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那封圣旨的内容非常简单,那人以他救人有功为由,要他以伴学的身份,陪他这位身为太子的兄长到太学去读书。
    那时他年纪太小,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可母妃出生大夏皇室,自然对此清楚得很,因此那日接了圣旨回去后,她看着他,沉默了整整一夜。
    等后来长大了,醒了事,他才明白过来
    宫中皇子的伴学一般都是从世家子弟中挑选的德学兼备之人,将来也会成为他们势力集团中的左膀右臂,可他身为皇子,又还才只有六岁,字都不识一个,却要以伴读的身份入太学,这无论对太子还是对他来说,都无异于一个笑话。
    而那时,这个笑话很快就在某些人的煽风点火之下,一阵风般地传遍了整座皇城。
    ☆、277章 恶意
    然而无论这件事有多么讽刺,圣旨便是圣旨,无法违逆,不容反驳,所以就算母妃再如何不愿意,病好之后,他都必须遵照旨意,成为那人的伴读。
    时值夏末,天渐转凉,晨起后推开窗门,对着微熹的朝阳深吸上一口气,便会发觉不知从何时开始,路过门前的微风已悄然带起了薄薄的凉意。
    还记得,他第一次踏入太学的那天
    书院中同学们看他的目光都奇怪极了,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一边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一边时不时朝他看上几眼。那些人里,无论是王宫贵胄还是官宦子弟,无不是项上圈金,腰间坠玉,独独只有他斜跨着一只素色的小布包,即便那日穿着一身新衣裳,与旁人一比却就成了掉进了仙鹤群里的山鸡,举手投足间的每一处都显得与四周格格不入。
    可是一开始,他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份异样,或者更准确的来说,那时他眼里还根本没有这种高低贵贱之分的概念,取而代之的则是满心里对太学的好奇以及见到同龄人的兴奋。
    哥舒睿迈着小短腿,有些艰难地跨过太学高高的门槛,朝那些人腼腆地笑了笑,雀跃道:你们也是来太学读书的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凑过去想和那些少年站在一处,谁知还没等他走近,那些人便先一步像是见了什么腌臜乞儿,纷纷朝后退去。
    滚远点,你这小杂种!
    就是!南蛮子生的小南蛮子,竟也敢来太学污这儿的清净!
    看着这些人眼里明晃晃的厌恶,哥舒睿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愣愣道:什么叫蛮子?
    你看他,连蛮子是什么都不知道,怕不是个傻子吧!有人嗤笑道。
    接着,更有人接二连三地附和起来
    对对,估计就是个傻子。
    哈哈哈哈。
    虽然不知道蛮子是什么,但哥舒睿知道傻子是什么意思,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亦或是这些人误会了什么,不由呐呐地解释道:娘说,太学里的大哥哥都是是同学,我
    啐,谁和你是同学,我们苍狼的铁骑迟早踏平大夏,你这小蛮子,连给我等提鞋都还嫌脏了那鞋呢!说话之人以手掩鼻,就好像他身上真有什么怪味一样,连忙伸出手赶苍蝇似的朝他甩了几下。
    哥舒睿难以置信地慢慢瞪大了眼睛,明明就在来之前,他还幻想过将来会交到更多像哥舒烨一样可以一起玩的朋友,可是现在却变成了愣在原地。
    我我他明明拼命想要辩驳,却反而结巴了起来,重复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嗫嚅着说了句:我不脏。
    结果,换来了那些人更加鄙夷的眼神以及无数嘲笑。
    小孩子有时候是极为敏感的,以前就算秋儿凶他,他也不怕,可在面对这些人时,哥舒睿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但他想起母妃临出门前和他说过的要在太学里与同学和睦相处的话,便只好偷偷抬手抹了抹眼泪,不敢再看其他人。
    他背着自己的布包径直往学堂里走,哪知道从那些人旁边经过时,竟有人暗地里伸出只脚来,而他又一心只想快快离开这里,根本就没注意脚下,一下便被那人绊了个正着,整个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快看,大夏的人都是软脚虾,见着咱们苍狼铁骑,吓得路都不会走了呢!
    也不知是谁开的头,大家都跟着一起哄堂大笑,那些笑声就像是一根根长针,深深扎在哥舒睿的心上,疼得他既茫然又惶恐,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而就在他正因此陷入窘迫万分的境地时,这些人的笑声却又忽地戛然而止。
    国后驾到!
    随着宫人的一声高呼,所有人都倏然安静了下来,只见来人的阵仗极大,前簇后拥的宫人排起来宛如长龙,就连先前那些笑话他的少年们一见此景也全都敛起笑容,恭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在来太学之前,母妃曾匆匆教过他一些宫廷礼仪以及后宫的官位品级,但他到底没有概念,也就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不过好在他很是聪明,只愣了一瞬便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有样学样地跟着旁人一起行礼,只是跪完之后又偷偷抬起一点头来,有些好奇来人是谁。而那名被宫人簇拥着的女人懒懒地伸出手,由人搀着慢慢下了步辇后,竟也缓步朝他走了过来。
    记忆中的那人一身枣红宫装,仪态很是端庄雅丽,头上绾着的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细碎珠链随着莲步轻移而轻轻摇晃,明艳中透着一股威仪。
    便是你救了太子?
