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灵予:
    这世界上最损的一头梅花鹿,让他遇见了。
    逞强也好,赌气也罢,战胜恐惧唯一的方法,只有面对它。这是胡灵予在波浪池里扑腾两小时后,得出的人生感悟。
    心理阴影并没有完全消失,巨浪迎头打来时他还会战栗颤抖,但每每这时,他就会听见一个初闻明朗如玉石、细品字字皆欠揍的声音:
    别害怕,游起来!只要你比浪还浪,浪就浪不过你
    让胡灵予坚持下来的不是求生欲,是复仇心。
    一直在水里扑腾到晚上九点,其他同学陆陆续续走了,游泳馆开始变得冷清。
    波浪池里就剩他们三个,胡灵予气喘吁吁游到池边,抬头看看远处时钟,训练时间差不多了,正想回头跟鹿教练申请结束训练,忽然看见临近泳池里一个刚上岸的男生,一个劲儿地往他们这边看,末了还直接走过来了。
    看样子应该是认识路祈,还没走到跟前就朝路祈方向抬抬下巴,打招呼:还练呢?
    路祈游到胡灵予身边,手一撑直接上岸,和对方道:练完了。
    胡灵予偷偷打量男生,慢慢有点认出来了,应该是马科班的,跟踪路祈的时候,总能在飞跳球场看见他。
    我看你半天了,马科男说着,眼神微妙地扫过胡灵予和黄冲,你带着他俩一起练?
    路祈大方点头。
    你们班的吗?马科男一时认不出两人科属。
    刚游到池边的大黄听见这话,立刻热情地自报家门:我俩是2班的。
    2班?小型犬?马科男有些意外。
    黄冲想纠正是中小型犬,可对方根本没有跟他聊天的意思,听完直接打闹似的碰路祈一下,说:你考侦查学就够难的了,怎么一个青铜还带俩废铁。
    路祈笑笑,说:单打独斗拼不过强势科属,只好抱团取暖了。
    那你也往上别往下抱啊,马科男瞥胡、黄两眼,压低声音真心给路祈建议,木桶效应知道吧,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板,你和两个都不如你的抱团,水平只能是被拉得越来越低。
    胡灵予、黄冲:
    真想说悄悄话你敢不敢躲远点!
    两位犬科同学正磨牙,就听见路祈满是真挚的声音:我好不容易才申请到和人家两个组团的资格,珍惜还来不及呢。
    马科男无语了,话不投机,悻悻离去。
    黄冲老大不高兴地从池子里出来,经过这些天的训练,他不仅见识到了路祈的水平,而且已经把这个鹿科班同学当半个师傅了,这会儿就忍不住替路祈抱不平:你这么厉害,怎么就青铜了?
    胡灵予叹口气,得,他俩是废铁就不用争辩了呗。
    我都不生气,你们气什么。路祈慢悠悠地道。
    别带上我,胡灵予赶紧澄清,我觉得对你青铜的定位挺准。
    路祈眨眨眼:那我吃亏了。
    胡灵予:
    路祈: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问为什么吃亏?
    胡灵予认命接茬:因为你从来没拿我们两个当废铁,而是当成璞玉。
    我本来想说的是金子,路祈微笑,但璞玉更好。
    没有一脚把梅花鹿踹回池子里,是赤狐最后的温柔。
    你俩心态真好。周围同学都走光了,只剩自己人,黄冲难得袒露真正心情,我以前自己练的时候,总有这些说怪话的,什么你不用练了,根本考不上,你水平不行他越说越低落,像狗狗耷拉下了耳朵,我每回都告诉自己别生气,但根本做不到。更别说像胡灵予和路祈这样,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谈笑风生、吵架斗嘴。
    胡灵予心说我也做不到,要不上回能一个冲动夸下考侦查学的海口吗。不过今天他对马科男的阴阳怪气还真没什么感觉,难道是路祈自带的欠揍气质已经盖过了其他路人甲带来的负面情绪?
