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阿娘你慢点。
    快点,阿蘅,再走快点。
    池夫人被二人一左一右搀扶,才出将军府的大门,便听到好大的哭声隔着老远传来。
    好多人在哭。
    几天前或许还有人心存幻想,以为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不会轻易死在战场,可看着大军护送而来的棺材,多少人心防崩溃,哭音震天响。
    赵潜亲自来检验池家父子的尸身。
    没有池夫人强行掀开棺材盖,他也会命人开棺。
    沉重的盖子被病没好的池夫人推开,露出池大将军威严的脸庞。
    死去几日,好在天冷,尸身不曾溃烂,一眼望去能看到大将军身上有几处致命伤口。
    阿衍阿衍
    池夫人一口血呕出。
    阿娘!
    她推开池蘅,踉踉跄跄地开了池英池艾所在的棺材,棺材盖掀开,年轻的面容面无血色地沉睡。
    阿英阿艾娘的好儿子
    看到大哥二哥那张脸,池蘅死死忍着泪意,不让眼泪掉落。
    赵潜一一看过父子三人的遗容,身侧仵作假扮的侍卫朝他点头。
    确认无伪,他又去看悲痛欲绝的池家母子,猫哭耗子,哭得比谁都响亮:朕的柱国大将军啊!
    霎时间,除了哭声,还是哭声。
    池蘅强逼自己去看躺在棺材里的二哥,有那么一瞬觉得这张脸有些怪,她无暇多思,内心满了伤痛。
    许是知道自己来人世的用意,她比寻常时候心性更为坚韧。
    阿娘的天塌了,她得重新为她撑起来。
    池家门庭显赫之家,苍白的灯笼凄凄惨惨被冷风吹得摇来晃去,前来吊唁的人极多。
    上至天子,下至路边行乞的乞丐。
    有人猫哭耗子,有人哭得肝肠寸断。
    池蘅一身缟素迎来送往,挺直的身板,短短几日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清和以池家准儿媳的身份站在她身侧,沈大将军则以姻亲的名义帮助池夫人招待诸位来宾。
    沈延恩固然不肯相信老朋友会战死沙场,可得知那日凶险,他心里惊疑不定。
    池衍,怎么会死?
    那样不肯服输的人,怎么会死在他前头?
    余光瞥向满心满眼都是池蘅的女儿,沈大将军若有所思。
    池衍一去,二子尽丧,如今池家子嗣凋敝,若有选择,他真不愿池蘅再上战场。战场是残酷的地方,倘真池蘅再出个好歹,婉婉可还活得下去?
    他内心挣扎,却不愿做那武断的长辈,总要问过池蘅的意思。
    只是,以他对池蘅的了解,此子必定会继承先人之志,延续池家将门的辉煌。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
    离去者众。
    池家死了人,一片冷清,下人皆着丧服,满目冷白,又有大雪覆盖盛京城,凄凉中更显凄凉。
    池夫人再次哭晕过去。
    池蘅一日未食,规规矩矩跪在蒲团为父兄守灵。
    清和不言不语陪着她,火光映照两人沉默的侧脸,乍看起来,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怆。
    管家垂首上前,低声道:公子,李姑娘来了。
    李如啄是池英生前当心肝疼的姑娘,为追求她,池大公子没少向幼弟讨教哄女人欢心的法子,也不知到头来有没有追到手。
    李姑娘一路赶来都没哭,见到池英的灵位,眼泪像是开了闸,怎么都止不住。
    她怔在门前,被池蘅恭恭敬敬请进来。
    我来我来为他上炷香。她声音颤抖濒临破碎,池蘅爱屋及乌,心里一直拿她当未来嫂嫂敬重,她亲自将香双手献上。
    李如啄依照顺序,先为大将军上香,而后才轮到池大公子、池二公子。
    她盯着池英灵位良久,嘴里无声言语,即使听不到,单看那口型,也知是在喊玉郎二字。
    玉郎,即为女子对心上人的爱称。
    大哥总苦恼不得李姑娘心,若他晓得李姑娘肯喊他一声玉郎,不知会有多高兴,怕是要高兴地跳起来。
    池蘅眼眶发热,碍于男子身份不好直言,她朝清和递去眼色,清和拉着李姑娘的手柔声劝慰。
    许是忍得够久,李姑娘不管拉着她手的是谁,哀声哭出来。
    哭也是小声压抑的哭。
    哭得池蘅都想跟着嚎啕大哭。
    深夜。
    所有人沉入梦乡之际。
    池蘅封闭灵堂,再次掀开三口棺材。
    她师从苏戒,苏戒是何等妙人,一双手堪称点睛手,往往化腐朽为神奇,最擅以假乱真。
    事关父兄,不弄清楚,她死都不能瞑目!
