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张口答道:一十五万又八千四百七十八步。
    贺纬一惊。
    周围的士子亦是一怔,但见贺纬的表情,答案显然是正确的。
    贺纬既敢出题,事前定会算好正确答案。可他那时借由算筹[1]与纸笔演算,尚且花了不少的时间,崔颂既无算筹又无笔,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得出六位数的正确答案?
    贺纬不信邪,认定崔颂必是事前做过同样的题,遂把先前准备好的,乃至自己平日里研究的难题一一道出。
    可无一例外,都被崔颂在短时间内解出正确方案。
    这不可能!
    以心为筹,心明如镜,如何不可能。崔颂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内心想的是:这些都是初中数学题,乘除法.算圆.约分.开平方.鸡兔同笼.XY解方程,理科生也是有尊严的。
    只要有公式,会分析题目,懂得原理,数学题万变不离其宗,没有解不了的难题。当然数字复杂是比较难算,可他是谁?第Z届世界珠心算大赛中国队的代表,A组前十,三位数的乘除法在心中多过两遍就算出来了。
    贺纬面若死灰,转念一想,现下不过是崔颂尽答出他的题,如果他也能如数答出崔颂的题,那么两人还是平手,他也未输给这个年轻的世家子!
    精神一振,贺纬并袖一拜:受教。请出题。
    崔颂的题目是:已知球的半径为1尺,求球的体积。
    这也是中学数学的内容。然而这个时代没有阿基米德,也没有祖冲之,虽然有刘徽的割圆术,但并未有精准的球体计算公式。
    在此,他需要感谢兢兢业业的数学老师,在教导数学的时候还不忘科普#中国著名科学家二三事#。
    默默给对方挖了个坑的崔颂,不忘在心中为历任数学老师罗列了一百个赞美词。
    贺纬也未想到崔颂会出这样的题目,但他很快就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原本尚存的一丝不确定被不屑与讥嘲取代。
    秦汉之际,测算球体的公式是V=9/16D3,这是《九章算术》也就是权威数学教科书的球体计算准则。
    虽然发明割圆术的刘徽以牟合方盖论证实那个球体公式是错误的,但以刘徽的大才,不也没找出球体体积的正确公式么?
    既然没有正确答案,那么《九章算术》上的那个公式就是答案。即便人人都知那一公式可能并不准确,可那又如何,连数学大家都不能算出的难题,莫非你能?
    好,就算你给出了另一个计算方法,你又怎么证明你的算法是正确的?
    贺纬原以为,崔颂既有如此强大的数算能力,或许能创出一些惊采绝艳的数题也不一定。谁曾想他竟老调常谈,拿一个根本没有正确答案的题目为难人,却不知道他自以为的为难其实是为难自己。
    他只需以《九章算术》的算理答之,谁能说他一句错?多少人奉《九章算术》为天书,牟合方盖不过纸上谈兵,多少人能信?
    想到这,贺纬遗憾地摇了摇头:你换个题目吧。
    如此简单易答的题目,便是他答了,也胜之不武,徒留话柄罢了。
    崔颂瞧出了贺纬的轻视,并不点破:不必了,就这一个吧。
    贺纬便按照V=9/16D3的公式,报出了一个答案。
    然而,在现代接受九年义务教育、且数学课上没有发呆走神的学生都知道,球形体积的公式不是什么V=9/16D3,而是V=4/3R3。
    取近似值3.14,更精确的则是3.1415926无限不循环小数。
    崔颂背过山巅一寺一壶酒的口诀,可以记到小数点后20位,加上正确的公式,他算出的,才是更为精确的答案。
    崔颂报出了另一个数,贺纬不信,指责崔颂随意编造答案。
    正待反驳,忽有一道清亮的声音高声扬起,透着桀骜与漫不经心。
    既如此,何不检验一番?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羊肠小道走出一名少年,约莫与崔颂差不多大,披头散发,却是戴着一只峨冠,眼似冷剑,鼻若玄胆,穿着一身随意的长服,博带曳地,脚踏木屐,款款而来。
    少年理也不理对他怒目而视的贺纬,绕路走到崔颂身前。
    他的面容虽比崔颂小上一些,身量却是充足,不止高于崔颂半尺,就连周遭的成年人,都要比他略矮一些。
    因着他的迫近,仿佛这一片的空气都盖了下来,厚重而沉淀。
    这算法既是你想的,那你也便花些金银,做几个小玩意儿,来证明你所说的并非妄言?
