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丰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第9章 我们回家
    亓官全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望仙楼的。
    他木愣愣的,不辨方向地乱走,直到一个人从旁边蹿了过来,手搂住他的肩膀叫了一声,七官儿!
    亓官愣愣地回望,过了一会儿,才仿佛醒过神来,阿深?
    阿深已然退开一步,落在他肩膀上的目光渐渐变了,神情惊痛难当,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七、七官儿,你
    亓官的肩膀叫毒汁浇透了,蚀出了森森白骨,只是先前与妖物一场恶战,衣衫上又是灰又是土,满身的泥灰和服下紫芝催生出来的薄薄一层血肉膏成了一团,乍一打眼看去,只能看到他的衣衫破烂肮脏,并不能看出泥灰之下的伤势有多重。
    阿深刚刚搂那一下,手指就摸到了软乎乎的血肉下面支棱出来的骨头。觉出不对,他立刻拿开手,再仔细一打量,手指就忍不住发起抖来。
    他勉强定住心神,上上下下围着亓官打量了一圈,越看越是心惊肉跳,到最后脸色都青了,嘴唇哆嗦着,七官儿,你怎么、怎么
    怎么就伤成了这副模样?
    阿深*头哽了一下,猛地背过身去。片刻后,他才重新转过身来,眼角有一点红红的,哽着声音道:七官儿,我们、我们回家去看大夫,啊?
    回家?
    亓官仍有些呆呆的,迷茫地看着他。
    阿深已转过背去,在他面前蹲下,颤声道:七官儿,来,上来哥背你回家。
    亓官稀里糊涂地被他拉上背。
    阿深稳稳地走着,亓官伏在他宽阔的脊背上,空茫茫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心好似忽然找到了依靠。他安静地把头搁在阿深的肩头,片刻后,忽然小声叫了一句:阿深。
    阿深应了,心疼地,七官儿,疼了?
    亓官没有说话,半晌,咕哝着道:师父回来了。可他不理我了。
    谁,谁回来了?阿深没有听清。
    亓官闭上眼睛,把脸埋进阿深的脊背。
    经过一场浩劫,义阳城泰半已成了废墟,左家因在阵内,虽然阵破时叫妖物踏倒了两间房,正厅也塌了一半,倒还幸存了片瓦可以容身。
    阿深背着亓官回来时,左家嫂子正在院子里,吃力地试图把压着井口的横梁搬开。
    她一抬头,见到阿深背着亓官进来,吃了一惊,慌忙过来,却不料脚下被一块横着的木板绊了一下,身体不由得一歪,顿时惊叫了一声,眼看就要摔倒。
    阿深惊得心都要跳出喉咙口,然而这时他距离姐姐还有十好几步,哪怕是飞都来不及过去接住她,更何况他背上还有一个受了重伤的亓官,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向地面。
    左家嫂子下意识地用手臂护住肚子,然后突然间,她感觉后背的衣衫像是被什么扯了一下,再一接着,她就莫名其妙地站回了原地,脚下踩得稳稳当当。
    她抱着肚子,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阿姐!阿深几步跨过来,脸色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不是让你照顾姐夫吗,怎么又出来了?
    左家嫂子抛开心里的那点疑惑,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被他背着的亓官,我来打一点水她的声音忽然一颤,七官儿是怎么了?
    一听这话,阿深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他沉默地背着亓官进了屋,把人跟老左放在一张床上。
    亓官闭着眼睛,像是睡熟了的模样。而后,等揭开那一层又是血又是灰土的破烂衣衫,阿深的手忽然僵住不动了。
    那一副尚显瘦弱的身躯,此刻竟布满了一道道狰狞可怖的伤,有被利爪掀得皮肉翻起来的抓伤,有被兽牙洞穿的撕咬伤,还有血肉模糊到辨不出形状的伤,前胸后背乃至四肢,几乎没几块好肉,且伤口道道深可见骨,格外怵目惊心。
    左家嫂子心中担忧,这时候顾不得避嫌,探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就猛地扭过头去,飞快地抬起手,用衣袖堵住喉间泄出的哭音。
    先时找到失了一条腿、硬生生疼昏过去的老左,她的心肝已经揉碎了一次,现下又看到亓官这副模样,简直疼得她五脏六腑都揪做了一团,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阿深的眼睛也是红的,好在还撑得住,一边让姐姐去找老左放在家中的跌打金创药,一边就自己出门去找大夫哪怕现在城中混乱,他绑也要绑一个大夫来!
