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世说新语》里说古代贵族上厕所要拿两颗枣塞鼻子,简直不能更对!
    崔颂开始觉得这真尿遁是个昏招,他捏着鼻,不动声色地挪出半丈,勉强换了口气后,拔腿就跑。
    侍者已经侯在外头,见他出来,把他引到一间熏香的小屋,示意他净手,然后脱下外衣,放到香炉上烤。
    崔颂:别这样,我只是去厕所外沿转了一圈,还没有被熏臭啊。
    然而古之士讲究文雅,他一会儿还要去会场,不熏香等于现代的便后不洗手,那可是相当遭人嫌弃的事。
    于是崔颂拿澡豆子洗了手,任侍者把自己的外衣烘得干爽清香,套上外衣,重新回到会场。
    这么一番走下来,崔颂心觉甚累,发誓以后再也不随随便便尿遁了。
    如此想着,他的面上也带出一丝委顿,荀攸见着,更觉他是身体不适,担忧之色愈重。
    不可强撑,若是难以为继,早些离席方为上策。
    崔颂惊讶地看了荀攸一眼,以为他看出了自己对文会的排斥与蹩脚,暗道不愧是见微知著、心思缜密的谋主,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他。
    崔颂干脆放松下来。
    反正送车的黑历史也在这人册上记了名,他可谓是破罐子破摔,再无压力。
    多谢。崔颂诚心实意地致谢,想到和他约定促膝长谈的祢衡,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只颂与人有约,君子不背诺,暂不可就此离去。
    崔颂哪敢爽祢衡的约。毕竟那是让曹操都无可奈何、头大如斗的人物,要真把祢衡惹了,他估计这几天都别想睡好觉。
    崔颂此刻内心无比沉痛:叫你手贱,拉什么祢衡,不知道那是三国里的头号战斗机吗,不仅聪明还浑身装满了狼牙棒,见谁打谁,从不顾忌情面,在他面前耍小聪明,和寿星上吊有什么区别?
    然而事已著称,再后悔也无用。
    崔颂婉转辞别荀攸,去找祢衡,却见这人果然又和别人撕起来了。
    是的,果然。
    这么大的一个T,站在人群中心,想不吸引火力也难。
    和祢衡撕得最欢的正是最早被祢衡喷成狗的那几个人。
    那几人是太学学子,平素行君子之风,恭俭礼让,因着受了祢衡的白眼,又看不惯祢衡的作风,开口说了两句,就被祢衡连珠带炮地堵回来,还上升到人身攻击的程度。
    他们没有当场反驳,不是因为被祢衡辩得哑口无言,辩无可辩,而是被祢衡的自恋与机/关/枪一样的怼人方式弄懵了。
    这个时代的士子,哪个不是谦恭自持,曼声铿锵,这货的画风也太清奇了吧?
    等他们反应过来,祢衡已经把他们从头到尾地数落了一圈,潇洒走人了。
    那几个太学学子气不过,自然要上门找回场子。
    这场子一找,先前被祢衡地图炮轰中的拍驴也不及之辈也加入队伍,一齐征讨祢衡。
    祢衡以一敌十,口舌如簧,地图炮轰轰轰大开,不断有围观的士子躺着中枪,愤而参战。
    因而,当崔颂回到原处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被几十人围在中间,宛若前呼后拥帝王出行一般的祢衡。
    只是这位帝王身边围着的不是拥趸,而是一大帮起义军。
    不知在辩什么,有人提到了黄巾贼,说贼头大行巫术,妖言惑众,祢衡既然这么牛逼哄哄,咋不去外面讨伐黄巾贼,用一张嘴把人说死?
    祢衡从八种角度论述这段言论的可笑、可怜、可悲,把人怼回去后,对于黄巾军头目行妖术的说法,他十分不屑:百戏者的诈唬之术罢了,何值一提?不过是表演杂技的小丑,你们竟然还说得有模有样的,这是要上天啊?
    崔颂帮祢衡补全了潜台词,默默给他点了个赞。在他看来,什么张角左慈于吉张鲁,都是古代的魔术师与布道者,障眼法与忽悠术玩得溜溜的。在对这些人的看法上,他倒与祢衡算是同一战线。
    士子中其实也不乏对巫道方术不屑一顾的,可既然这话是祢衡所说,他们怎么也不能附和,只能站在反方的角度拿实例挑他的刺。
    黄巾贼子踏火道而不伤,饮符水而治百病,莫非在你看来也是诈唬之术?你说这些是不值一提的骗术与杂技,你倒是踩个火,治个病给我看看啊?
