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龇牙咧嘴地反手去够,那些轻飘飘的丝带却好像捣乱的蛇一样,要么根本捞不着一根正确的丝带,要么就系来系去根本打不成一个结。
    我埋头奋斗了好一会,终于在用缎带将自己五花大绑之前,彻底认输。
    我犹犹豫豫地蹭到了门边,准备寻求莎芙的帮助。
    却在这时,我听到了门外传来了衣料摩挲的窸窣声,紧接着,细微的喘息声隔着门飘了进来。
    怎么回事?我有点疑惑地掀开了一角碎花门帘,透过门上小小的窗户瞄了一眼。
    然后,我看见洛里亚和莎芙正在拥吻。
    闷热黏腻的夏季午后似乎不是什么亲近的好时机,巷子里静悄悄的,她们就这昏暗的光线,在狭小地空间中安静地吻在一起。
    洛里亚的手圈着莎芙的腰际,而莎芙的手落在了洛里亚的脸上,勾勒着年轻女人的脸颊和眉眼。
    如同海湾柔和的波涛轻轻地摇晃着靠港的船只一般,莎芙的手指温柔地穿过了洛里亚的头发。
    又剪短头发了。她轻声问,又要出海了吗?
    洛里亚低低嗯了一声:风暴最多的夏季要结束了。
    真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洛里亚再次低声说:其实我也想过留长头发来着但是你知道的,太长的头发在海上总是不方便。
    莎芙,她低声叹息道,我总是无法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自从离开家乡,我便总是四处流浪,兽人无论到哪里都是格格不入的,我和我的龙也不屑于与这些人为伍。
    莎芙沉默了一会:为什么不回家乡看看呢?
    因为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乡了。我活得太久,父母和所有的故友都已经去世我甚至也已经开始忘记他们的模样了。更不要说荒原狼天生就是警惕排外的种族,倘若我再次出现,如今的首领一定会对我戒备森严,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回去的必要呢?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乡了,不如说,暮日之战后,所有的兽人种都被驱逐到荒凉黑暗的地方生存,受尽白眼,从此以后的世世代代,都只是永远的异乡人。洛利亚说。
    我从未听过她发出这样悲伤的声音,在我的心中,她一直是一个强大到有些令人畏惧的女性。
    但此刻,在她的叹息中,我忽然想到,在洛利亚成为龙骑士之前,当她如我一般只是个孩子的时候,行走在荒原上的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或许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但没有关系,莎芙的声音轻柔地接了上去,我们所有人都在世界上流浪着,谁又能找到真正的故乡呢?在在航行中能够拥有偶然的停泊处,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至少生活不再是没有终点的漫长航行了,它将变成无数个避风港和无数段新的旅程,对吗?
    你说得对,谢谢你。
    她们再次安静地吻在了一起。
    在轻而绵长的呼吸声中,她们依偎在一起的身体慢慢地摇着,仿佛正在跟随着潮汐舒缓的律动,摇曳在海边将落未落的黄昏和清晨。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向来如烈刀般强大而锋利的洛里亚似乎在这个吻中彻底柔软下来,在她们彼此的臂弯中,你很难将这个吻界定成情/欲的关系,她们之间流淌的气息,就像是母亲、姊妹、情人与阔别的旧友。
    就像是宁静的港湾抚慰满是风尘的小船,哪怕港湾要迎来送往多少船只,船只又要辗转漂泊过多少港湾,在这一刻,她们全身心地属于彼此。
    我忽然就明白了莎芙为何为女人们所爱,她就像是泥泞中的女神像,听见尘埃中所有无法触及高堂的祈祷。在她毫无保留的纯然的爱中,似乎所有破碎的心都能在她的擦拭下焕发出光辉。
    这是某种近乎神性的气质。神明赐予人心的疗愈不在光明神殿高高的圣坛上,不在重兵守卫的圣泉里,也不在纯洁无暇的圣女祈祷中。
    而是在此间妓/女的小屋中。
    我悄悄地放下了窗帘,差点在转身时踢翻了地上的那盆清水。
    所幸我眼疾手快,一把稳住了它。盆内水波荡漾,在暗淡的光线中映照出了我的面庞。
    一张少女的面容。
    水波中的少女脸颊白皙而俊秀,散落的头发柔软地垂落在肩头,是一个对寻常淑女而言有些可笑的长度。
    朦胧的金色眼睛,如五月的夜晚中盈满雾气的山谷。
    这是我吗?