    我去找,我这就去找左家嫂子胡乱用衣袖擦了擦眼睛,红着眼睛、噙着泪水,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等到屋里只余下两个昏迷不醒的人时,忽然一道淡薄的人影在床前显现。
    人影盯着床上的亓官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沉思。片刻后,那修长的手指隔空一摄,凭空取来一粒丹药。
    而后,人影便微微倾身,将丹药纳入亓官口中,那手指托了一下他的下巴,又顺带在他喉间一捋,精纯的灵力推助丹药在他体内化开,直到他丹田宫内升起一团暖融的灵力,随着引导行了一遍大周天,自发开始运转,人影才撤回手,转身欲走。
    但不知为何,他又止住了脚步,回身看了一眼,微一沉吟,如法炮制地摄来一粒丹药,塞进老左嘴里。下一刻,淡淡的身影如水波一般荡漾起来,须臾便消失在空气中。
    石横功行三十六周天完毕,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他只睁开眼睛,外室即有衣袂闪动,下一刻,一道颀长的身影徐徐步入,清冷的嗓音带着一如既往的关心:感觉如何?
    石横面孔微带赧然,多谢师尊关心,弟子已无大碍。
    唔。陆丰微微颔首,面色缓和,你年纪还轻,此番虽然有些耗损,但也不必心急,好好休养,夯实道基后再图进境,才能走得更加长远。
    石横连忙应是。
    陆丰沉吟一会儿,冷不丁道:我观你体内灵力,仍以木系功法为要,可是下山之后就疏怠了习剑?
    石横愣了一下,旋即低下头,一脸惭愧,弟子天资鲁钝,虽然日日勤练剑诀,仍旧不得其门而入,愧受师尊教导。
    陆丰淡淡地道:你从前进境飞快,如今倒鲁钝起来了。
    石横讷讷:师尊,弟子、弟子
    罢了。陆丰摆了摆手,微叹一口气,你爱练什么,就练什么罢。只要还是我的弟子,纵使修为差些,我也能护你周全。
    他这话一出口,石横就知道是不打算责罚自己了,当下松了口气,又郑重地道:师父放心,弟子虽然鲁钝,也必定会努力修行,不堕师尊威名。
    第10章 一方剑石
    亓官仿佛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他睁开眼,望着头顶的房梁,还有些醒不过神来。
    哎呀,可终于醒了。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嗓音响起,亓官循声望去,却见一个青衣女子站在门口,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正是那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祁师姐。
    亓官坐起身,两臂撑在身后,看着她抬脚迈进来。
    祁师姐走到近前,见他呆呆的,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认得了?睡傻了么?
    亓官拨开她的手,道:认得。
    真的?祁师姐扑哧一声笑了,那你该叫我什么来着?
    亓官只看着她,过了半晌:你姓祁。
    小没良心的,就是不肯叫我师姐是不是?祁师姐戳了戳他的脸颊,假做不忿,亏我还送了你一把剑呢。
    亓官仰着脸任她戳,小声道:剑没了。
    没了就没了,人没事就行。祁师姐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又上下打量他一番,如何,伤势可好些了?
    亓官点了点头,不疼了。非但不疼,灵力仿佛还增长了些许,倒令他觉得有些奇怪。
    祁师姐不由失笑,修道之人,哪里能用疼不疼来衡量伤势轻重,这小孩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糊涂师父教出来的。
    你是哪一派的弟子?她想到此处,随口就问了出来,我瞧你已有筑基修为,该当听从调遣,镇守历练才是,怎么竟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亓官不知她说的历练是什么意思,只摇了摇头,回答了前一个问题,我不是哪一派的弟子。
    散修?祁师姐讶然,想起先时遇见亓官时,他随手掷出来当做暗器的碧海睛珠,还有那当做武器的树枝,脑中蹦出来一个荒唐的念头难不成现在的散修如此豪富,连价值几万灵石的碧海睛珠都能给徒弟拿着当弹珠玩?
    不过,这样的散修,怎么也不该是籍籍无名之辈,祁师姐好奇心起,多问了一句:那你师承何人?
    亓官垂下眼睛,盯着被面上的织物纹路,不说话了。
    祁师姐见他如此,又忍不住手痒,戳他的脸颊:不说便不说,干什么一脸苦大仇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亓官被她戳得不乐意了,偏头避了一下。
    祁师姐笑了一声,直起身,罢了,不逗你了。
    亓官见她转身欲走的模样:你要走了?
