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无情地从苍穹砸下来,一众姐妹顾不上多言,晕着脑袋坐上回府的马车。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
    孙逐月倒吸一口凉气。
    开国皇后四字在她心坎绕了两圈,她呼吸急促,心脏剧烈跳动:沈姐姐果然是办大事的人啊
    这么大的事也没藏着掖着,见她们第一面就说得清清楚楚,孙逐月为这份信任和重托感到心潮激荡。
    得早点回去和大哥商量商量。
    沈姐姐以实相告,绝非是打着让她们冲锋陷阵扶她上位的打算。
    义结金兰的那一群人里,混得最好的也就正六品小官,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才是令沈姐姐坦诚的重要原因。
    孙逐月蓦地想到那个装满妙计的锦囊,豁然顿悟这又是孙家荣获帝宠的大好机会。
    只要抓住这次的机会,何愁陛下不能宠信孙家?
    新朝初立,多得是臣子想在陛下这立规矩。
    可转过来想,陛下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人,骨子里就带着上位者的霸道果决,哪会稀罕朝臣立下的那些规矩?
    规矩是强者定下的。
    主弱臣强,主强臣从,这是君臣之间的博弈。
    孙家起初就站在陛下这,之后也该继续站在陛下这。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唯有被拔除遗弃的份儿。
    孙逐月低喃一声:沈姐姐真够义气。
    提前和她们透露风声,说是相求,其实是上赶着将功劳递到她们眼前单看各家有没有胆气去拿。
    胆气她们是有的。
    不过沈姐姐那样的人竟真对陛下动了心。
    回想当日大开城门迎陛下进城的情景,孙逐月叹服:陛下的胆识气魄,早非女子二字能概括。
    马车骨碌碌朝着孙家方向行驶,雨天天色暗沉,到了家门口见到前来迎接的管家,她问:我大哥呢?
    一众姐妹离开靖国公府,清和返回书房捧卷研读许久。
    房间两扇花窗关得严严实实,熏炉里徐徐飘出好闻的香,柳琴不放心道:小姐不再做些什么了么?
    清和笑着翻页:不做什么,动作宜小不宜大,慢慢来。
    她说得一脸云淡风轻,柳琴柳瑟却没法做到她这份淡然外人不知,她们是知的,小姐是正儿八经有名有实的池少夫人,凭什么陛下是女子,外面那些人就敢不认账?
    小姐就不觉得委屈吗?三书六聘,八抬大轿,礼法人情上小姐都是皇后的不二人选,最顺理成章的事还要费心筹谋
    有什么好委屈的?清和放下书卷:不公,是世道的常态。不公就不公,难道咱们还得费尽口舌挨个去说?
    哪来的那么多闲心?世道不公,那就让有资格发话的人去说,去纠正。该是我的跑不了,我想要的,谁也夺不去。
    柳琴笑道:陛下的心在小姐这,谁又能夺得去呢?
    她拿话来打趣,清和笑了笑,怎一个俏丽端庄?
    左右诗文再也看不进去,她端起香茶慢饮两口,闻了闻清淡的茶气,脑海浮现的是池蘅抱她在腿上的画面。
    去【剪云院】看看。
    外面下着雨,柳琴柳瑟忙着准备出行的物什。
    【剪云院】与【绣春院】毗邻,柳琴撑着一把七十二骨节的大伞,没教雨滴污了自家小姐一根头发丝。
    空气弥漫湿润的泥土味,清和步履优雅地走在雨幕,不自觉又开始想念她的阿池。
    阿池曾是沈微时就住在【剪云院】,她不能贸贸然入宫,唯有旧地重游缓解相思。
    因着这是当今陛下住过的地方,踏进门一切都保留原样。
    你们先出去罢。
    是,小姐。
    柳琴柳瑟折身出门,留下清和一人在房间睹物思人。
    看来看去,她抬腿走向内室。
    失去记忆的沈微外表温和,内里极具领地意识,像猫,看起来乖巧无害,亮起锋利的爪子人们才能看到她的凶悍。
    寝居之地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情,她不准下人随意进出她的卧房,是以此地还保留着昔日充满生活气息的样子。
    床前帷帐卷起,被褥叠得齐整,就连桌前的茶杯都规规矩矩倒扣。
    清和唇边笑意扩大,似是透过眼前的种种,看到一个初来乍到万事随心又对万事有着警惕心的孩子。
    沈微是阿池内心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好奇、贪鲜、直白、纯粹,笑时灿烂明媚,不笑时乖巧纯真,怀着对心上人的满腔爱意,清和着手为她收拾房间。
    这几日她想睡在【剪云院】,被褥搁置多时,总要换新。
    她顾自忙碌着,不想假手于人。
    无意翻到软枕下的袖珍小木匣,神情一怔,纤长的睫毛眨动,几乎一眼认出木匣右下角【情深似海】店铺的标识。
    犹豫片时,屈指打开其中一个木匣。
    待那价值几百两的轻雪膏映入眼底,她不可思议地呆坐在那,看了又看,顷刻间面.红耳赤。
    小木匣的盖子被她飞快盖上,清和直起身,在房间慌乱踱步阿池哪来的这东西?