    那女人在他面前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跪在自己脚边的小男孩儿,哥舒睿闻言有些不敢出声,只微乎其微地点了一下头。
    她顿了顿,紧接着微微一笑,半蹲下身拿拈着丝帕的那只手虚托了一下哥舒睿的手臂,似是担忧道:真真可怜,怎么手都给蹭破皮了呢?可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本宫,本宫替你做主。
    此话一出,四下里瞬时鸦雀无声,哥舒睿下意识侧过头来,看向方才那些笑话他的少年,正待开口,却听这人又道:不过小孩子打打闹闹也是常事,能在太学内读书的,不是皇家血脉便是朝廷要员之子,你虽为太子伴学,但切莫仗着身份去压人。
    这人一边说着颠倒黑白的话,一边却故作亲昵地将哥舒睿从地上扶了起来,甚至还伸手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仿佛真的多么和善一样。
    而就在此时,一个早就在一旁冷眼旁观这场闹剧多时了的人也跟着适时地站了出来,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道:国后说得是。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太学内任教的一位夫子,一身文士打扮端的是文质彬彬,令人乍一看便觉此人定然博古通今,学富五车。
    那女人闻言,美目微侧,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说话的这人,微笑道:不过小孩子玩心太重总不是好事,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国后说得极是。夫子心下会意,笑着应道。
    女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幽幽说道:对了,本宫此来,一是为了见一见这位小恩人,二是顺便替太子告假,最近太子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怕是有几日不能来太学了。末了轻笑一声,也不听夫子作何回答,径自往步辇走去。
    彼时的他还才只有六岁,根本听不出这人话里的深意,只当这个看上去美丽极了的女人是真的在心疼自己,甚至还满怀感激地望着那群人扬长而去。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进了太学之后,一切竟如噩梦。
    上课的第一日,那位夫子便抽他背书,如若背不出来,就要用戒尺狠狠抽他的手,直抽得他手掌高高肿起,仿佛熟透了似的,远远望着都觉得有几分透亮。
    他自小便在景兰苑长大,平日里母妃爱他疼他,重话都少有两句,即便是秋儿也时常护着他,有时做错了事也就数落两句便由着他去了,所以从小到大,他几时受过这样的苦楚?骤然被罚,自是吓得魂儿都没了。
    可无论他如何拼命哭喊!努力挣扎!却始终躲不过那只牢牢抓着他的手,而那人任他哭得再狠,也不见手下留情,罚完后还十分不悦地说了句:当真是毫无教养,一点礼数都不知!
    相反,掺杂在他哭声里的是那些所谓同学们窃窃的笑声,他们犹如看戏一般地看着这出闹剧,眼里更是不见丝毫同情,甚至是满怀恶意。
    看吧,活该!
    就是!
    ☆、278章 一座吃人的城
    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王公贵族的子弟平日里饱读诗书,就算互相有矛盾时,也从不会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但只有对他不同,面对他时可以用最恶毒的言语,最恶劣的行为,而等他长大终于明白的时候,只觉得讽刺可笑。
    也许这些人打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便没有将他当做一个同样会流血会落泪的活生生的人,就因为他身上流着的那一半属于大夏的血液,更因为一份本不应该由他来承担的,烙印在一个国家骨血里的
    仇恨。
    苍狼与大夏,这两个国家已经交战了太多年,即便苍狼一直蚕食着大夏边疆,但对于这些少年而言,战争仅仅意味着流血与杀戮,抛却那些战死沙场的兵卒不谈,即便是他们这样显贵的身份,其中也有少数人因此而尝过丧亲之痛。
    他们没有大人那样复杂的心思,不会掩饰,于是这份恶意连同憎恶便这般赤裸裸地袒露在日光之下,继续伤害着他人,而那些大人眼里只有利益。
    当初哥舒明昊之所以会下那样一道荒唐的旨意,不过是因为朝堂上背靠国后的势力过于嚣张,触碰了天子逆鳞,这人为了权术上的制衡,便将他随手丢作一粒棋子,而有了他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存在后,又加之太子原本就不学无术、贪玩成性,一时间太子失宠的消息不胫而走,所以国后从未将他当做什么太子的救命恩人,在那女人眼里,他只是太子权力路上的绊脚石,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真真是,何其可笑。
    而后来,这些人或许是见他没有反抗,便变得越发地变本加厉,同学的欺辱孤立,师长荒唐可笑的严厉,周围人的漠然无视,一切的一切就好像让他突然坠入一道可怕的深渊,失去了所有光明。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回到景兰苑,哭着对母妃说他再也不想去太学了,可母妃只是抱着他默默地垂泪,甚至有一晚他哭了整夜,母妃便抱着他,跟着落了整整一夜的眼泪。
    记得那一夜桌上油灯如豆,等到了后半夜,搭在灯盏边缘的灯芯一歪,沁进了油里,而在火苗熄灭的一刹那,四周陡然陷入黑暗。
