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大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平时,裴折定要抚掌大笑道一声报应,但知府大人偏偏死在今夜,太子失踪,他既然在淮州城,势必要查明案件真相,所有事都赶到一块去了,他被拘在了淮州城,势必要赴这上元夜宴。
    杀死知府的人与绑走太子留下书信的人脱不了干系,敌在暗我在明,现在还摸不透对方究竟要做什么,裴折垂了眸子,倒也没多忧心,看到那棋子的时候他就有所怀疑,直到钟离昧的出现,更令他确定了幕后之人想借他之手搅动风云。
    既然如此,太子殿下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裴折在被牵着鼻子走的烦闷之余,又有一种微妙的跃跃欲试,他很期待对方会给他布下什么难解的棋局。
    不过现在他手上掌握的信息太少,几乎都是对方刻意为之,从棋子到钟离昧,看似不相关,又隐隐有所联系,显而易见的蹊跷。
    钟离昧表面上是对方算计来的替罪羊,但其存在实在有些多此一举,裴折心下了然,此人身上必有特殊之处。不过钟离昧疑心太重,连读书人的身份都对他隐瞒,之前的试探已经打草惊蛇,替罪羊肯定不会轻易将其隐瞒之事和盘托出。
    裴折正思索着如何撬开钟离昧的口,忽然听到一声惊呼,紧接着连连尖叫声响起。
    画舫上的焰火照亮了江水,赤红的血色荡开一圈圈涟漪,从水底浮上来什么东西,有鼻子有眼,有三分像是一张被泡发了的人脸。
    有血,有血啊!
    水里有尸体,死人了!
    不知哪里喊出来两声,呆愣住的人们瞬间回神,画舫上歌伎的吟唱变了调子,上一秒还是婉转的小曲儿,这一秒就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哭嚎,画舫一侧登临靠岸,一众人吓得连忙往岸上跑。
    夜风荡起画舫上的珠帘,裴折本来在眯着眼看那水里漂浮的东西,猝不及防被珠帘后的人吸引了注意力,心口一颤。
    那是一张用再多赞誉之词来形容都显得枯乏的脸,轮廓很深表情冷淡,荧荧火光忽闪,愈是朦胧之中,愈发令人无法忘怀。
    此后裴折数次回想,都觉得那一刹那的心悸太过恍惚,像是他臆想出来的。
    一瞥而过,他与那人对上了视线,对方勾唇一笑,糅杂了山川风露的冷感顿时消融,若春水初盛,秋叶回青。
    之前与林惊空说什么佳人有约不过是一时戏言,都赖那幕后之人留下的信上有股挥而不散的寒梅冷香,熏得他神思恍惚脱口而出。
    却不曾想一语成谶,今夜真遇上了一个佳人。
    岸上看不清水里漂上来的东西,裴折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足尖一点,当即便踏着岸边石头跃向画舫,如此佳人,不会一会可惜了。
    云无恙与钟离昧慢了一步,逆着人潮刚挤到岸边,就看见一角凌空荡起的大氅,长发舒展,被大氅裹住的衣袍迎风狂舞。
    在裴折即将落到画舫上的时候,点燃的焰火陡然炸开,焰火是用木炭和少量火/药制成的,温度高,虽不致命但也具有一定杀伤力,足以烫伤皮肤。
    云无恙目眦尽裂,一心想追着裴折一跃而下,被旁边反应过来的钟离昧抱着腰往后拖去,他伸出的手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折撞上大片迸溅的火炭。
    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攻先露个脸,会佳人,道阻且长。
    第4章
    公子
    大片的火炭袭向裴折的脸,一时间焰光流转,正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然而这美景醉人,却无法抵消事态的危急。
    木炭烧得红透,火星跳跃间带来灼人的热度,隔着一段距离扑在脸上,云无恙的惊声呼喊从背后灌入耳际,裴折眯了眯眼,抬手吊腕,捏着手中折扇,利落地将几乎要擦到脸上的火炭击开。
