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把那缕长发重新拨回她的耳后。
    就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我的老师却忽然在这个时候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轻哼。
    像触碰到燃烧的烛火一样,我的手迅速缩回,却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身后桌面的高脚杯被我碰到,从桌上摔了下去。
    那一刹那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如同等候绞刑绳升起的犯人一样,绝望又无措地注视那支酒杯在地毯上咕噜咕噜滚远,泼洒的深红酒渍在地毯上一点、一点地氤氲开来。
    死一般的寂静中,我听见自己胸膛疯狂的心跳声。
    命运残酷的裁决却迟迟没有到来,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薇薇安依旧安静地阖着眼睛。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往日清醒时,她像一把被高高悬挂的利剑,纤细冰凉,华丽锐利,带着一种锋芒自掩的淡淡落寞。
    但此刻的她却是柔软的,比在林间小屋那一夜的睡颜同样沉静却更显温热,粉红的面颊和嘴唇带着淡淡的光泽,像绯红日暮中开倦了的白蔷薇花。
    我忽然很想触碰到她。
    她的唇也会像花瓣一般柔软吗?
    如同七岁的午后我在花园中轻手轻脚地走向那只蝴蝶一样,我一点一点地靠近她,缓缓地弯下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安然的面庞,只觉得喉咙发紧,心脏怦怦乱跳。
    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她温热的呼吸已经扑在了我的唇上,带着潮湿的水汽和葡萄酒淡淡的甜香。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只要在向前一点点,只要我们任何一个人有任何一点较大的呼吸起伏,我的唇就能触碰到她的唇,感受到她的温度柔软地贴过我的温度,品尝到她唇边那让她一喝就醉的葡萄酒是什么味道。
    只要再向前一点点。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在闭上眼的黑暗中,我感受到她的呼吸像潮汐一般,安静地一起一落。
    最后我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地踮起脚,将一个吻轻轻地落在了她眼角的泪痣上。
    纤长而柔软的睫毛轻轻痒痒地擦过了我的唇,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风,也没有树影摇晃的声响。
    我却在那一刹那,听见了蝴蝶翅膀的轻触声。一千支金喇叭在我的胸膛中齐鸣,奏出一个盛大而热烈的夏日,短促而令人窒息地盈满了我的胸腔,令我陷入一种绝望而甜蜜的眩晕中。
    我终于确定我爱上了薇薇安,不是因为所谓的美丽、神秘、强大这些为众人所恋慕的耀眼的光辉,只是因为她看见了我。
    在最初的宴会上,只有她发现了深陷于阴影的我,遥遥地向我掷来那束蔷薇花,就像是命运当头砸中了太好的礼物,从此我好像一看到她,就会想要情不自禁地微笑出来。
    我才是那只落网的蝴蝶,命运的刺针早已洞穿我的胸膛。我终于明白我那么迫切地想要看见薇薇安的缘故了,我想要她看见我,看见我的裙摆、我的长发、看见我的眼睛。
    让她看见我从来都不是什么王子殿下,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与她相同的一个女人。
    只要她能够发现我,我一定会将我的身份全盘托出,连同我所有的心意一起,明明白白地全都告诉她,如同故事中那只被玫瑰花刺穿胸膛的夜莺一般,用尽满腔的心血去对着月亮唱情歌。
    我这样向命运祈祷着。
    然而薇薇安没有醒来,她依旧一无所知的沉睡着。我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直到太阳彻底落了下去,淡白消瘦的月亮浮现在夜色中,薇薇安都一直闭着眼睛。
    很久之后,我听到她窝在椅子里慢慢地转了个身,像是梦见了什么一样,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命运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洛里亚的话一直在我的心中反复地响起。
    就在我们去莎芙小屋的路上,我曾经问过洛里亚为什么没有把我伪装身份的事情告诉薇薇安。
    那个时候的洛里亚沉默了一下,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
    因为很有趣啊。她说,你知道我第一次遇见薇薇安是在哪里吗?
    我第一次遇见薇薇安,是在另一片大陆最大的地下赌场。在那片投机者的疯狂之国中,黄金和灵魂都可以在赌桌上兑换成同等的筹码,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倾家荡产,赢与输不断轮转在每个赌客的手指间,胜负的命运没有人可以逃脱。
    只有薇薇安,她是赌徒心中永远的胜利女神,夜之赌场高悬的永恒之月,没有老千能够骗过她的眼睛,也从来没有人能抓住她作弊的痕迹,在胜负的天平上,胜利的鸟儿只会落在她下注的那一端。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高超的赌技,只是因为她是精灵。
    精灵。我停下了脚步,一字一句地咀嚼着她的话,你的意思是,薇薇安是精灵?