    房门忽然被叩响了,莎芙在这时候,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洛里亚有点急事先走了,她向我露出了一个花朵般柔软的微笑,我猜,第一次穿上裙装的女孩,大概都需要一些帮助来对付这些难缠的丝带。
    她把我转了个身,白皙而灵巧的手指飞快地理顺了那些纠结的缎带,交叉、重叠、旋转,一切都各归其位,像是某种魔法。
    就在我以为要大功告成的时候,她却按住了我肩膀。
    别动。她低声说,还有头发。
    她的手指穿过了我凌乱的发丝,这一头对于寻常淑女而言短得有些滑稽的头发,被她灵巧地编成发辫,又别上了白色的蝴蝶结。
    好了。
    我缓缓地站起身,水中的少女也随之款款站起。随着她的动作,衣裙上半透明的抽纱和丝带在昏暗的房间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就是我吗?
    我慢慢地举起手,镜中我也同样伸出了手,轻轻地捧住了自己的脸颊。
    好烫。
    我凝视着自己,看见水镜中的我同样脸颊绯红。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撞破薇薇安身份的那一夜。
    就在那时,在林间溪流边,我凝视着同样在水波中荡漾的身影,第一次开始思考,什么才是女人?
    女人是柔顺漂亮的代名词吗?是母亲、妻子、女儿的同义词吗?是一个看见老鼠就会尖叫晕倒的漂亮生物,还是一个会流出经血、会怀孕、会分娩的躯体?一件窸窣作响的衬裙会让人成为女人吗?一个会流血的子宫会让人成为女人吗?
    如果一个女人像薇薇安这般冰冷而强大、像洛里亚这般剪去了头发、像我这般穿上了男性的衣饰、像莎芙这般与女人相爱那么,她还能算是一个完全的女人吗?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我的倒影用她的眼睛告诉我答案:当然。
    我就是一个女人,裙摆翩飞的我与一身男装的我之间,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个人不会因为她没有穿上某件特定的衣裳,没有履行某一件男性赋予的母职,没有成为男人凝望中理想的情人就改变她的本质。
    我就是我,我就是一个完全的、纯粹的女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某种从一出生起就与我如影随形的沉重枷锁,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我小步地转了一圈,一袭开满白丁香花的长裙翩然转动,轻盈的裙摆在空气中绽开,发间缀着的蝴蝶结也划出了一个柔软的幅度,像雏鸟舒展双翼一般带起了轻微的风。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自由地呼吸。
    这是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最喜欢的一条裙子。莎芙忽然说,可惜后来父母相继离世,我被迫离家谋生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只要你不介意这是一件妓/女的衣服。
    我用力摇头,耳朵滚烫,小声地问道:真的可以吗?
    还没等莎芙回复,我又懊丧地说:还是算了,这件裙子穿回去,会被发现的吧。
    没关系,莎芙对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洛里亚临走前说,她落在我这里的那件长斗篷,可以借给你。
    带走吧,如果让你这样的孩子连一朵花都不能拥有,那这个世界未免也太残忍了。
    在最后,莎芙叹息了一声。
    我为她语气中莫名的哀愁打动,垂下眼帘,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艾希礼与莎芙交谈的同时,洛里亚又再次回到了那条让艾希礼险些丧命的那条暗巷。
    巷子中残存的血腥味并没有因为时间的过去而变淡,反而愈发的浓重了。
    没有被人及时收敛的尸体横陈一地,血迹在地上凝固成暗淡的铁锈色。
    而在巷子的深处,鲜血的气味更加新鲜浓重,如果当时艾希礼在场,她一定会发现,其中一具尸体的手上紧紧地握着一把弓正是之前埋伏在巷子深处,放出冷箭的人。
    而今他与前来销毁尸体的同伴一起,成为了一具具僵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一个白衣女人的脚下。
    洛里亚遥遥地站在巷口,叫出了那个名字:薇薇安。
    嗯。白衣的女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懒散地拨了拨长发,是我。
    她今天没有再做男装的打扮,披风下赫然是一袭白色的长裙,在风系魔法带起的气流中,轻盈地飘着,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即便是在鲜血横流、苍蝇乱飞的此刻,洛里亚也必须承认,面前的女人是美神的造物,骨肉匀停、纤尘不染,洁白的蛇蝎美人垂眼微笑着,眼角的泪痣在黄昏中像一滴垂怜的眼泪。
    若非洛里亚深知她脚下所有尸体,喉咙上的每一道深可见骨的刃口都来自她毫不留情的风刃的话。
    与艾希礼不同,薇薇安的战斗是一种寂静而残忍的风格,高速流转的气流转瞬间切断所有暗杀者的喉管,他们便在无声的剧痛中永远地倒下了,只剩切断的颈动脉喷溅出血花,如同高低错落、鲜红的小型喷泉。
    别担心,蛇蝎美人语气轻柔地说,我的风刃很快,死的时候不会有什么痛苦。
    我从来没有担心过你,洛里亚以旧友的语气毫不留情地说,你向来就是个疯女人。
    美丽的疯女人绽开一个艳丽的微笑:谢谢夸奖。
    洛里亚注视着她肩头的白鸽薇薇安的使魔,洁白的生灵,与她的主人一样平静而漠然地站在血色之中。
    你会让你的学生知道这件事吗?她突然问。
    不会。
    为什么?