    他右手执扇,趁着一隙空闲,左手迅速抽开大氅的带子,踏着画舫边栏旋身,用手中的大氅将若干火炭尽皆扑下,然后踏着火炭与鸦青大氅的残骸,看向画舫珠帘后的人,手中折扇展开,露出龙飞凤舞的泼墨大字。
    裴折站在画舫边缘,簪白玉,一身锦衣广袖猎猎,若是忽略胸前折扇上疏狂的题字,称得上是位温文儒雅的公子。
    珠帘后的男人挑了挑眉,视线在裴折的扇子上打了个转,他滚着金线的袖口轻晃,长指一松,被扯断的一串珠子线从指间滑到地上,线上剩余的两颗珠子碰撞发出叮咚的脆响。
    裴折循着声音看去,视线在圆滚滚的琉璃珠上定了一瞬,神色不明地踢翻旁边烧着焰火的底盆,翻出一颗被烧得黑乎乎的圆珠子。
    与珠帘串上的琉璃珠如出一辙。
    岸上云无恙见裴折脱了险,放下心来,同时又有些惊诧。
    他自幼跟着裴折,知道他家公子除了名满天下的才情外,武艺上也是个有能耐的,打小嚷着文要第一武要第一,还有个纵游江湖的侠客梦。
    但自从大漠之行归来,裴折再不肯提自己习过武,他曾问过其中缘由,只得到一句懒得动手。云无恙知道这是在搪塞自己,他们曾多次遇险,裴折宁以身接刃都不肯出手,他不知大漠里发生了什么,但人再懒,哪能懒到连性命都不顾?
    钟离昧一心抱着云无恙往后拖,他比少年高大,力气却抵不过,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不过使两人僵持着,根本顾不得去看画舫上发生的事,这也导致了他没有及时收力松开手。
    云无恙还没想明白是什么让他家公子突然不懒了,就被腰上的大力拽得向后倒去,与身后的钟离昧一齐摔了个结实。
    哎呦,我去他娘的!
    云无恙苦着一张脸,揉着自己摔麻了的屁股,哼哼唧唧骂出了声。
    在身后做了人肉垫子的钟离昧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摔的地方是青石阶,落地处不知为何翘起了一块,钟离昧的尾椎骨正好磕在那上面,又痛又麻,跟被人往屁股上狠狠敲了一棍子似的,疼得他眼前一黑,通呼声都发不出来。
    云无恙利落地爬起来,他打小练功,内力一催活血化瘀,摔麻的地方很快就缓过来了。
    此时他才发现钟离昧的异样,旁边有棵树,树上挂着稀稀拉拉的花灯,在橘红色的光下,钟离昧那一张惨白如鬼的脸格外明显,阴瘆瘆的,像刚从坟里爬出来一样。
    云无恙膝盖一软,民间犯忌讳敬鬼神,前半夜刚见了吊死的知府大人,现在猝不及防见着这一幕,若非他认得眼前这张脸是钟离昧,早就一脚踹上去了。
    你,你怎么了?
    没事。钟离昧缓了半天才恢复,虚弱道,摔着了。
    云无恙哭笑不得:吓死我了,还以为是那不要脸的老玩意找你来了。
    不要脸的老玩意?钟离昧用眼神表达疑问。
    云无恙:吊死的知府老东西。
    钟离昧陷入深深的疑惑,温文尔雅的第一探花,怎么会带出这么个言辞粗鄙的仆从?
    云无恙摸了摸鼻子,看着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钟离昧,颇为感慨:你刚才不拉着我,咱们也不会摔着不是。
    钟离昧没好气道:我要不拉着你,你不就上赶着往火堆里跳了。
    见他气不顺,云无恙讨好地笑笑:咱们刚认识,你就顾着我的安危,果然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
    钟离昧背在身后的手一顿,垂了眼皮没说话,他和知府大人同流合污,算哪门子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会那样做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没控制住自己。
    云无恙自说自话,见钟离昧在地上起不来,略有些慌神,下意识转身去看裴折,谁料画舫上早没了人影,只余一件烧了好几个洞的大氅。
    他家公子呢?那么大一个公子怎么就没了呢??