    是的,洛里亚看了我一眼,眼中似乎一种淡淡的同情,薇薇安在赌桌上长胜不败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有一双预言的眼睛。
    那么,你知道我和薇薇安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我的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那个答案,那个我不愿意接受的答案,但我已经无路可退,我也不愿意让自己在这个时候退缩,于是我用干涩的声音问:什么时候?
    一百年前。你知道的,兽人的寿命和普通人类并没有什么差别,之所以我能够活着这么久,只是因为身为龙骑士的我,与自己的龙签订了平分魔力与寿命的契约。
    而精灵却不同,他们诞生于生命之泉,作为被神明宠爱的造物而拥有着漫长的生命,直到光明神与黑暗神发动了暮日之征,这个如同高岭之花一般盛开在这个世界上的种族开始迅速地消亡。
    没有人知道原因,我们唯一知道的是,那已经是千百年前的事情所以说,如果猜测足够大胆的话,你甚至可以推测,薇薇安诞生在千百年前。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千百年的时光,足以让江河改道、山川移位。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在精灵的眼中或许都不过是漂浮的尘埃。即便我耗尽身为半兽人的一生,在薇薇安的眼中,可能也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
    所以她才会在我们第一次踏入下城区的时候,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我是人了呢?
    那时的薇薇安微笑着,这样对我说。
    而那时的我,还依旧在不死心地问着: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帮我和薇薇安隐瞒的借口。
    我说过了,因为很有趣,她看了我一眼,还有什么比看见赌局上常胜不败的老友,被一个新手摆了一道更有趣的事情呢?
    除此之外,也是为了公平,薇薇安是一个有太多秘密的家伙,就连我,也不知道她身上有多少筹码或者赌债。
    而你,毫无疑问就是那种头脑发热的年轻人,身无分文,满腔热情,恨不得就当场将自己的整个人生当成筹码送上赌桌。
    这样的人我看过很多,他们要么是天生的幸运儿,撷取命运的果实只在一夕之间;要么就是绝望的狂徒,早晚在山穷水尽之间走向绝路。
    我不知道你会是哪一种。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在你把自己的一切都赌到薇薇安身上之前,顺手替你藏一张底牌看在同族的情分上。
    也算是,为我的老朋友留一条退路吧。她笑了笑,你知道吗,你们的身上充满了注定对彼此纠缠不休的气味。
    但是我不知道,这对你们是好事还是坏事。
    最后,洛里亚这样对我说。
    骗人的吧。
    我在心里小声说。
    明明今晚我已经觉得把一切都赌上去了,但赌局的大门,甚至都根本没有向我敞开。
    在薇薇安心中,我可能只是一个连入场券都没有的人。
    太好的礼物,太好的意外,果然都是像梦境一样,是我这种命运的倒霉蛋没有办法握住的东西。
    我从床上慢慢地坐起来,吸了吸鼻子,将自己团成一小团,盯着月亮在窗棂上投下的影子发楞。
    就在这时,地面上窗格的影子,却忽然多出了一个人形的黑影。
    窗户被人轻轻敲响了,月光下,黑发蓝眸的精灵骑着魔杖漂浮在窗外,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就猜到你没睡。拥有预言之眼的薇薇安露出了一个无辜又狡黠的笑容,要不要出来和我飞一圈?
    我忽然又觉得自己被命运的果实砸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更新来了!(小企鹅鞠躬
    无奖竞猜:我们的薇薇安老师,在本章里究竟是醒了没醒?醉了没醉?
    一千支金喇叭齐鸣:出自王小波太阳初升时,忽然有十万支金喇叭齐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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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夜间飞行
    我还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渴望过有朝一日我的窗边会飞来一只鸟或者随便什么都好,带我永远地离开这死水般绝望凝滞的生活。
    但如今,当真的有人出现在我的窗台,我的心中却出现了一阵不真实感。
    就像是梦一样。
    薇薇安骑着魔杖,静静地漂浮在我的窗外,夜风吹起她的衣角,带着淡淡的雪杉香气。
    我站在窗边,有一瞬间的恍惚。
    怎么啦?薇薇安悠然自得地漂浮在高空中,身下那柄纤长洁白的魔杖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我表情复杂地低头望了一眼窗外,腿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
    这也、实在是、太高了!
    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真的有朝一日要从这个接近顶层的高度跃出窗户。
    直到这一刻。
    别担心。
    注意到我的迟疑,薇薇安骑着魔杖又往我这边靠近了一点,很贴心地说:不要紧张,这么高的距离,就算你从魔杖上掉下去,我也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接住你。
    这么高的距离,万一你没接住我,那我怕是当场就能摔成楼下玫瑰花的花泥
    我有气无力地想着。
    然而美色当前,色令智昏,在恐高和薇薇安之间,我心中那座不争气的天平毅然决然地倒向了薇薇安的方向。我默不作声地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落到薇薇安的魔杖上。
    然后我们和魔杖一起猛地向下坠落。
    !!!