    灵堂烛火幽幽,清和执掌明灯为她照明。
    两人都是出了名的胆大心细,棺材盖小心启开,池蘅半个身子快要探进去:姐姐,烛火再近些。
    清和依言而行。
    烛火近了,照得四下通明,池蘅恨不能拿出毕生的本事和专注,视线一寸寸滑过池大将军的脸。
    看够了,看出端倪,她不敢声张。
    挨个看过,也不知看了多久,池蘅眼睛酸疼发胀。
    谨慎起见清和没问她看出了什么。
    灵堂寂静,偶有烛火爆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动静不大,在这无闲杂人等的灵堂平添两分阴沉。
    池蘅一夜守到天明。
    清和没她那样的好精力,熬到后半夜撑不住睡倒在她怀里。
    一夜枯坐,一夜反思,足够池蘅静下心来想明白很多事,她蓦地想到阿娘,想事发至今阿娘的反常。
    人死了,突逢变故,反常或许才正常。
    但阿娘哪是寻常的女子?她可是敢同时臭骂运朝两位大将军的奇女子。
    三口棺材,三张精妙绝伦的假面。
    如无意外应是出自师父之手。
    天底下,唯有师父在此道的造诣能瞒天过海,骗过经验丰厚的仵作。
    灵堂冷飕飕的,池蘅用纯阳真气暖了清和一夜,头脑异常清醒。
    她知道爹爹为何带着两位哥哥诈死。
    无非是要护住她。
    若她所料不错,回城当日赵潜是要杀她,因为她的身份败露了。
    因何放弃动手?
    因边关急报。
    池家父子三人为国捐躯,死得壮烈。
    泼天的功勋成为挡在她前面天然的护身符,赵潜不敢动,也没必要动。
    独木难成林。
    在他眼中,自己这颗帝星,无势相助又能成哪门子气候?
    池蘅望向虚空,仿佛看到爹爹笑着和她说:阿蘅,接下来的路要靠你大胆往前闯了,杀出来,帝路就在前方。
    她攥紧拳头,咬咬牙,在心里郑重嗯了声。
    她会努力,努力让至亲提早回到她身旁。
    她会努力,努力担起天降的重任,成为一颗真正熠熠生辉,有名有实的紫微星。
    清和睁开惺忪双眼,温柔回抱她。
    池蘅低头与她额头相触,小小的肌肤之亲给人莫大的安慰和安全。
    世事多变,池家父子终是以他们的诈死,结束帝星备受呵护的少年时代。
    那些流光的记忆封存在珍贵的金匣,仿若一扇扇门,这扇关闭了,会有另一扇为之打开。
    腊月的倒数第三天,天空飘落鹅毛大雪。
    万籁俱寂。
    池蘅抱着心爱的沈婉婉跪坐灵堂,与过去的自己挥手告别。
    再见了。
    再见了。
    第126章 、石缝桃花
    送葬日,盛京城大雪纷飞。
    鹅毛般的雪花洋洋洒洒飘落行人发顶、肩头,十里长街,尽是悲哭。
    哭音不绝,仿佛要流干整个冬天积蓄的眼泪。
    此乃运朝的丧礼中的哭丧一环。
    运人极重婚、丧,丧礼与婚礼列为同等重要的大事,丧礼之上又有层层严密的等级规制。
    池家父子以死报国,池衍以超一品柱国公的规制下葬,两位池少将军皆追封正二品武耀将军,与其父葬在鸡鸣山。
    【鸡鸣山】也称【将山】,从高.祖起,于国有大功的将军都葬在此。
    此为皇恩浩荡,表彰殊荣,每年都有好多人手捧鲜花前来祭拜,当然,不愿意葬在将山也可以选择葬进各家祖坟。
    池家将门之首,没有属于自己的祖坟。
    池家先祖起于微末,漂泊无根。
    昔年他指着【鸡鸣山】与高.祖道:咱们脚下这块地,该有一块儿属于将种的墓地,池家自我起不设祖坟,祖坟就在此地。
    鸡鸣山,鸡鸣破晓,或可称为【将山】,凡我之子孙,不分男女,想与祖祖辈辈死后葬在一处,就得凭真本事。
    祖宗凭本事创下基业,子孙就得凭本事赢得君臣颂赞,百姓爱戴。
    他当日那番话说得豪气如云,高.祖为之震撼,特在【将山】划下大块地,道:你之子孙,必为我赵氏肱骨。
    池家先祖笑而不语,后不喜陛下深陷淫.色,又在【将山】,指着墓穴前长青的柏树,定下池家子孙娶妻不纳妾的规矩。
    经友人提醒,担心池家往后绝种,额外加了一条:除非四十不孕。
    婚丧二事,池先祖安排妥当,亲笔写进池家家训,勉励提醒后人。
    这两条家训,前者坚定池家后人咬紧牙关做一代名将的心志,后者杜绝子孙为色所迷、祸起后院的可悲下场。
    可谓裨益良多。
    自池先祖建功立业打天下,经由一代代人努力才有了如今三百年荣耀披身的世袭将军府。
    赵氏皇朝绵延至今,离不开池家一代代的匡扶。