    沉默。
    你很在意那只小狐狸。
    再次的沉默,就在洛里亚几乎要以为她的朋友就要这样长久地沉默下去的时候,薇薇安的声音却再次在黄昏中响起。
    没错。她坦承地点点头,对艾希礼来说,就算看起来再坚强,杀了这么多的人也会做噩梦的吧。
    你喜欢那孩子?洛里亚问,又顿了顿,说道,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那只小狐狸的眼神,明显是喜欢你的。
    我不会对小孩子动什么感情。薇薇安平静地回答道,事实上,那孩子爱的也未必是我,不过是一个符号罢了一个美丽的、强大的、温柔的、神秘的符号,无论谁是这个爱情的象征,出现在情窦初开的少年人面前,可能都会被义无反顾地爱上吧。
    去利用这种强大的等级差制造出来的爱情幻像,那才是可耻而可笑的卑劣行径。
    薇薇安。洛里亚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怎么?
    洛里亚凝视着她,面前的女人天生一副缱绻的面容,语气却锋利而冷漠,如同一把掩藏在柔软丝绒的利剑,谁若是想要走近去拥抱她,谁就会被这冰冷的兵器洞穿心口。
    这是某种诅咒吗?不论是对想要走近的人,还是对利剑本身而言。
    她不禁有些疑惑地想着。
    良久之后,她终于叹了口气:好吧,薇薇安,这么多年了,你猜的结果总是对的。
    但是,野狼的眼睛幽幽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不要总是如此高傲,最强大也最骄傲的野兽,最终总会落入陷阱之中。
    倘若那孩子同样也是一把锋利的剑,那么你们会在交错中遍体鳞伤。
    谨记这一点吧,精灵,这是野兽的告诫。
    对了,在分别的时候,洛利亚像是想起了什么,对薇薇安的背影喊道,你学生用了我一支治愈魔药,就是斯图尔特那家伙最贵的那种,我可要算你头上啦!
    黄昏的晚风送来了精灵的回复:好。
    听上去似乎有些肉痛。
    作者有话要说:
    莎芙:致敬古希腊的女诗人Sappho,第一位为女子写情诗与婚歌的诗人,也是描述女子同性/爱的形容词Sapphic的起源。
    白丁香:也被称为天国之花,花语是青春、欢笑、神明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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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蝴蝶吻
    因为下城区的风波,回到皇宫时我已经错过了晚餐的时点。
    尽管理智告诉我,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这一身既有可能惹祸上身的衣服换掉。
    但某种原因却让我,在路过薇薇安房间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她的住所很偏僻,这个时间的外走廊除了黄昏外一无所有,暮色像天鹅绒一样厚重地垂在天幕上,我慢慢地踱步到了她书房的门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见她,只觉得心里像是有一只薄纸折成的小船,在某种不安定感中左右摇摆着。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洛里亚对我说的某番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要看见薇薇安,就像是在梦境中飘摇的小船想要寻找现实的锚点。
    深吸一口气,我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答,鬼使神差地,我轻轻地推开了门。
    我只是想看看她。
    我在心里小声地对自己说。
    门后有灯微微亮着。
    整个房间都被某种静谧的气氛笼罩着,我似有所感一般放轻了动作,脚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隔着桌上叠得高高的书,我看见薇薇安坐在书桌前。
    不,应该说是靠着更为合适,她斜斜地歪倒在靠椅中,看上去似乎陷入了浅眠。
    她的椅子上同样搭着一件白色的斗篷奇怪,难道她也出门了吗?
    我有些疑惑地想,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桌上放着一支水晶高脚杯,杯子里葡萄酒已经少了大半,只剩了个浅浅的底,在昏黄的灯光下透出一层浅浅的晕红。
    看来薇薇安是在书房里喝酒喝醉了。
    她似乎喝得不多,房间里没有太浓重的酒味,只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个事实我的老师,似乎酒量不太好。
    难怪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要躲到露台上去。我忍不住抿了抿嘴,压住微微上扬的嘴角薇薇安,薇薇安,无所不能的薇薇安,原来你也有不擅长的事情吗?
    所幸我的老师她虽然酒量不行,但胜在酒品良好,此刻安安静静窝在椅子里不声不响,一缕黑色的长发滑落到她的脸颊旁,被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吹得起起伏伏。
    这张铺着厚厚软垫的椅子一定很舒服,我看着薇薇安酣然无辜地陷在椅子里头,情不自禁地俯身过去,双手撑在了扶手的两侧。
    就像一个隔空的拥抱。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发现自己再也移不开眼睛,那一缕缕黑发就在我的面前,发丝轻晃,挠得的我心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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