    夜风吹动珠帘,画舫内镂空的木窗将月光切割成明明暗暗的纹样,桌上的花灯滚落地上,竹架与绢纸被踩成一团。
    裴折用扇骨抵住男人的喉结,意味不明地笑:卿本佳人,出手怎如此泼辣?
    两人相距不足半米,裴折单膝压在软塌上,从背后看,好似两人交颈相拥,他使了蛮力把人禁锢在身下一般。
    烧黑的珠子略有余温,裴折瞥了眼指腹上的灰渍,恶劣地往男人干净整洁的衣袖上蹭,身下人一动不动任他施为,狭长锋利的眉目微眯,掩下一丝不悦。
    阁下邀人前来,又一直不说话。裴折将那颗珠子塞进男人掌心,折扇往前一送,哪有这般道理?
    你是谁?男人问道。
    裴折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嗅着空气中似有若无的香气,突兀问道:你点的什么香?
    普通熏香。
    裴折冷笑一声,用扇骨锋棱在玉白的脖颈上轻划:秦楼楚馆多有传言,美人一贯口是心非,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往下俯身,拉近两人的距离,贴着男人耳语: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是欲擒故纵?
    许是被秦楼楚馆几个字刺激到了,男人眉头微蹙,抬手去推颈旁的折扇。
    裴折眼中笑意冷却,捏着那抬起的手腕狠狠扣在榻上:终于忍不住
    咳咳
    连串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裴折神色微怔,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男人咳个不停,薄薄的唇上沾了血,裴折摸了摸自己脸侧的湿处,果不其然,蹭黑的指腹又多了点血色的红。
    九爷!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股大力将裴折掀开,身着黑衣的人扶起榻上咳血的男人,对裴折怒目相视。
    裴折用袖子抹掉脸上的血,收起了脸上的嬉笑,冷声质问:掳走殿下杀死知府,又在上元夜宴作乱,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引我至此意欲何为?
    外面马蹄声与叫嚷声连成一片,由远及近,打破了沉默的氛围,忽然间火把激增,盛大的火光照亮了四周,恍若白昼。
    咳咳阁下怕是误会了。男人放下掩唇的手,用帕子细细擦拭上面沾染的血迹,我等应邀来赴淮州城的上元夜宴,听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声音很轻,夹杂着病态的虚弱气息,像是经雨梨花,簌簌落了一船。
    裴折拧紧眉头。
    画舫的门突然被推开,林惊空带着官兵和画舫里的人大眼瞪小眼,他似乎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裴折,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截断:九公子,出什裴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九公子?裴折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没搭话。
    男人扔了手中帕子,对林惊空略一颔首,权当打了招呼,他抚了抚袖口上被裴折弄脏的地方,笑意微冷:这位裴大人突然跳上画舫,对我动手动脚,末了又说我掳人杀人,在夜宴作乱,桩桩件件说都说不完,林统领,烦请你为我洗刷冤屈。
    林惊空思忖片刻,大致明白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幸灾乐祸道:裴大人,你误会了,这位是知府大人请来的贵客,天下第一楼的掌柜,金陵九。
    天下第一楼的掌柜!