    生气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路祈甩甩头发,水珠溅得到处都是,对于歧视和恶意,要么认命接受,要么就想办法让自己变强。
    大黄:对,强到让他们闭嘴。
    路祈歪头空一空耳朵里的水,才又慢慢把头正回来:是强到把他们击倒在地,永远不敢再在你面前爬起。
    是夜,胡灵予躺在床上久久不眠。
    一闭上眼,他就想到路祈最后说的话,和说那番话时一霎淡漠的脸。
    尽管在那之后,在整个回宿舍的路上,都是笑容漂亮的路祈在线执勤,可胡灵予独独在意那个瞬间。
    刹那显露的真实,就像巨岩裂缝泄出的一丝天光。
    胡另一张床上传来极轻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试探。
    干吗?胡灵予翻身侧躺,于黑暗中对着大黄床榻方向。
    我就知道你没睡着,黄冲松口气,不再压着嗓子,但语气开始微妙暧昧,给我讲讲呗。
    胡灵予一头雾水:讲什么?
    黄冲:路祈啊。
    胡灵予:讲他什么?坏话?那你这个晚上别想睡了,我能讲到天亮。
    啧,跟我你就别害羞了,黄冲嘿嘿地笑,你现在追到什么程度了,他知道你的意思吗?
    先别管他的意思,先说说你的意思。胡灵予感觉自己快说绕口令了。
    不就是你想追他吗,黄冲庆幸关灯了,不然还真不好聊八卦,我对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这事儿没偏见,你别担心,我全力支持你!
    大黄激情澎湃的尾音在宿舍里打个转,渐渐消失。
    世界彻底安静。
    黄冲:胡灵予?
    胡灵予:死了。
    黄冲:啊?
    胡灵予:让你气的。
    黄冲:呃对不起。
    胡灵予:知道错了?
    黄冲:嗯,太莽了我,我应该继续假装不知道,然后慢慢给你渗透
    胡灵予:渗你个鬼,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还追?我和那家伙连朋友都没得做!
    黄冲:那你要鹿科班课表为了谁?
    胡灵予:
    黄冲:你前一阵早出晚归为了谁?
    胡灵予:我
    黄冲:你俩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为什么主动帮我们训练?就为了让我俩耽误他自己的训练时间,连带着拖后腿?
    黄、冲!胡灵予腾地坐起来,看向黑暗中那一床人影,气呼呼地抱起双臂,我发现你怼别人不行,怼我出口成章、层层递进、穷追不舍、一气呵成。
    行行行,我不说了。黄冲见好收兵,但几声贱兮兮的笑泄露了他圆满的睡前快乐。班里同学很少有能见到他这一面的,也就对着胡灵予,他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闹。
    夜色清明,空调阵阵的凉风里,田园犬同学已经睡着了。
    胡灵予还坐在床上,抱着薄被,呆呆看着窗外月亮。
    【我和那家伙连朋友都没得做!】
    这话说得好自然,可以肯定就是自己的心中所想,真情流露。
    然而现实呢,他不清不楚地跟路祈混了这么多天,还带着大黄,周围同学都已经默认他们是三人组了,好几个还说要在体能考试时过来给他们加油助威。
    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命运的分岔就有了巨大转向。
    第20章 酷暑
    无边黑幕笼罩苍穹,没有灯塔的荒凉海湾,连夜空都吝啬得不肯给出一丝幽光。
    汹涌的海浪里有什么在挣扎,时而艰难露出水面一点棕红色,时而又被巨浪拍下。嘤嘤的惨叫声撕心裂肺,于无垠的汪洋里却渺小得几不可闻。
    一只溺水的赤狐。
    它拼了命地想要游向岸边,可弱小的身躯抵不过波涛的推阻,被咸涩海水糊住的眼睛也辨不明岸的方向。
    不想死。
    胡灵予一点都不想死。
    可体温在急剧流失,身体越来越僵硬,水漫过眼耳口鼻,渐渐停止挣扎的赤狐一点点沉入海底。
    世界变成一片混沌的幽蓝,胡灵予看见了神明。
    披着光而来,游向他,捞住他,带他一起重回人间。
    破水而出的一霎,天上忽然有了璀璨星河。
    紧紧扒在神明胸前的赤狐抬起头,看见了路祈的脸。二十五岁的路祈。
    第四大406宿舍,胡灵予从梦中惊醒,头发里都是汗,湿得像刚从海里捞出来。
    天还没亮,他在静谧的黑暗中轻轻喘息,惊魂未定。
    海水的潮湿,路祈的温度,仿佛都还残留在皮肤上。
    坠海后的记忆在胡灵予这里是模糊的,只残留一些窒息和恐惧的碎片,再度醒来已是重生。可刚才的梦境逼真得让人后怕,醒来的一瞬间,胡灵予甚至觉得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难道是昨晚游泳馆被路祈救过一次,所以日有所遇夜有所梦?那为什么梦见的不是十八岁的路祈,而是二十五岁的路队长?
