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乎就是一种死亡之前的寂静与凝滞,直到外界突然响起了一声清晰的呼喊声:
    大哥!发现他们了,在南面!
    什么?确定吗?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距离孟旷等人藏身处极近的地方响起。
    确定!三人共骑一马,黑尾棕马,红皮马鞍,是老七的马错不了。
    追!
    脚步声当即快速远离,孟旷高高提起来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班如华发出了窒息的闷哼声,开始挣扎。孟旷才反应过来她把班如华捂得太紧了,她差点要喘不上气来,于是忙松了劲儿,与她拉开距离。
    她再度轻手轻脚顶开缸盖,仔细往外探看,确认无人了,才终于挪开缸盖,费劲儿地爬了出去。她敲了敲旁边的缸盖,郭大友随即也顶开了缸盖出来,孟旷则扶着班如华从缸中爬出来。班如华太虚弱了,几乎是被孟旷抱出来的,面色苍白大量失血,因疼痛和惊吓精神混沌,走路都发软。郭大友和孟旷合力架着她,三个伤员跌跌撞撞,互相扶持着出了这个织染坊的后院。
    刚一出院门,就撞见一辆马车拐入这个死胡同。孟旷当即握刀准备战斗,那马车中的人却掀开车帘,道了句:
    我是来帮你们的,快上车!
    孟旷和班如华当即认出这马车中人,竟然就是信阳郡主朱青佩。来不及多想,此时此刻孟旷和郭大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当即合力扶班如华上了车,他们也一起进了车厢。
    这辆马车大约是为信阳郡主特制的,内部十分宽敞舒适,坐四个人一点也不拥挤。车厢底部铺着茵席,座椅上也有软垫。孟旷三人全身都是伤,都还在流血,一入车厢便集体倒在座椅上,难以动弹了。信阳郡主居然也早有准备,车厢中备了一个药箱,还有一个装着热水的铜壶和一个铜盆。她打开药箱,里面有绷带、金创药、参片、救心丸等急救品。
    你们应该都懂急救,告诉我怎么做。朱青佩道。她已捋起袖子,准备亲手帮孟旷等人治伤了。
    郭大友惊奇于眼前这位男装女子,暗自猜测她应当身份非凡。他望了一眼孟旷,看孟旷的反应似乎是认识她的。孟旷没法开口,也因受伤过重一时缓不过劲儿来,于是他这才开口道:多谢这位恩人相救,还是我来罢。随即取了绷带和药物,准备开始给班如华与孟旷治伤。信阳郡主却异常热心,令人无法拒绝。因为要给班如华取出肩膀上扎入的箭头,受伤的郭大友一个人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便也接受了她的帮助。
    班如华异常虚弱,危难之中紧紧依靠着孟旷,这时候也抓着她的衣袖始终不愿放手。孟旷和朱青佩合力压住她,郭大友让班如华咬住竹筒,然后以迅速利落地手法将她肩膀中的箭头拔出,剧痛之下班如华发出了极度痛苦的呻/吟声,肩头更是血水漫涌。她狠狠抓住了孟旷的手臂,指甲都嵌入了孟旷的皮肉之中,孟旷只能咬牙忍耐。箭头取出,郭大友当即用棉纱紧紧压住她伤口给她止血,直到血不怎么流了,才在上面撒了一层金创药,然后用绷带细细扎好。结束后,班如华全身都被汗水打湿,因虚弱而晕了过去。
    此时,郭大友才有空闲处理孟旷和他自己的伤。孟旷其实不愿假手郭大友,因为她害怕郭大友触碰自己的身体,会发现自己的身份。但她一只手被班如华紧紧攥住,哪怕晕过去了都不愿放开,只剩下一只手,实在是无法自己包扎,一时十分无奈。她看向朱青佩,朱青佩也看着她,眸光交汇后,朱青佩顿了几息,突然对郭大友道:
    这位大哥,您也受了伤,就不要忙了,还是我来帮这位小哥包扎罢。说着她接过郭大友手里的绷带,开始帮孟旷包扎伤口。孟旷微微点头表示感激,朱青佩报以微笑。但微笑过后,她眸光却落在了班如华紧紧攥住孟旷的手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16章 端阳劫(七)
    这驾马车乘坐起来非常舒适,四轮运行平稳,拉车的马也雄健有力。四轮马车一般都是运货用的,加之车厢确实比一般的载人车厢宽大,车壁看上去还灰扑扑的,都是泥泞,若只从外观上看,很容易将这车当做了货车。但车厢之内的豪华舒适却只有车内人才能享受到的,这很能看出这驾马车的主人的品性和处事态度。
    马车以缓慢的速度悠然行进在街道之上,这悠然却只是伪装,车内的乘客此时焦虑无奈,又疲累痛苦。班如华已经晕了过去,孟旷与郭大友因为伤痛而备受折磨,只能以相对舒适的姿态靠在车厢壁之上,得一时的喘息休憩。
    马车的主人提了一旁的水壶,对着铜盆,用里面的温水洗了洗手上的血污,随即用洁净的白布擦干净手。她不知何时从车座底部取出了一个麻布袋子,将方才治伤用的血布全部收入,与药箱一起藏在了车厢底部的座位之下。装着血水的铜盆她没动,就放在车厢底板的中央。
    随着马车的行进带来的些微颠簸,那铜盆中的血水也在晃荡。马车的主人望着这一景象出了神,半晌未曾出声。还是郭大友打破了沉默:
    敢问恩人贵姓高名,我等也好铭记于心,来日报答。
    郭千户不识得我,我可是识得郭千户的。马车的主人笑了,五年前我入京时,郭千户还给我做过一回护卫首领,只是我一直身处纱幕帷幔之中,你看不真切。
    郭大友顿时怔住,随即终于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他慌忙拱手作揖,拜道:不知是信阳郡主出手相救,下官真是失礼了。
    朱青佩摆了摆手,笑道:郭千户不要拘礼了,这便是我不想看到的。我虽为宗室一员,但毕竟在宗室中身份十分低微,也没什么话语权。对你们锦衣卫来说,我这样的宗室,其实与平民也无异。
    郭大友却没有应她这话,转而问道:敢问郡主,为何会出手救援我等?您可知道我等遭遇了甚么人的追杀,如此冒然出手,就不怕结仇吗?这问题问到了尖子上,也确实是郭大友当下最关心的问题,不问就难以心安。
    信阳郡主沉思片刻,似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目光投向了晕厥的班如华,随即又看向了孟旷,随即似是自嘲般笑了:
    我自然是知道你们遭遇了谁追杀,我方才刚从他暂住的顾府中出来,亲眼目睹了他下令对你们进行追捕。我这位皇叔,素来任性妄为,他会对你们两个锦衣卫这般穷追不舍,实在是让我太好奇了,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会将他得罪得这般彻底?我这人就是好气心极重,行动力又极强,说做便做了,半点也不会犹豫。
    我其实与你们可谓是素昧平生,这位班如华姑娘,我昨夜有过一面之缘。这位小哥是不是叫孟十三?我只是听过她的名号,但也从未与她见过面。你郭千户也一样,我甚至也不曾与你见面交谈过。我没有考虑过什么结仇,不让他发现不就行了?就算后面瞒不住让他知道了,他还能对我这个宗室郡主也下手不成?就算他当真敢对我下手,我如今救下了你们,不也是为自己找到了护卫吗?唉,你们可是会护我的吧,弃我于不顾可不行呀。
    郡主请放心,若我们当真能逃过此劫,定不会忘却郡主救命大恩,往后自会护郡主周全。郭大友连忙道。
    那就好,那我方便问一问,为何他会追杀你们吗?信阳郡主追问道。
    这郭大友看向了孟旷,孟旷眸子低垂,显然是没打算将事情原委告诉信阳郡主。郭大友无奈道,郡主请谅解,有些事,您还是不知道为妙。