    祢衡回了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即是诈唬,不诈如何能唬?既然是骗术,当然不可能真的踩火治病,明显耍了小手段,你是不是傻?
    那个士子表示呵呵,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
    祢衡正要再驳,忽的扫见崔颂,顿时话锋一转。
    何公之徒见多识广,学富五车,想来对此事定有答案。
    说罢,视线直勾勾地锁定人群外的崔颂。
    被从天而降的卫星射线轰了个对穿的崔颂:我有一句粗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15章 洛阳文会[五]
    崔颂能说什么?说踏火而不伤是莱顿弗罗斯特效应[1],饮符水而治百病是安慰剂效应[2]吗?
    即便他解释了这两个原理,对于古人而言恐怕也是难以认同的吧。
    感受到四周聚焦的目光,崔颂觉得自己这枪躺的真冤。
    崔兄以为如何?见他不说话,祢衡重复了一遍,目光中好似藏着两把钩子,非要将他的内里原原本本地勾出来。
    崔颂很想答一句不如何,可他虽是被祢衡强行拖入坑中,到底也曾蒙其所惠,被祢衡有意无意地帮着解围。此刻他要是扭头就走,任凭祢衡一人在这受人攻讦,未免不太厚道。
    崔颂想了想,开口:颂不敢妄谈方术,只这踏火饮符的本事,未必就是怪力乱神。
    这算是隐晦地赞同祢衡了。
    人群中,对方术巫道不以为然的士子没有吭声,有所忌讳但中立自持的士子默然观望,剩下的一部分人,或对祢衡极看不过眼,或对崔颂抱有恶感,此时皆绷着面容,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
    此时,一个身穿布衣,在众人怼祢衡时未说过几句话的年轻士子上前一步,执礼道:敢问君之高见。
    崔颂道了句不敢,直切主题:颂曾翻阅奇闻轶志,其中一本记载了相仿的把戏。若是知晓当中隐秘,怕是人人都可成为神乎其神的仙师。
    年轻士子含笑询问:什么隐秘?
    单论这过火道而不伤之术,一物足矣。
    何物?
    水。
    人群中静默了一刻,有一人出声讥嘲:
    水灭火,何人不知?可贼头走的不是被扑灭的火盆,乃是熊熊烈火。崔君此言,莫不是在说笑?
    他们在讨论的是黄巾贼的领袖能够在火上行走而毫发无伤的本事,崔颂说水是个什么意思?谁不知道水能灭火,在火上走和在被水扑灭的碳灰上走,能一样吗?
    我何曾说过要用水浇灭火盆?崔颂挺起后脊,不避不让地看向那人,只需将脚浸入水中半息,再赤脚于火上行走,便可全身而退,丝毫无损。
    荒谬之极。一人低声斥道,纵水能克火,寥寥之水,如何抵抗那燎原大火?
    其他人虽未出声,眼中亦尽是不以为然之色。
    水虽然能够灭火,可前提是要有对应的量,将脚浸入水中再取出,能沾上几滴水?恐怕脚刚碰上火,那些水滴就被蒸干了,能抵什么用?
    崔颂没有为自己辩驳。
    他不想和他们解释液体在骤遇极热的时候会产生一层绝缘的气态防护层,在短时间内隔绝大量热度,也不想解释水蒸气导热比液体还慢得多。莱顿弗罗斯特效应[1]涉及热力学的内容,在这些人看来确实像是无稽之谈。
    总归崔颂也没指望他们能够接受这个解释。就算是有人相信了踏火而不伤是因为沾了水,恐怕也会有人把它归结于水神保佑,而不会理解水的形态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至于喝符水治病,要么那被治好的人是个托儿,要么就是安慰剂效应[2],涉及心理学范畴,更加不好说明。
    未料崔颂的不辩驳,在有心人眼中便是底气不足。
    先前出声质疑的几人正要再嘲,忽见祢衡扯下头顶的玉冠,重重往地上一掷。
    离得最近的几人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这狂妄无礼的家伙又在发什么疯。
    祢衡摔完冠,披头散发,又褪下自己的外衣,随手丢到旁边。
    几个克己守礼的士子被他的行为惊呆了: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祢衡并不理他们:取火来。
    崔颂蓦地看向他:莫非你要
    祢衡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
    崔颂被哽得不轻,却也不能就此放弃劝说:不过口舌之辩,何必如此。为了和人争个黑白,以身犯险,去闯刀山火海,值得吗?