    怎么,舍不得我?祁师姐转头一笑:我听常师兄说你伤势不轻,便起意来看看,现下既已看了,还呆着作甚?是了她忽然又想起来,好奇道:常师兄说你跟着元禄剑君走了,你竟与剑君熟识么?
    元禄剑君虽然生了一副俊朗的脸孔,不过或许是剑修的缘故,气势凌厉,素有威严,他们这些小辈都不爱与他亲近。亓官竟然愿意跟着元禄剑君走,这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亓官却摇摇头,我没有跟着元禄剑君。
    噫?祁师姐一脸诧异,可常师兄
    她瞧着亓官懵然的模样,忽然反应过来,元禄剑君就是先时出手救了我们的那位前辈,你不知道么?
    亓官这才反应过来祁师姐说的元禄剑君是谁,他呆了一下,道:那是我师父。
    师父?
    祁师姐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看亓官的神情并不似说笑,也愣了一下,可你、你不是散修等等,你不是不知道元禄剑君是谁么?
    她越发诧异,听说元禄剑君只有石横师弟一个徒弟,你也不是流华宗弟子
    亓官看着她,眼神固执:那是我师父。
    祁师姐嗳了一声。换了是别人,她恐怕已经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见元禄剑君来头大,就生出了攀附之心。
    但亓官看着就是一根筋,也不像有那个心机,她想来想去,着实不解,最后只拈住一个疑问抛出来:那,你既是剑君弟子,怎么不在他跟前侍候?
    亓官脸色忽的暗淡下来。他抿了抿嘴,垂下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面。片刻后,他低声道:师父不理我。
    嗯?
    祁师姐眨了眨眼,忽然觉得自己知道了真相。她想了想,伸手招来一把椅子坐下,问道:亓官师弟,你是不是学过剑君的剑意?
    亓官点头。他什么都是师父教出来的,剑诀也是师父一字一句口诵传授,剑意自然也是学了师父的。
    祁师姐叹了口气,道:倘使学过剑意就能拜元禄剑君为师,天下剑修恐怕泰半都是你的同门了。
    亓官睁大眼睛,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那一方剑石。祁师姐道:昔年元禄剑君剑道大成,在定水畔留下剑石,镌一道剑道真意,供天下志于剑道的修士体悟揣摩,如此,天下多少剑修感念剑君授业之德,凡有剑君当面,均尊以半师之礼。
    但是,这百年上下,剑君膝下也只收了石横师弟一个而已。
    祁师姐语重心长:亓师弟,你想拜剑君为师无可厚非,可师徒缘分并非一厢情愿便能强求得到,你既然能凭借元禄剑君的剑意修成筑基,可谓天资颖悟,便是不拜入剑君门下,他年也自有一番造化。
    不是一厢情愿。亓官反驳,他皱起眉毛,甚是不解:师父就是师父,难道拜了师,还能反悔?
    祁师姐扶额,这还真是一根筋。她无奈地道:你愿意认剑君为师,可他不收,又能如何?
    亓官困惑地看着她,十分不明白:他就是师父啊。
    祁师姐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半晌,她叹了口气,罢了。
    你这样的性子,怕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站起身,一抬手,将椅子好端端地送回原位,走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认真道:亓师弟,观羊山虽然没有元禄剑君这样的剑修大能,但千年累积,论及道法仙术,并不输给流华宗。
    倘若剑君不愿意收你做弟子,你不妨来观羊山看看。
    第11章 给我的?
    亓官并未将祁师姐的话放在心上。
    他有师父,去观羊山作甚?
    发了一会儿呆,他翻身下床,趿上鞋没走几步,就跟老左撞了个对脸。
    可是醒了。老左见了他,顿时松了口气,跟着探手就要来摸他的额头,不妨脚下支撑不住,身体一歪就往前栽去。
    亓官赶上前一步把他搀扶住,目光掠过他左腿空荡荡的裤管,脸上显出难过和自责。
    老左借力稳住身形,撑着拐杖单脚跳了一下,靠近亓官,伸出手掌摸了摸他的头:七官儿不难过,你救了咱们全家的命,还有那么多的百姓,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亓官闷着声音:可你的腿没了。
    老左就笑:没了腿,我就不是老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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