    少年的身体略微前倾,直勾勾地逼视崔颂,眼中好似带着审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被无视的贺纬不由讥道:怎么,你觉得他那荒谬的算法是对的?或者说你也是一赋笑千秋的这位崔郎的拥趸,赶不及地替他发言,来征讨我这不自量力的寒士?
    一赋笑千秋?少年慢悠悠地吐出这个词,侧眼睇向方脸儒士,本就逼人的气势变得愈加猖狂。
    先前骂过崔颂张狂的老儒士,这回才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张狂。
    打油之作,如何一赋笑千秋?
    贺纬被少年贬低的言辞弄得一愣:这人不是站在崔颂那边的?
    他试探着问:足下以为崔郎之才如何?
    少年轻笑,似哂似嘲。
    他轻启薄唇,平静而笃定地吐出四字:
    不过尔尔。
    不过那样罢了。
    贺纬心中一喜,正要与少年套近乎,却听对方话音一转。
    之于我而言,不过尔尔;尔等无知无识的鼠辈,却是拍马也不及的。少年勾唇,修长的手指轻点园子东边的草圃,何况,你们拍的还不是马,而是驴。
    少年用的词是你们。
    这一回,不止贺纬脸色难看,被少年扫视过的诸多士子亦面露愠色,怒目而视。
    崔颂被少年嚣张的姿态与拉仇恨的本事惊呆了,忍不住问出了在场之人都想知道的问题:君是何人?
    第12章 洛阳文会[3.5]
    少年扫了他一眼,傲然道:南阳祢衡。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不屑的笑声。
    他们表示:这是谁啊?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乳臭未干、毫无名气的小子竟敢这么狂?
    而崔颂,他此刻有点懵,但懵着懵着,他也就习惯了。不就是三国名士跟大白菜一样降价甩卖,时不时地冒出一个吗?这个文会连荀彧都出现了,跳出一个祢衡应该不稀奇吧?
    对于祢衡这个名字,崔颂不可谓不印象深刻。
    毕竟这个人可是三国第一脸T,孔融的忘年之交,骂过曹操,喷过刘表,羞辱过黄祖。曹操的一众大将、智囊团,都被他贬得一文不值。
    借面吊丧就是祢衡用来损荀彧的词。连王佐之才的荀彧都被评价徒有其表只是长得好看罢了,自己被嘲一句不过尔尔大概可以当赞扬听?
    而且,比起祢衡喷黄祖的那句死公(死老头子),他对自己算非常客气的了。
    从客观上而言,还算是帮他解了围。
    想到这,崔颂投之以桃地行了一礼:就按祢兄弟所言,由颂为大家检验一二。
    祢衡毫无愧色地受了这礼,没有多搭理崔颂,踩着他的小木屐,嗒嗒嗒地走到树下,一个人拢袖站在那,颇有点遗世独立的味道。
    崔颂在现代见过的怪人多了,对他的无礼全不放在心上。他满脑子想着检验的事。考虑到用排水计体积法,古人可能不会认同,他决定做两套模具,更直观明了地证明答案。
    做模具需要时间,士子们热闹不嫌事大地杵在原地,没有几人走开。甚至,在园林其他地方,原本没有参与这事的士子在听到风声后,竞相地往这边赶。不一会儿,南面的花苑就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占领,连个空闲的落脚处都找寻不到。
    崔颂望着这黑压压的人群,觉得脑袋都大了一圈。
    更头大的是,不少士子慕名过来与他攀谈,一茬走了还有一茬,令他想尿遁都不得。
    可偏偏他还要维持所谓的风度,咬文嚼字地与他们周旋。
    这个时候,在树下躲闲的祢衡就成了他的羡慕对象。
    然而他的羡慕对象也没法再闲下去。
    因为人数渐渐增多,有一股人流渐渐往祢衡那个偏僻的角落移去。祢衡毫不吝啬地送了他们几个白眼,成功地吸引到一波火力。
    早在刚刚地图炮的时候,就有很多士子看他不爽了,现在被这么一白,立即有人忍耐不住。
    今日不曾下雨,我等皆着履而来。太学院有一处客舍,内有几双草履,君不若到后方换履,再来与会?这是暗指祢衡穿的不得体大家都穿着鞋子衣着鲜亮地过来参加文会,你一个人穿着干杂活时用的木屐作甚?你看看那边的寒士,穷归穷,人家好歹穿了草鞋,也算装扮得体。现在又没下雨,这里又不是你家,你一个世家子,如此的不讲究,随随便便踏双居家的木屐过来,真是有辱斯文。
    另一人说:君未及冠,缘何戴冠而来?这就是一发直球了。祢衡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离加冠之礼尚早。有个词叫冠者,意思是成年人。也就是说冠这东西是成年人(古二十岁以上)戴的,有独特的象征意义,祢衡未满二十而冠,在他们看来就像是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不仅违礼,还有些可笑。
    祢衡并不觉得自己可笑。
    他冷冷睇了几人一眼,缓缓开口,语带讥意:《礼记》一文,想来几位是没有认真读过的罢?