    【将山】极大,矗立着一座座鲜血染成的丰碑,每一座有资格竖在这的石碑,背后都有或悲壮或感人的故事。
    运朝有过很多位将军,如繁星那样多。
    即便繁星璀璨的时代,池氏一门也是其中最亮的星。
    【将山】很大、很高、很远,徒步要走一个时辰。
    池蘅手捧灵位走在队伍前,白衣缟素,身形消瘦,俊俏明艳的小脸憔悴至极,教人看之心忧。她的悲伤隐忍而刻骨,每一步走得都甚是沉稳。
    白幡迎着冷风被吹乱,送葬的人群填满了朱雀大街,不断有人哭,或真心,或假意。
    在一片乱糟糟音同调不同的哭声中,有侍者扯着嗓子尽力喊着每个人都能听清的话。
    一字,一句,尽是池衍与其子为国立下的汗马功劳。
    池大将军戎马半生,单他一人的军功,喊得侍者嗓子冒烟。
    此为丧礼中的慰英魂的一环。
    更是提醒被他护卫的百姓们,提醒在上的君王,莫要遗忘有功之士,更要优待有功之家。
    【将山】路遥,送丧的礼仪有条不紊地进行。
    赵潜听着侍者喊出口的一句句,忽生感怀。
    人,果然是死了才值得被纪念。
    池衍死了,他眼中的刺没了,回顾两人少年时结伴同游,再到后来池沈二人扶助他登位的那些年,赵潜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与池衍其实也有过几年君臣相得的时光。
    他那样信他,那样礼敬他。
    可池衍呢?
    池衍十八年前就背弃了他为臣的忠义!
    帝星!
    天降帝星于池家,他养着池蘅,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谋逆之事!
    赵潜气得胡须发颤:果然池衍还是死了好。
    死了,帝星失去助力,无异于拔了牙的老虎,他当下奈何不了池蘅,可他不会让她好过。
    他会优待有功之臣的家眷,会将池蘅当做手里的刀。
    他不说,【龙门】不说,不会有人知道世间真有第二颗紫微星。
    待到刀锋刺眼之前,伸手折了那刀!
    神不知鬼不觉,死在战场,或许是这颗帝星最好的归宿。
    山路迢迢。
    清和在琴瑟的搀扶下徒步登山。
    池夫人眼目怆然地看着那座山,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但大将军和少将军一死,池家只剩下孤儿寡母,到底是没人了。
    好在大将军的余泽够他们用。
    更好在,池家还有一门令人艳羡的好姻亲。
    主持丧事这件事上,众人可算亲眼目睹了池沈二家关系有多好。
    柱国大将军故去之前两家兴许还避讳,柱国大将军一去,陛下再不会对池家下手,再多的恩怨都会随着时光消去。
    沈家仗义,不再顾忌地将池家纳入羽翼之下庇护,这点,连陛下都不好说什么。
    有镇国大将军作为岳丈,池矜鲤往后的日子不说前途似锦,那也是顺风顺水。
    池家唯一的独苗苗,这可金贵多了。
    下葬!
    高山冷寒,清和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拢紧最外面的白色大氅,面色与雪色相差无多。
    她知道,即便池家父兄尚在人间,对于阿池而言,这也是一场真正意义的告别。
    与至亲的告别,与阿池纯白岁月的告别。
    眼看一口口棺木被送入墓穴,池蘅再也憋不住,对着高山屈膝跪地:爹
    声音裹挟内力,不知传出多远。
    山路之上,身着布衣,头戴毡帽的中年男人倏尔停下脚步。
    爹
    余音飘荡,赤子悲声。
    男人魁梧的身子隐隐发颤,渐渐的,宽厚的手掌也在发颤。
    跟在他身后挑着扁担的两位农夫,左边的那位开口嗓音沙哑,似是压抑着哭腔,他仅以三人能听见的声量道:爹,是妹妹。
    妹妹二字脱口而出,池英眼圈发红,迅速低下头。
    他想过很多遍会以怎样的场景喊出这句妹妹,唯独没想过是在生离死别,阿蘅甚至听不见他喊妹妹的时候。
    池艾喉咙上下起伏,哽咽道:爹,你听。
    池蘅跪得笔直,放声大喊:孩儿想您!孩儿好想爹爹!好想大哥和二哥!
    池夫人闻之泪如雨下。
    池家上下的人也都在低头啜泣。
    池衍恍恍惚惚地想:长大后,这还是阿蘅第一次说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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