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时林惊空能站出来介绍一番,那最好不过了,不会折两个人的面子,但林大统领一副死活不插手的模样,看得裴折牙痒痒。
    金陵九从手指上的猩红血迹中抬起眼,冲着一脸郁色的裴折勾了勾唇,讽笑道:莫不是我天下第一楼式微,还当不起裴大人一个自报家门?
    他本就生得明艳,眼角眉梢处处都是勾人的风情,若不是被略显苍白的病容压下几分,那艳色怕是要泼天,此时稍一勾唇,秾丽的眉眼便化成裹了蜜糖的温柔刀,颇有些杀人于无形的意味。
    裴折怔忡了一瞬,他曾经和爱花的友人闲聊,听过这么一个歪理:如果一朵花开得很好看,你第一眼被迷住了,那花再开的时候,你还是会被迷住。
    友人说完还补充了一句:花与人皆是。
    从前裴折觉得这是歪理,被迷住只是第一次没有心理准备,以后再看到,肯定就不会被迷住了,现下他不仅想起了这个说法,就连向来坚持的歪理态度也有些松动。
    他以为之前的惊鸿一瞥不过是臆想出来的风流佳人,如今再看到金陵九勾唇,方才明白,佳人会迷住自己第一次,真的也会迷住自己第二次。
    裴折过分灼热的视线落在金陵九脸上,金陵九早就习惯了别人暗含深意的目光,从前还会觉得不悦,现在心里一点波澜都生不起。
    世人都爱好看的皮囊,为之癫狂是理所应当。
    只是他没想到,名震天下的第一探花郎,也如同凡夫俗子一般,会被一层皮迷惑住。金陵九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太荒唐了,到底是什么令他产生了错觉,会觉得裴折不是一个拘泥于皮相的俗人。
    裴折很快就回过神来,神思开阔眼神清明,像是想通了什么,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刚才盯着人看有什么问题,人们欣赏美追逐美是本能,并不是羞耻的事。
    他左手握着扇子,两只胳膊抬至水平,右手一碰左手背,端的是落落大方,笑声张扬放肆:天下第一楼当不起,但九公子当得起,我姓裴名折,折羽落红泥的折。
    裴折不喜欢被人迫着做什么事,他说什么做什么全凭心意,刚才金陵九好声好气地问,他不乐意自报家门,现在人家言辞咄咄,他又拱火似的开了尊口。
    林惊空暗暗咋舌,裴折不愧于第一探花的名头,单是这张吐不出象牙的嘴和欠揍的性子,世间再难找出第二个。
    试问谁敢说天下第一楼当不起这种话,当着主人的面挑衅,不是狂妄过头就是缺心眼。
    年纪轻轻拿下殿试第三,裴折自然不可能是缺心眼的。
    金陵九微敛了敛眸子。
    裴折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他以为裴折会是一个风流儒雅的谦谦君子,但没想到,这位以温润如玉著称的探花郎会如此狂妄,恨不得顶破天的狂妄,那股子狂劲儿藏在骨子里,尽管裴折努力隐藏,但言行举止间还是泄露出分毫。
    原来是裴探花。金陵九慢悠悠道。
    他说完这么一句就没了下文,转头对着身旁穿黑衣的男人,低声道:左屏。
    左屏会意,连忙递上一块帕子,他那袖子里不知道塞了多少条帕子,一块接一块,没有用光的时候。
    裴折看着金陵九接过帕子,细细地擦拭指节上沾的血渍,因为时间太久,那血已经干了,他擦了很久都没擦干净。
    狭长锋利的眉眼中掺了恰到好处的恼怒,衬得金陵九那苍白的病容鲜活了几分,裴折指尖一颤,指腹在扇骨上重重地捻了下:九公子,你大名鼎鼎,是天下第一楼的掌柜,当真猜不出裴某人的身份吗?
    金陵九擦拭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瞧着他,没做声。
    林惊空心道不妙,连忙打岔:裴大人,你看这情况紧急,不若我们先去处理一下河里死了人的事?
    裴折啧了声,对林惊空这种看人下菜碟的行为颇为厌弃,打开折扇,往林惊空脸上一怼:上面写着什么字?
    林惊空猛地往后仰头,念道:别烦裴爷爷。
    裴折一把合起折扇,极轻地嗤了声:知道就好。
    反应过来的林惊空:
    裴折随意地摆了摆手:林统领,你先带人去处理吧,看看是要捞尸体还是怎么,破案这种事,该不会还要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读书人来教你吧。
    林惊空脸色铁青,裴折仍嫌不够似的,咄咄道:别打扰我和九公子联络感情,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和九公子之间虽抵不上一座庙的交情,但林统领再掺和下去,恐怕要折寿。
    那林某就不打扰裴大人的好事了!
    好事两个字,几乎是林惊空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血味儿,可想而知,他这怒火有多么强盛。
    言罢,林惊空扭头就走,带着官兵们离开了画舫。
    金陵九呵了声,意味不明地笑:我和裴探花没什么好联络的感情吧。
    感情是聊出来的,你怎么就知我们没有?裴折用扇子敲着掌心,视线扫过站在金陵九身后半步处的左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个时辰虽有些迟,但夜黑风高好办事,九公子,闲杂人等都该清走了吧,你怎么看?
