有刺客!快随我等下城楼!
    门楼之上一片混乱,孟旷再次观察那具从高处摔坠的尸体,发现他是后颈中了一箭,那应当是一支弩/箭,形制她看上去异常熟悉,她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应当是面对着城门内侧方向时,突然被人从背后偷袭,击中后脑,然后被一脚踢下了城楼。也就是说,偷袭者应当就在城楼之上。而能够上城楼的只有城防军的官兵,这刺客到底是谁?竟然伪装成了城防军在这个节骨眼上行刺潞王和唐福安身边的人,却并不动潞王和唐福安,只是将他们惊走。他难道可以在城楼上那么多城防军和潞王护卫的包围之中全身而退吗?
    这不是二哥的作风但这简直就像是在为他们创造逃脱的机会!
    刚念及此,忽闻外面人群中有人大呼:
    悍匪杀人了!大家快跑啊!往城外跑!
    本来就受惊的老百姓们被这一嗓子吓得更是六神无主,在一片惊叫声中,大量人开始惊惶地冲击神策门城门。原本还有极大威权的神策门盘查官军队伍,顿时被人潮一瞬冲散,淹没在人群推挤冲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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