    我等入太学,师从名宿,四书五经,日日习之,如何不知《礼记》一文?
    祢衡束袖而立:冠者,达也,至尊也。几人若习《礼记》,怎连这都不知?
    他所引用的是《礼记问丧》的内容。这也是加冠的一个寓意,意为超出常人,不同寻常。祢衡表示:超出常人的人要加冠以示不同,我之所以戴冠,不是因为我年满二十岁,而是因为达于众人,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听明白他的潜台词,几个尚算有礼的学子顿时绿了脸。
    偏偏祢衡犹觉不够,继续接道:庸者、俗者、欺世盗名者尚且沐猴而冠,衡内不负心,外不负俗,俯仰自得,无愧于天地,如何冠不得?
    庸者、俗者的太学学子:
    大家都知道,辩论是容易上瘾的。尤其是辩才敏捷,思维灵敏的辩手,一旦开口怼人,停都停不下来。
    祢衡素来好辨,此刻,就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战斗状态。
    冠,贵也。从广义上说,加冠面向的是所有成年人。但事实上,冠分冠、冕、弁、帻四种。狭义的冠,是贵族专用。这个年代,只有皇族、贵族、官宦与世家的人能戴冠,平民戴的是帻,也就是包头用的布巾。论理,祢衡眼前的某几个寒士是没资格戴冠的,更没资格对他指手画脚这就是他想表达的意思,直戳几人的肺管子,君非贵,何以冠?
    这句话,把之前那人的质疑换汤不换药地甩了回去,甩得人脸疼。
    君子不以外物移心,我着木屐,捧冠而戴,贱否?贵否?真正的君子从不依靠外表而评定一个人的本质。你们觉得木屐不庄重,很轻贱,可我戴着你们一辈子无法戴上的贵冠,你们说我是比你们卑贱呢,还是比你们尊贵呢?
    我穿不穿木屐,戴不戴贵冠,跟你们毛事?
    衣冠楚楚,内藏奸邪。此处恶臭难挡,我可不愿再待!
    说罢,他以袖掩鼻,仿佛真的闻到了什么难以形容的臭味,嗒嗒嗒地走开。
    被当成排泄物一般臭气熏天的几人:
    崔颂这边正敷衍应对着或友好或绵里藏针的士子,忽见视线一角有一道黑影匆匆而来。
    好似人群中被丢了一颗防/爆/弹,不少人不由自主地收声,有些难受地看着气势迫人、目下无尘的某人渐渐靠近。
    崔颂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抬眼一看,果真是那年纪小小就已初具狂士标识的祢衡。
    而狂士靠过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庸夫俗子,有何可谈?
    崔颂:
    崔颂恍惚想起,在网游里,除了有个词叫仇恨锁定,还有一个词叫同队连锁。
    第13章 洛阳文会[3.8]
    祢衡的这句话有两种理解,一是这些人都是凡夫俗子,你跟他们有什么可谈的;二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叽叽喳喳的在说什么呢。
    不得不说,文言文博大精深,一个字可以掰成好几种意思,再加上主谓语的省略,闹出歧义那是分分钟的事。
    崔颂认为祢衡应该是第一种意思。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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