    失重感猛烈袭来,加速上升的城堡灯火从我余光中一掠而过,地面的景色却一瞬间就近在眼前,我一口咬住自己的嘴唇,死死地封住了那一声足以穿云裂石的惊叫。
    然而我的内心却在狂乱而绝望地咆哮着:薇薇安!!!大骗子!!!混蛋!!!说好的没问题呢!!!!
    就在我们即将撞向地面的一刻,薇薇安突然用力地一拉魔杖的前端,随后魔杖以一个陡峭的弧度,猛地开始上升。
    地上的景物开始急速缩小,就在方才几乎近在咫尺的花园喷泉,一瞬间就成了地上一个白色的小点。
    我们重新回到了天空之中。
    上升的趋势开始缓和,我们慢慢地漂浮着,超过了我的窗台,超过了皇宫最高的高塔上那一面飘扬的旗帜。夜风恢复轻柔,扬起薇薇安柔软的长发,轻飘飘地擦过我的脸颊。
    我屏住了呼吸。
    感觉怎么样?
    薇薇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心情有变好吗?
    谁来这么一出心情会变好啊!!!
    我下意识想悲愤抗议,话到嘴边却发现,原本令人难以入眠的愁绪好像真的都在刚才急速的俯冲和劫后余生的喜悦中被冲淡了。
    此刻我们正漂浮在奥尔德林的夏夜中,夜空清澈,群星闪烁,王宫的灯火此刻像落在地面的一片辉煌星光。
    庭院、裙楼、塔楼。无数或开或关或明或暗的窗户,或醒或睡或梦或行的人,都随着我们的升高而在夜色中逐渐隐去。
    埋怨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我的脸莫名其妙烧了起来,别别扭扭地小声说:还行吧,我才没有被吓到。
    哦薇薇安拖长了声音,那你知道自己正抱我抱得很紧吗?
    诶、啊、嗯?我瞠目结舌,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地搂着薇薇安的腰,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抱住浮木,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贴在她身上。
    抱、抱歉!我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松开了她的腰,却差点没在高空上保持住平衡,好一阵人仰马翻后才稳住了平衡。
    我松了一口气,紧紧地握住薇安的魔杖,连身后的尾巴也缠紧了些。
    等一下?尾巴?
    我难以置信地回头,只看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火红蓬松的狐狸尾巴,正死死地缠在薇薇安的魔杖上,无情地嘲笑着我刚才被吓得现出了原形的事实。
    怎么了?薇安似乎注意到了我可疑的沉默,好奇地想要回头。
    不、不许回头!我满脸通红,慌里慌张地喝止道,不要看我!
    要、要是被看见,我在薇薇安心里不就真的成了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了吗!
    我紧张得手心出汗,差点连魔杖都攥不住了。
    该死!为什么尾巴收不回去了!
    薇薇安的声音无情地戳破了我的垂死挣扎。
    耳朵露出来了。她促狭地说,看来你是真的很怕高啊?
    哪、哪有,不可能,你看错了。我结结巴巴地辩解。
    薇薇安没再说话,从她肩膀颤抖的样子上看,她应该是在憋笑。
    我相当郁闷地鼓起了腮帮,可惜薇薇安看不到。
    然后我们再次陷入了安静的风中,月光下闪光的河流与树林也同样静寂,一缕黑色的长发飞舞在我的面前,我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了薇薇安长发间露出的那片白皙脖颈上。
    像一片精致脆弱的瓷器。
    我忍不住出神,又想起了方才慌乱中和她的接触。
    薇薇安的腰纤细而柔软,拥住时能闻到淡淡的雪杉香气据说精灵的身上都会带有这样的气味,那是他们诞生之地在他们的灵魂中留下的刻印。
    那么,薇薇安诞生的地方,会是生长着大片雪杉的地方吗?那里也会有今晚这样的月亮吗?
    我不知道。薇薇安在月光下沉默着,就像是夏夜中每一个难解的梦。
    我们还在上升,整个奥尔德林的夏夜都尽收眼底,上城区细碎而黯淡的灯火,一路向外直至归于暗淡。
    城中的水道像一根根交错纵横的丝线,交汇成一条暗蓝色的丝带,蜿蜒着穿出王城,漫向遥远的地平线。
    为什么会失眠?薇薇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只把原因说一半:因为今天在下城区发生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她轻声地问,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是一个问句,我却觉得她好像已经洞悉了一切,如同无所不知的女神聆听信徒的告解般,她温柔地对我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我不知不觉间攥紧了魔杖,指尖再次涌起那种黏腻潮湿的触感,鲜血滴答滴答,像是难以摆脱的噩梦一样,再次将我带回了那条阴暗潮湿的小巷。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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