    就在那个看不见光的漫漫长夜里,母妃轻轻搂着他,自言自语般地絮絮叨叨了很久。
    她说
    她对不起他,原本应该在他一出生时就想办法将他暗地里送出宫去,然而却因为她的一时自私,舍不得他,便将他留了下来,留在了这座牢笼里。
    她说
    她不该天真地期望只要将他关在景兰苑内,就能躲过这一切,怪她没有能力,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她还说
    她此生其实已经什么都不求了,唯一的念头只是希望能看着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如此便心满意足了。
    真真是,何其可悲。
    就这样,现实的残忍逐渐教会了他如何在这座人吃人的皇城里夹缝求生,而他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不跟任何人交谈,也不与任何人来往,每每被人伤害时,他总不吭声,只将满腔的愤恨与痛苦全都化作鞭策他努力读书的动力,发了疯似的拼命苦读。
    而在后来的那几年里,他几乎读遍了整个皇家的藏书库,即使一开始他并不明白哥舒明昊为何会允许他借阅那些藏书,还以为那人是顾念了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不过无论事实如何,那人的默许的确给了他极大的便利。
    就这般寒来暑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沉浸在书海之中的他,渐渐地长大了。
    许是老天见他命硬不肯收他,虽然国后与周围人一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但他小心翼翼防着那些明枪暗箭,竟是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最终捡了条命回来,不过这里面也有部分要归功于一个人在暗中帮忙,那人便是太子哥舒烨。
    或许是因为愧疚,虽然自碧影池之事后,两人就几乎再没怎么说过话,但他知道那人在暗中帮过他,所以对于这人,他是心怀感激的,只不过如今的他再回想起这份感激之情,却都要再在前面加上两个字,那就是曾经。
    曾经,他是感激哥舒烨的。
    如果没有之后那一幕幕血淋淋的手足相残,没有那些皇权之争。
    ☆、279章 天降横祸
    苍狼国历,昭平二十四年,冬。
    大夏一反往日的颓败之势,借天时地利将苍狼大军困于冰天雪地之中长达月余,那一战双方皆打得极为艰苦,但由于苍狼的粮草被袭、军心涣散,又始终等不到救援与补给,在困境中苦苦支撑了十来天后,他们无奈之下选择了背水一战。
    决战那日的天色阴沉至极,猎猎寒风如同要将那一面面旌旗撕裂一般在天地间疯狂咆哮,而于封冻的河畔边,随着一声令下,双方数万大军在震天的喊杀声中迅速地冲向了对方,很快鲜血就染红了冰面,倒下的残躯断肢堆积如山,再分不清谁是谁。
    人命在那一刻仿佛成了这世间最不值钱的东西,所有人的脑海里都机械般地重复着一条指令,那就是
    杀!!
    杀死敌人!!!
    只可惜这场壮烈的牺牲并没能给苍狼带来胜利的曙光,即使那些将士们浴血奋战到了最后一刻,他们还是败了,不过作为胜利一方的大夏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当时大夏领兵的是一名年纪稍轻的将领,为了这场对他们而言久违的胜仗,他手下几个要好的兄弟全都永远留在了这片血染的河畔,更遑论大夏连年战败时,有多少忠魂不得安息?
    所以,当这人按着胸前渗血的伤口,踉跄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绵延的尸山血海时,他忽而冷冷地笑了一声,汹涌的恨意如同烈火蒸干了眼底所有的湿润。
    他下了一道命令。
    将余下的所有苍狼俘虏,无论老幼全部坑杀,以慰亡灵。
    这个消息一经传回,苍狼可谓是举国震动,朝堂上文官对大夏此举的口诛笔伐更是上升到了空前激烈的地步,而武官亦纷纷请命,誓要夺回失去的疆土,以报这耻辱的血仇。
    当时这件事的影响之大,就连消息闭塞的哥舒睿都有所耳闻,但对于身上这另一半血脉所扎根的大夏,他生不起丝毫同情,正如他得知母妃当年是如何被那些所谓血亲当做货物一样拱手送出的时候,就觉得这样懦弱腐朽的王朝还不如覆灭。
    他原以为这件事会就这样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过去,可在那之后没多久,宫里却悄悄流传开了一则谣言。宫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国主虽然明里不显,实则这些年一直对他这个皇子青眼有加,曾经多次深夜传召不说,还允许他随意借阅皇家书库。而且巧的是,那时太子也正在被言官弹劾,那些人齐齐上书,谏言太子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在这座偌大的牢笼里,哥舒睿从来都是被孤立的存在,起初他也并不知道这事,只隐约觉得这几日太学的气氛有些凝重,直到有一日下学后,太子支开了所有人,突然跑来找他。
    那时昔年胖胖的小男孩早已长大,虽然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圆润了,但看着却是一脸敦厚老实,和他内里叛逆爱玩的性格迥然不同。他手一伸挡在了路中央,拦住面前这人之后,也不打算跟这人绕弯子,眉毛一挑,直截了当地问道:喂,听说父王挺欣赏你的学识,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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