    信阳郡主大约知道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于是将早就想好的说辞道出:
    眼下我救了你们,等于是与我那皇叔结了仇。他定会怀疑我救你们的动机,也定然就将我与你们绑在了一起。你们知道些什么,就等于我知道了什么,这嫌疑已经洗刷不掉了。既如此,我为何不能知道呢?我觉得我应当有资格知道吧。
    郡主这郭大友犯了难,本来这件事就该越少人知晓越好,万兽百卉图与白家昔年和潞王的恩怨,这实在不是什么能随意告诉人的事。信阳郡主好歹也算是宗室,若是告知她此等丑闻,难保她不会为了维护宗室的颜面和利益而起了其他的心思。这个风险,郭大友也是不愿冒的。
    好,不急,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信阳郡主似是很有信心,转而道,咱们还是来谈谈接下来的逃跑路线吧。我手底下也有些高手,我让他们一路随着追杀你们的人,找到了你们。眼下我的三个手下扮作了你们的模样,身上还涂了猪血,骑了那匹马将追兵引开了。我才能驾着马车来接你们逃走。我见你们一路往北,知道你们是要往神策门去,你们是不是还有同伴在神策门?
    郭大友望向孟旷问道:白姑娘和穗儿姑娘她们都在神策门吗?
    孟旷点头表示肯定。
    那日我随着你们逃跑的路线一路到了玄武湖畔,见你们的车马落入了湖中,人却不见了,就猜测你们可能悄然潜入城中了。这几日你们是在哪里过得?城中可有人接应你们?郭大友不禁问道。
    孟旷想了想,若是告诉郭大友这几日城中无人接应,那也会显得非常不可信。她暗自思忖,或许二哥会想办法避开郭大友,等一会儿抵达神策门,不一定会见到二哥。所以在车厢壁上写了堂叔二字,打着手势解释自己有个远方堂叔就在南京城中,这几日是蒙他照料,才得以躲藏喘息。
    你们家还有个堂叔在南京城?郭大友有些惊讶,你怎的没和我提过?
    孟旷再解释,说她这位堂叔生性散漫,喜好云游四方,居无定所,本与她们家不亲近。她也没想到他会在南京城,只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此前他在信中提及的南京城的屋宅投奔,恰好遇见了他在家中。随即进而解释了自己为何会跟踪郭大友:她说自己的堂叔曾经就是南京城的城防军官兵,退伍后仍然与城防军一些中阶军官关系很好。自己投奔堂叔后,借着堂叔的关系自城防军那里打听到了郭大友入城的消息,随后一直查到了童捕头。却没想到今日刚打算去寻那童捕头时,听闻他入了顾府,孟旷便在外潜伏跟踪,随即就见郭大友和周霸阳跟上了自顾府而出的童捕头,她跟在后面想搞明白童捕头入顾府的目的,所以没有及时露面。没想到却异常巧合地遇见了多年未见的班如华,班如华以为她在出任务,还刻意出面帮她掩饰。结果就遭遇了童捕头叛变,进而被卷入其中。
    孟旷这说辞倒是自圆其说,虽然其中有些环节不大明晰,也没有完全让郭大友信服,但刨去个别细节问题,也确实是事情发生的真实始末。郭大友点头表示了解,而孟旷因为一连串的手语配合书写的说明,一下累坏了,无力地靠在车厢壁上不愿再发话了。
    这么说,如华不是见到了我,她是见到了你,所以才一路跟了来。这丫头到现在还对你念念不忘的。这回对她来说真是无端被卷入了乱局之中,而她已然暴露在了潞王的眼前,若是仍然单独让她留在南京,难保潞王不会去找她的麻烦。她必须离开南京了,咱们得保护她。郭大友摇头叹息道。
    孟旷也知道班如华自此以后再不安全,但此番他们出来做任务,带着的人却越来越多,加之遭受到了潞王的追杀,近况越来越艰难,实在难以为继。她必须得想办法安顿好身边的人,不然让他们如何能安心地出任务?