    裴折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拿不稳手中的扇子,再顾不得各种乱七八糟的线索,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两位领衔主演的男主角都出场了,准备开始套路与双层套路与反套路的戏码。
    伏笔线索很多,可能会有点难懂,不要急,慢慢往下看就理解了。
    第5章
    天下第一楼是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自建朝以来,庙堂与江湖便是两个互不相干的存在,但这只是明面上,暗地里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天下第一楼打破了这种心照不宣的平静,它将那千丝并万缕握在手里,第一次把暗地里的事情搬上了台面。
    五年前,天下第一楼横空出世,重金招揽武林奇才,迅速在江湖上占领重要地位,公开向朝廷索要治理江湖的权力。
    圣上不知道得了哪门子失心疯,金口玉言,就将玩笑话放了出去:我朝开乱世之太平,也该有个天下第一楼。
    此言一出,相当于给了天下第一楼存在的免死金牌,当时群臣反对,以皇后母家为首,更是屡屡上书,请求出兵征讨天下第一楼。
    当时天下第一楼的掌柜金陵九亲自出手,帮朝廷解决了几桩陈年旧案,得了民心,才迫得群臣让步。
    自那以后,天下第一楼偶尔会帮朝廷做点事,都是朝廷解决不了的麻烦事,这不单单坐实了圣上说的玩笑话,还重重地打了臣子们一个耳光。
    说来也巧,乾元七年,裴折以第一探花的称号扬名天下,那一年,也是天下第一楼处于风口浪尖的时候,金陵九挺身而出,破了第一桩悬案,一时名声大噪。
    朝廷的第一探花郎裴折,江湖的九公子金陵九,如日月并行,成为妇孺老少人尽皆知的两个名字。
    金陵九其人,鲜少出手,一出手必定掀起腥风血雨,经他手破的悬案,愣是让朝堂好几位要臣身败名裂,坊间因此流传着一句话:九公子一出手,贪官污吏坟头走。
    不过这不是裴折不想跟金陵九打交道的原因,他和贪官污吏搭不上边,他杵金陵九,单纯是因为一件事,这位九公子有病。
    金陵九薄唇点血,更衬得面色苍白,他凝眸看过来,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想为他拭去唇间血色。
    裴折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没想到有病的九公子生了副好样貌,叫他这等自诩天下第一美男子的人都有些恍惚,差点脱口而出,将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号让出去。
    这张脸,纵然是有病,也勾得人想亲近,无怪乎那么多人上赶着。
    我一个平头百姓,讨个公道难,林统领,您说是不是?
    这话是说与林惊空听的,金陵九却一直看着裴折。
    这一瞬间,裴折脑子里闪过诸多念头,包括但不限于逃跑、装疯卖傻、杀人灭口但碍于面子与具体实施起来的可行性,这些念头都被打消了。
    其实装疯卖傻蒙混过关可以一试,但奈何他要脸,裴折自问除震惊世人的才学与容貌以外,自己只剩下要脸这个值得提一提的优点。
    先前被裴折与云无恙连番调侃,看样子确实是戳到了林惊空的肺管子,这档口,他都决定要和裴折合作了,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竟然没有替裴折说什么好话,只打着哈哈:不是我不帮九公子,我现下听命于裴大人,实在断不清你们二人的事。
    林惊空三言两语将自己摘了个干净,又把问题抛给了裴折,摆明了要看这一出好戏。
    裴折暗地里用眼刀剐着林惊空,个小心眼的男人,一点气量都没有,早晚断子绝孙。
    骂人者人恒骂之,偷看人者人恒偷看之,裴折这边暗戳戳骂着林惊空,没注意到也有人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金陵九掩唇轻咳了两声,他唇边仍有血色,刚才只擦了手指,现下一动作,那冷白的指节上又蹭了点猩红,他低头瞧着自己手上沾的血,眉峰微拢,像是有几分不悦。
    跟在金陵九身旁的黑衣人心头一咯噔,自家主子性情乖张,自个儿不顺心了,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果不其然,下一秒金陵九就开了口:裴大人,也该自报家门了吧。
    按理来说,是该自报家门了,刚才林惊空介绍了金陵九的身份,如今轮也轮到裴折了,但金陵九这话说得颇不给面子,一听就是故意找茬的,裴折是个要脸又好面子的人,不太想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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