    不知是不是想得太用力,胡灵予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天地颠倒,头重脚轻。
    他用力抱住被子,像溺水者紧紧攀着浮木。
    好一会儿,极度的难受感才慢慢消失。
    胡灵予出了一身虚汗,抬手摸自己的额头,微微的凉。
    接下来的一星期,胡灵予都泡在游泳馆里,或许是渐渐克服了心理障碍,再没有做过诡异的梦。这也让他在和大黄一起用狗刨式扑腾磨炼泳技时,少了几分负担,多了些许欢乐。
    中途他也曾想过换一换泳姿,来个帅气的自由泳什么的,毕竟考试时那么多人看着,狗刨终归不体面。奈何刚偷偷改变动作,就被鹿老师抓包。
    别自己乱改,最接近天性的姿势最舒服。鹿老师如是说。
    狐同学当时还挣扎了一下,用的理由很高大上:但是自由泳的划水效率比狗刨高。
    鹿老师:那是对于长手长脚的科属来说。
    狐同学:我也有大长腿呀。
    鹿老师:以狐科的标准确实算,但以鹿科的标准
    狐同学:怎样?
    鹿老师:我去把人造浪调大一点。
    那之后胡灵予再没提过改泳姿的事,怕被如此丝滑的转移话题伤害第二次。
    七月上旬,酷暑来临,一连几天气温都直逼40摄氏度,热得人走在外面都呼吸困难。
    屋漏偏逢连夜雨,犬科常用教学楼的空调主控系统出现故障,这两天犬科班同学们不分年级,上课时间统统如坠地狱。
    艹,不行了不行了
    下课铃刚打响,便有好几个受不了的同学出去找水龙头冲凉水。第二节还要继续上,大家只能生无可恋地坚守火焰山般的教室。
    天咋这么热啊,北方都这样,南方怎么活?
    你别替人家操心了,这两天整个南方普遍降温,平均才三十度。
    不可能。
    自己看天气预报去。
    这温差太诡异了。
    我看过一篇研究,说是自从大雾之后,北方逐年升温,南方逐年降温,气候异常早就有了,只是今年特别明显。
    那具体什么原因呢?
    不知道。
    二十多年了,连大雾的原因还没找到呢,就别指望其他了。
    你们说以后要是夏天热到五十度,咱们还怎么活?
    去南方啊。
    南方要是冷到夏天都结冰呢?
    那就谁都别活了,看过电影吗,极端天气就是直接末日的前兆。
    聊天扯得越来越没边,胡灵予倒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认真思考起来,如果真到世界末日,他该怎么绝地求生。
    路祈在这时发来信息:六点,训练场,今天练对抗。
    今天?
    胡灵予看看外面因为蒸腾暑气而微微变形的景色
    胡灵予:六点太阳还没下山。
    路祈:所以?
    胡灵予:太热了,要不去游泳馆再练一天?
    路祈:考试的时候只会更热。
    胡灵予语塞,不得不承认,路祈说的有道理。
    对面似乎误解了他的迟疑,又发来一条:别耍脾气,六点见。
    胡灵予默默看着简讯,心情复杂凌乱。
    一起训练这么多天,他依然没搞懂路祈。那人时而说话欠揍,时而又温柔包容,指导他和大黄训练一丝不苟,但要真想刺激你,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就能让你上头。
    但总的来说,路祈对他们笑的时候多,严肃的时候少,包容的时候多,毒舌的时候少。
    胡灵予坚信路祈的主动接近,一定有其不为人知的目的。但即便有所图,也不是谁都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牺牲了自己的备考时间,但并不会获得相应的训练收益和比自己差的人训练是无法提升的,一如水往低处流,在这段所谓的互助关系中,路祈是天然的付出方。
    六点,训练场。
    虽然一年级禁止兽化,分专业的对抗考试也是以人类形态完成,但训练中难免会有失控情况,以防万一,胡灵予和黄冲还是换上了兽化训练服。
    太阳果然还没下山,空气热得吸一口都觉得嗓子眼发烫。
    训练场上放眼望去一片空荡,显然没几个人愿意这个时候折磨自己。
    好几块对抗场地都有树荫,路祈偏偏选了最光秃秃的一处,毫无遮挡,阳光直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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