    我插一句,你们这是要去往哪里?信阳郡主道。
    我与孟十三,此番出来是打算前往余杭出任务。却不曾想在南京这里遭遇到了潞王追杀,身边还带着家眷,这实在是有些走投无路了。郭大友道。
    余杭这样吧,我此番本也打算去余杭,你们就随我走罢。我在杭州有宅邸,你们的家眷就安顿在我宅中,尤其是班娘子,她受了重伤,必须安顿下来好好养伤。信阳郡主道。
    这怎么好意思郭大友刚要开口,就被信阳郡主抬手打断:
    郭千户,你什么也别说了。我既然出手救了你们,那自然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何况我对你们的事还怀着万分的兴趣,不知全貌我可是不会罢休的。哈哈哈,而且你们眼下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郭大友心知信阳郡主给出了最好的选项,他与孟旷相视一眼,二人一道向信阳郡主拱手拜下,郭大友感激道:
    多谢郡主仗义援手,我等感激不尽。
    约莫两刻钟后,信阳郡主的马车终于行至神策门附近。此时这里已经布满了潞王安排的人,正在一个一个查看出城的人。这个时辰正值午前出城的高峰期,出城的车马和人流已然排成了长队。信阳郡主的马车并不敢靠近城门底,寻了个城门附近不起眼的小巷道停下。这位热心仗义的郡主需要与郭大友、孟旷商议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那皇叔反应很快,见你们一路往北跑,知道你们可能是打算打神策门出城,眼下这神策门搜查的人明显翻了倍了,咱们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了。你们都受了伤,我先派我车夫去附近寻一下你们的家眷,你们与车夫说说家眷都有几人,有甚么特征。信阳郡主道。
    郭大友于是向外面驾车的车夫道:他们一共五个人,四女一男,男的面白无须,长相清秀,声音比较尖细。另外四个女子都非常漂亮,其中一个还是胡汉混血,棕发、琥珀色的眸子,外貌非常特殊。
    孟旷拍了拍郭大友,打着手势补充道:他们应当乘了马车。随即又将穗儿给她做的荷包递给车夫做信物。
    那车夫得了如此细致的描述,取了荷包,便下了马车,去寻找符合这些特征的人。
    车夫走后,信阳郡主又道:等找到你们的家眷后,今天到底能不能出城,咱们得视情况而定了。如若神策门的搜索一直不放松,我们今天必然是出不去了,只能等明日端午开城再说。今夜若是出不去,咱们就在马车中将就一下罢。
    实在抱歉,给郡主添麻烦了。郭大友不好意思道。
    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们又何必如此客气。信阳郡主撩起车帘望向城门,忽然道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若你们能逃出去,对我来说恐怕会是件好事。
    第117章 端阳劫(八)
    在城门口出城的百姓之中,使用马车代步的并不占多数,实际上也就只有官宦人家和商贾之家才有这财力使用马来拉车。多数情况下,老百姓赶路能坐上骡或驴拉的板车就已经很不错了,居住在内城附近的入城和出城的百姓大多驾着牛车,虽然速度缓慢,但好歹也能省力。更多的老百姓畜力都借助不了,只能自己徒步而行。
    故,在神策门附近寻找一驾符合郭大友与孟旷所描述的马车,并不算什么难事。车夫对行车这个行当十分熟悉,刨除掉那些在城门口拉客的车行队伍,他只转了一圈,就寻到了一驾马车,正停靠在神策门西侧的民宅小巷边,车辕边坐着的车夫是个面白无须的清秀男子,戴着斗笠,看上全然不像是终日里风吹日晒的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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