    犬吠尔,我岂会萦挂于心?祢衡嗤笑,踢开木屐,踩在池塘边的河泥上,倒是这吠声不止,听得人心烦,不若让他们开开眼,莫要蜀犬吠日,蝉不知雪。
    原本还被祢衡的行为惊到,因他以身犯险检验真相,被他的胆识折服的士子,在听到紧接其后的嘲讽后,纷纷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把祢衡重新拉回黑名单。
    之前与崔颂搭话的布衣士子温声劝道:坐戒垂堂,足下何必以身犯险?他暗指崔颂所说未必是真,祢衡若去踏那烈火,必然会被灼伤。
    说是未必,但在这些士子看来,崔颂的那些话就是谬论,这祢衡还想去踏那火盆,不是作死是什么?想来此人不仅狂,还疯得不轻。
    布衣士子许是出自好意,然而祢衡并不领情,甚至没有正眼去看对方:邻人号丧,惺惺作态。
    布衣士子遂不再多言。
    崔颂感觉自己的压力有些大。
    他虽然知道有这么一个理论,但他学的不是热力学,可以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仅仅只是知道这个名词罢了。更何况,实践和理论是不同的,达成这个现象最重要的条件是:火的温度必须高于水的莱顿弗罗斯特点(Leidenfrost point)。然而这个点与水质、水温有关,他不会算。
    万一火温没达到莱顿弗罗斯特点,那么踏火而过的祢衡,大概要被烧成烤猪蹄了。
    在感到压力的同时,崔颂也有些疑惑
    祢衡的言行一向出人意料,想要亲身上阵以身试险并不稀奇。可他难道就没想过,自己的所言或许全是胡诌?就不怕被自己坑惨了?
    崔颂忍不住低声提醒祢衡,却又收到了对方关爱脑子的眼神。
    若是无用,我及时退出火盆便是,于我何妨?倒是你,祢衡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眼,无甚好意地道,堂堂名士,信口开河,为人耻笑可比衡要惨多了。
    前半句听着豁达大气,可祢衡偏偏要续上一句嘲讽,使得整句话的深意完全变了味。
    听起来还像是对他的幸灾乐祸。
    如果不是崔颂早通过历史得知了祢衡的作,说不定已经被他惹恼了。
    崔颂不由想到了《希腊神话》里的嘲讽之神,摩墨斯,跟祢衡真是神似,以至于他很想和祢衡科普一下这位西方神明,问问他是什么看法。
    这时,园内的仆从送来数十个火盆,依次排开,叠成一条三丈长的火道。
    祢衡往河中走了几步,直到河水没过膝盖,方才卷袖上岸,缓缓来到火盆前。
    他二话不说,就这么踏了上去。
    四周传来少许低呼声。
    祢衡面不改色,昂首阔步地走完一整条火道。
    随后,由仆从引来的医者替他检查脚板,确定毫无烧伤的痕迹,不用敷药。
    崔颂暗暗松了口气,不料布衣士子竟朝他迤逦而来,足下博闻强识,江遵佩服。不知这淌水踏火之言取自何书,还望足下不吝赐教。
    嗡的一声,他的头好似被金属棍砸了一下。
    理论来自哪本书?
    自然是来自《物理学XX集解》,可这显然不是能够宣之出口的。
    崔颂滞了一瞬,一时编不出合适的书名,只得道:少时阅读的杂书罢了,倒未曾留意。
    自称江遵的士子似乎有些惋惜,见祢衡踏步而来,自觉地作了辞别。
    祢衡一过来,劈头盖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这趟火之法,是从何本书看来的?
    崔颂重复了一遍刚刚的措辞,结果得到祢衡我会信你?的怀疑注视。
    心知祢衡的难缠,崔颂真信口开河道:这是孤本。名为《天工开物》。
    引用明朝某科技名著的书名,崔颂毫无压力。
    要戳破他,祢衡再活个千年吧。
    天工开物祢衡咀嚼着这个很符合他审美的书名,只觉此书的作者定然是个奇人,故能写出世人所不能知的事理。
    祢衡又与崔颂说了什么。崔颂摸不着头脑地听了半天,等祢衡兜了好几个圈子,他才明白过来祢衡是想借天工开物一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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