    他问了句你怎么看,意思却很明显,是逼着金陵九挥退左屏。
    金陵九思忖片刻,抬了抬手,左屏拧紧眉头:九爷!
    裴折乐于火上浇油:听闻天下第一楼的掌柜说一不二,今日一见,也不过虚言罢了。
    左屏冷声斥道:放肆!
    裴折不怒反笑:礼数也不周全。
    金陵九沉下眸子:左屏。
    左屏浑身一凛,瞬间低下头,不再与裴折交锋,他低声说了句遵命,便离开了画舫。
    吱呀
    雕花的画舫门一关,寒梅香气缭绕,这香气之中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裴折还没说话,金陵九率先开口,语气里有几分好奇:你那扇子上的字,怎么换了?
    没想到金陵九会问这个,裴折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之前在画舫外,他开过扇,想来是那时被金陵九看到了,裴折摇摇头:没换。
    金陵九的语气有几分玩味: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吗?
    裴折素来自信,从来没怀疑过自己当不当得起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头,此时被金陵九一问,他忽然打从心底生出点不合时宜的羞赧。
    一朝突如其来,经风霜历大浪的脸皮变薄了,裴折低低地笑了声,索性展开扇子给金陵九看。
    习惯使然,金陵九一打眼先看的是折扇有没有玄机,他眼睛毒,看出来这折扇的材质极为普通,和市面上常见的素白折扇别无二致,一文钱一把的货。
    能吸引人的只有折扇上龙飞凤舞的字天下第一美男子,铁画银钩依次排开,好不嚣张,字如其人,能看出落笔之人的心性。
    裴折手腕一翻,将那折扇掉了个个,反面是更加狷狂潦草的几个字别烦裴爷爷。
    金陵九的视线从折扇上移开,落到慵懒笑着的人脸上,拍了两下手:高才,裴探花不俗。
    裴折故意曲解他这话,只当听不出更深层次的意思,顺杆子往上爬:一般,一般。
    一旦遇上厚脸皮的主儿,文字游戏就没玩下去的必要了,金陵九哂道:裴探花不是要与我联络感情?
    裴折合起扇子,深深地凝视着金陵九,忽然上前一步,推着金陵九坐在软榻上。
    金陵九蹙了下眉,袖口的金丝线轻荡,他推拒的手被裴折攥紧,眉心的痕迹越压越深:裴折!
    好听,裴某人头一回觉得这名姓起的妙,全赖九公子点拨。裴折左膝压在软榻上,握着金陵九的右手,笑得吊儿郎当,九公子别急,弄疼你就不好了。
    他们初相见,裴折这般作为,一言一行,都称得上无礼,对金陵九来说,已是顶了天的冒犯。
    右手被抓着,金陵九身体微微后仰,左手撑在榻上,才保持住平衡,没有直接倒在榻上。
    金陵九向来习惯把一切抓在手掌心,裴折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又冲又莽,以至于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被裴折拿到了主动权。
    裴折暧昧地眨眨眼,笑着哄道:九公子娇贵,待会要是裴某人动作太重,你就忍忍。
    作者有话要说:
    小探花:你忍忍。
    啧,小探花你可长点心吧,小心浪过头。
    久等了,这两天应该会爆更。
    第6章
    这要是换个人,敢对天下第一楼的掌柜做出这种事,怕是会被直接拆了。
    有够荒唐的,此番迎难而上,不愧对裴爷爷的大名,裴折喉结上下滚动,含糊地笑了声。
    金陵九很快就镇定下来,一改刚才的退让,反手握住裴折的手:裴探花有所不知,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疼,思来想去,既然你动作太重,不如换我来。
    裴折眨眨眼,诧异道:九公子想哪里去了,我只是想给你擦擦手。
    说着,他举起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金陵九手指上没擦净的血迹,一脸无辜的样子,活似刚才故意说得暧昧的人不是他。
    金陵九没说话,裴折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当真仔仔细细地给他擦起手来。
    那血迹不多,零星一点,放到寻常人手上可能都注意不到,金陵九皮肤白,像画舫顶上未融的残雪,所以有一点异色就显得格外明显。
    裴折嘴上说着动作重,实际上了手,并没有真正用力。
    金陵九不知怎么养的,一身皮肉娇贵,干涸的血迹还没擦净,他的指背先泛了红,从薄薄的皮肤底下透上来的红,带着似有若无的凌虐意味。
    裴折傻了眼,神情变得古怪起来,轻咳了两声,松开金陵九的手就往画舫外走,边走边道:擦不干净,我去蘸点水。
    画舫的木门吱呀一声,因为推门人力气太大,发出的声音急促而响亮。
    金陵九慢慢坐直了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帕子太粗糙,蹭得指背火辣辣的,他体寒湿气重,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手上又辣又热的痛感令他有些恍惚。
    画舫吵闹声不绝于耳,金陵九蜷了蜷手指,垂着眼皮笑了声。
    裴折拿着帕子,被簇拥着往人群里挤。
    他是出来蘸点水的,只是想到淮水里不知泡了尸体还是什么,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上岸找点干净的水,谁知道就被拉着去拿主意了。
    裴折扫了眼身旁的官兵,挺面熟的,这人刚才好像就跟在林惊空身旁。
    官兵护着裴折,推开围簇的百姓,解释道:统领让我来请您,说是河里捞上来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不一样就不一样吧,断个案还要他来教,林惊空是吃干饭的吗?