    她咬着唇,好久没尝到的羞耻击中那颗女儿心。
    轻雪膏的配方出自她手,做什么用的除了泠姐姐没人比她更清楚。
    清和庆幸这会没人来,她揉揉发烫的耳垂,顿时升起一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窘迫狼狈。
    然她到底不是一般女子,最初的慌乱羞赧过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来想去,歇了继续收拾的打算。
    木匣被她原地放回。
    想也知道阿池失去记忆,初来盛京,定是被【情深似海】的店员或是掌事忽悠了好一通。
    少年人贪鲜好色,对凡事都抱着一种蓬勃的好奇心,这无可厚非。
    清和平心静气后这才展开那幅春.宫卷,看了两三眼她小心放回去,假装没来过,移步出了【剪云院】。
    误打误撞发现心上人曾经的小秘密,她叹了又叹。
    柳琴柳瑟走在身边不知她为何叹息,又哪知这是有情人之间看破不说破的温柔体贴?
    半个时辰后,【情深似海】的掌事收到背后神秘大东家派人传来的一道口信,一脸惊讶:什么?不再售卖轻雪膏?
    女掌事不明白,本身轻雪膏上头每月供应不多,这倒好,直接不卖了,粗略一算她都为流失的白花花的银子感到肉疼。
    不卖了,东家说以后都不卖了。
    前来传信的人动了动嘴唇:还有,东家说以后不要出门揽客,咱们做的是正经生意,又不是扯人来逛窑.子,别把好孩子教坏了。
    东家原话这么说的?
    那人一时语塞,想了想,道:反正话是这个意思。
    女掌事应了下来,多嘴问道:东家为何不让卖了?轻雪膏招她惹她了?
    管这么多做甚!东家的意思都是一层层传达下来的,你问我,我去问谁?
    好好好,我不问了。
    掌事摇摇头,末了将店里存货交给来人,另附一张货单,方便东家检收。
    此时的女帝陛下尚且不知她藏在【剪云院】的小东西被发现。
    御书房内,君臣对峙足足两刻钟。
    也不知陛下和帝师怎么说的,萧师走出御书房时脸色铁青,宋大监正惴惴不安着,听见里面喊人,急忙躬身近前伺候。
    上好的香茶被递到手边,池蘅垂眸轻吹一口茶气,低声道:伴伴,你也觉得很荒唐吗?
    宋大监名伴伴,这会已经吓白了脸。
    然帝王问话他不敢不答,更不敢如往常装作嘴笨涨红脸傻呆呆愣在那,一颗心快速沉下来,他道:帝师会想明白的,只是陛下此事、此事切勿操之过急啊。
    朕不急。
    女帝陛下一扫颓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朕初登位,哪能寒了一众功臣的心?
    可朝臣若想在立后这件事上仗着功劳打压她、试探她,注定要折戟而归。
    她事先告知帝师,是敬重帝师德行,也是提前通气她不打无把握的仗。
    之后的日子她果真不急不忙,按时上朝,按时处理政务,按时前往【兰亭轩】听帝师讲解帝王之道。
    每隔几日都会有赏赐流进帝师府,可萧崇至见了她还是总爱拧着眉,活像她欠了他几箱金子。
    恩师还在生朕的气啊。
    池蘅白皙修长的指剥好荔枝喂到清和嘴边,清和想到她在【剪云院】藏的好宝贝,无奈嗔看她,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新鲜的荔枝肉少了小块儿,池蘅接着她吃的地儿咬了两嘴:怪甜的。
    看对方细嚼慢咽吃下去,她又将余下没动过的小半块果肉喂过去。
    吃啊,姐姐。
    声音飘入耳,清和心跳漏掉一拍,恍恍惚惚记起这人在床帏时的荤话。
    抬眸果然见她的阿池笑得不怀好意。
    她眉梢悬嗔,池蘅嬉皮笑脸,美滋滋的:姐姐,快点,我看着你吃。
    荔枝喂进嘴里,清和红着脸小口咀嚼。
    女帝陛下一手支颐笑得和偷腥的猫没甚区别:吃就吃,婉婉,你怎么还偷偷咬我手指?