    裴折想把之前在画舫上说过的言论扔出来,那官兵似有所觉,提前堵住了他的话头:统领说他拿不准主意,此事牵扯太大,得交由裴大人决断。
    裴折暗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狗屁,林惊空就是想找茬,什么拿不准主意都是借口罢了。
    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日必定断子绝孙。
    上元夜宴闹了场风波,死了人是大事,令一众听曲赏花灯的人受了惊,同时也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入了夜都不睡觉,一大群人围在这里。
    再次被挤来挤去的人踩了一脚,裴折有火发不出,深深见识到了什么叫多管闲事和吃饱了撑得。
    终于挤进人群,裴折吐出一口浊气,招呼都懒得和林惊空打。
    不知林大统领是故意的还是没脑子,现在才想起挥退围观百姓,命令官兵们清场。
    林惊空在淮州城积威已久,他一吩咐下去,不消片刻,围观的人就被清开,给中间留出来好大的空地。
    清完场,林惊空慢悠悠踱步过来,打量了眼裴折被挤得乱七八糟的装束,待看到他鞋上灰扑扑的脚印时,笑了:诶呀,我的不是,方才忘了清场,劳烦裴大人挤进来了。
    林惊空脸上是明晃晃的笑,根本看不出一点抱歉的模样,裴折一口气没吐完,想直接往他脸上啐去。
    跟你裴爷爷玩心眼是吧,裴折整理了一下衣袖,比林惊空笑得更大声:林统领别在意,你那二两脑子都不够盘下酒菜,能做出这种缺心眼的事儿,裴某可一点都不意外。
    裴折这话是放开嗓子说的,周遭众人听得一清二楚,顿时传出一阵哄笑声。
    林大统领在淮州城可是说一不二的主儿,何时被人这般羞辱过,权不责众,仗着林惊空不可能把岸上所有人都关起来,大家伙谁也没给林大统领留脸面,笑得极其放肆。
    就连挡住百姓们的官兵都忍不住变了表情,觑着林惊空,偷摸压住嘴角的弧度,裴大人伶牙俐齿,骂起人来都文绉绉的。
    林惊空的笑容僵住,脸黑得能拧出墨水来,拂袖转身,狠狠地瞪了一眼周围的人:闭嘴!
    裴折没工夫看他找场子,出了恶气心情舒爽,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渍,打量着捞上来的东西。
    那是一具尸体。
    裴折没一点害怕的模样,直接在尸体旁边蹲下身,打量着那张被泡花了的脸。
    方才这东西突然出现在画舫前,引得歌伎们张皇失措,奔走呼号,将好好的上元夜宴搅得一塌糊涂。
    裴折将手上的帕子往怀里一塞,折扇一摇,小手一招,对脸黑成锅炭的林统领道:小林,过来一下。
    林惊空:
    云无恙扶着钟离昧挤进人群,正好听到这么一句,噗嗤一声笑了。
    钟离昧尾巴骨疼,神情恹恹的。
    云无恙笑嘻嘻地解释:公子最爱起外号,小红小绿小黑,他说一家人在一起,一定要整整齐齐的。
    钟离昧身形一滞,耷拉着眼皮,自嘲一笑:一家人是要整整齐齐的才好。
    哎呀,你想岔了。云无恙笑点低,一边说着话,一边笑个不停,哈哈哈哈,小红是公子养的鲤鱼,小绿是公子种的狗尾巴草,小黑是公子骑的那匹马,现在又多了一个小林,你说哈哈哈哈哈好不好笑?
    钟离昧:
    养鲤鱼和马还能说得过去,狗尾巴草是什么情况,还给这些东西起名字,裴探花的审美真是与众不同。
    裴折都不用回头,只听笑声就能听出来,是云无恙过来了,他抬起手随便一招:云无恙。
    云无恙应了声:公子你等等,钟离先生摔坏屁股了,走不快,我得扶着他。
    钟离昧:
    许是云无恙说的话太过匪夷所思,裴折心中惊诧,从尸体上收回视线,给了摔坏屁股的钟离先生一个正眼:钟离先生,厉害啊!
    不光裴折,连同林惊空和一众官兵,还有旁边围观的百姓们,都好奇地打量着钟离昧,钟离昧被看得头皮一紧,欲哭无泪,深觉这对主仆可能是来克自己的。
    云无恙扶着钟离昧走到裴折身旁,然后才松开他。
    钟离昧慢悠悠蹲下身,面上不显,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要跟过来,他一低头,正好和地上的尸体看对了眼,被吓了一跳,差点直接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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