    她说话实在太欠揍,沈姑娘正欲吐出果核和她好好说道说道,池蘅灵活凑过去,掌心摊开:吐这儿,我给你接着。
    好好的人,上完早朝不知发得哪门子疯。
    清和不肯脏了她的手,歪头果核吐到专盛果皮的白瓷碟。
    唇齿泛着清甜,她一指点在陛下眉心,笑容宠溺:正经点。
    池蘅眼睛闪着明亮的光:姐姐主动来找我,我开心还不行?
    你是开心了。清和拿湿帕子为她擦拭沾了荔枝汁水的手:帝师一把年纪,可经不起你胡闹。
    姐姐言重了。名满天下的萧师,不至于这点事都能惊得他六神无主。
    我字是他所赐,皇位能坐稳也少不了他为我斡旋。
    文坛巨擘,见多识广,我敬他为师才肯直言相告。恩师为我尽心竭力,我怎好瞒他,让他从外人口中得知我心有所属。
    她满嘴道理,清和不与她辩驳:那他生你气了,你欲如何?
    池蘅叹口气,煞有介事道:哄他啊。朕之真心、诚心、用心,帝师总会看到的。我若待姐姐无信无情,日后久居深宫,又该如何去爱看不见的百姓?
    你呀。
    我怎么?
    清和抱着她的脑袋,池蘅顺势埋在她两胸之间贪婪地呼吸一口香气:我巴不得早点接姐姐入宫将凤印交给你,世人不认你是我的妻,我哪能不认?
    婉婉,你再等一等,等我哄好恩师,多得是人捧你上那个高位,咱们永远在一起,共治天下。
    她一张嘴哄得人比尝了蜜还甜,池蘅离开那软绵绵的温柔乡,对上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她柔情难耐:婉婉,今夜朕歇在你那。
    清和似笑非笑看她,终是点了头。
    第165章 芳泽
    靖国公之女未时入宫,申时一刻出宫,离开时顺带拐跑了佑朝的开国女帝。
    午后阳光热度未散,宫人们藏在深宫角落窃窃私语,三句话离不开进宫又出宫的沈家姑娘。
    后宫无主,没人管辖时日久了定然要生乱。
    这也是朝臣一心想往陛下后宫塞人的缘故。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可一日无主。
    议论了没多会,一道咳嗽声传来。
    宫女太监们朝音源方向望去,见是太后身边的盏云姑姑,一下子成了被掐住咽喉的小鸡仔,再不敢多说一句,垂首低眉作鸟兽散去。
    宋大监身影从繁茂的花枝后显出来:这些宫人,不调.教是不行了,谁的事也敢往外说?
    被尊称盏云姑姑的女人倒也那么气愤,陛下想惩治这些人还不容易?只不过是按兵不动罢了。一旦动了,哪家又落得了好?
    太后不爱管闲事,省得日后皇后入主中宫,底下的人分不清要听谁的。
    这局面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陛下都跟人跑了,睡一宿,真相大白于天下,到时候才热闹呢。
    秋盏云挽了挽袖子:随他们说,鞭子不落在身上不晓得疼,现下没人管,以后有人管了,看她们还敢不敢多嘴多舌。
    话里话外的意思宋大监听得真真的,陛下这一去,可是实实在在、坦坦荡荡地朝世人表明心迹。
    陛下并非不占理,甚至情理二字都在她这,此番君臣博弈看的就是双方决心,谁心铁,谁就能赢。
    靖国公府。
    阖府都在忙着接驾。
    池蘅此次出宫头戴白玉冠,身穿绯红团锦琢花长衫,腰缠碧玺流云玉带,脚蹬踏辰靴,贵气无双,七分风流秀色,三分威严。
    但凡见过她的,无一不心神驰往。
    昨日她才来过,今日仍来,不知情的只道陛下与沈家亲厚。
    知情人士,譬如靖国公,凝神好生思量,吩咐下人去拿珍藏在酒窖的美酒。
    池蘅陪着丈人痛饮三百杯。
    她内功深厚,半个时辰也不见去如厕,酒气顺着内力牵引在四肢百骸荡开,顷刻化为汗渍,汗渍初初挥发出酒香,又被蒸发。
    饮到此时,她双目仍旧清明璀璨。
    而坐她对面的沈延恩,被龙润毒.药所害,武功全废,落得终生残疾。
    虽没有池蘅那手绝妙的化酒为水,化水为汽的功夫,然从始至终都是他在斟酒,是以池蘅饮去三百杯,他也不过喝了三碗。
    下人屏退,管家老老实实守在外面。
    沈延恩端着酒碗似有醉态:清和是我与发妻所生,我生性易迁怒,害她吃了不少苦头,等醒转,再怎么弥补也不过是惹人生厌。
    一入宫门深似海,我是不愿见她跳进那泥潭,可于她而言,不在陛下身侧,何处又不是泥潭?
    靖国公府困她太久了,这世道也困她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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