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挨过来的时候,总算放松一点的沈令才嗅到他身上一股藻豆的味儿,他皱眉,看到叶骁一头披散黑发犹带水汽,显是刚刚沐浴不久。
    沈令眉头又拧得重了几分,叶骁却会错意,他特别殷勤地推着沈令去了自己房间,乖乖巧巧在桌前背对沈令坐好,一副来梳来梳的神态,沈令心中一软,走上前去,为他挽发。
    叶骁身子乖巧,嘴上却在嘟囔,说哎,为什么睡觉都要梳发髻啊?虽然没有不舒服,但是很不方便啊
    因为披头散发睡觉会磨损发丝,糟蹋你这头如此华美的长发。你根本不知道想把头发生得你这么好,宫里那帮女人什么都敢往头皮上糊。
    沈令在心中回道,但是因为一夜提心吊胆实在没有和他对嘴的心力,便沉默不语,只细心梳理长发,挽好,拿发带系上,殿下沐浴过了?
    是啊,不然一身血,又是碎肉又是内脏的,又臭又脏,多恶心啊。他答得理所当然,抬眼看向沈令,似笑非笑,沈侯,很多关于我的传言,确实都是以讹传讹,但是其中唯独有一件是真的。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着沈令右手食指。他曾经在他指根咬过一口,见血见肉,却留了疤,小小的牙印,看着像是戒痕。
    他伸手摸了摸,才再抬眼看沈令,面上一抹似笑非笑,孤啊,确实性好杀人。喜用酷刑。这一点千真万确。
    他笔直地看着叶骁,又问了个问题,那殿下,被你说杀的,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与蓬莱君约定,依罪而杀。
    第九回 鹤下血(下)
    然后沈令想了想,欲言又止,但是最后还是特别谨慎的问了一个问题,殿下食人么?
    叶骁特别惊恐地看着他,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为啥这么问?你遭遇过啥?
    沈令垂眸,过了一会儿才说,北齐国主幺弟彭王,酷虐好杀,尤喜虐杀冲龄幼女,分而烹食。
    叶骁露出了一脸你们北齐真恶心的表情。
    沈令抬眼,面上露出了一点儿如释重负,所以殿下才会送钱去给那个大殿上被杀的小太监对么?
    叶骁沉默了一下,他罪不该死,但是我没别的办法,他的死,是我的错。
    不过我也没骗你,我当时,也确确实实地想杀人。
    这玩意儿吧,算我命里带的,生下来就这样,没办法,就是控制不住。小的时候撕蚂蚁撕蜻蜓,大点儿撕猫撕狗,要不是我姐和蓬莱君发现得早,大概我和你们北齐彭王应该能比个高下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忽然思绪飘远,想起小时候的事。
    他被发现天生嗜杀的时候,只有七八岁,发现的人是他姐姐楚国王姬叶柔。
    他那么小,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就懵懵懂懂地站在一堆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小动物尸堆里,一身的血。
    她没有骂他,而是蹲下身,问他为什么要杀掉小鸟。
    他天真歪头,说喜欢呀,因为太可爱了,喜欢得紧,就想把它们弄碎,它们就不会飞走啦。
    叶柔那时候刚有了第二个孩子,她拉着叶骁,到了小小孩儿的摇床前,让他带血的指头轻轻碰了碰幼儿柔嫩的脸颊。
    王姐问他,阿骁喜欢横波么?他说喜欢,她又问,那喜欢永波么?他大声答,喜欢!
    叶柔牵起他满是鲜血的手,对他说,可是,如果横波和永波死了,那阿骁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不能一起玩,不能一起吃饭睡觉了,阿骁难过么?
    他想了想,忽然就委屈地难过起来,抽抽噎噎地哭着说不要。
    叶柔把他搂紧进里,裙摆上满是他小小的血手印,她说,那小鸟也一样哦,它们死了,就再也不会动啦,也不会活过来,你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再喜欢也没有用,阿骁,你懂了么?你把你喜欢的弄碎了,他们固然不会离开你了,但是,他们会腐烂、然后你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依旧懵懵懂懂,却依稀明白了什么。一双哭红的眼睛里,是姐姐温柔的笑容。
    然后他年纪渐长,心底那股与生俱来的嗜杀越发疯狂蔓延,蓬莱君告诉他,当杀则杀。
    只需要遵守一条规矩:依罪而杀。
    所以他做了大理寺少卿、上了战场,只是因为,这两个地方,他合理合法地享受杀戮。
    想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我这种人啊,要是还想做个人,就只能这样了,依罪而杀,无罪不杀。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不过还好,大理寺这地方,别的不多,不能放在明面上,必须暗地里弄死的人还挺不少,我做得还蛮开心。
    说完他瞅了瞅沈令,忽然一笑,你信?
    我信。沈令没有用下官,他平静地看着叶骁,我信自己的眼睛。
    叶骁看着他,垂了垂头,再抬起的时候,他又露出那种极多情又极薄情的笑容,风流惊人,声音清润动听,在凌晨前最黑暗的时刻流淌而过,他说,沈侯啊,你大概不知道,孤到底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不割开你的喉咙,把你的内脏挖出来。
    沈令没说话,有着清雅容貌的男人面孔在烛光中辗转明灭,他直直看着叶骁,心里想,这个男人应该不能相信,在听到他说这么骇人听闻的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居然是一片柔软的怜爱。
    叶骁大概没发现,每当他说什么和自己本心不符的狠话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露出这样的表情,简直像小狗虚张声势的龇牙。
    但是他知道,因为他一直一直一直,都只看着叶骁。
    沈令平静问他,殿下,对五娘,也是这么一直克制的么?
    嗯。他点头。
    对黛大人和灿大人也是如此吧。
    嗯。
    烛花炸起,沈令笑了一下,面孔显出一种温暖的颜色,沈令很少笑,但一笑起来却格外好看,然后叶骁听到他平静而温和地道,那殿下很了不起,能一直克制住自己天性,绝不滥杀无辜。怀修罗杀心,而一心向善,比天生良善更难得许多,殿下,真的,非常了不起。
    他牵起叶骁的手,注视着那双骨节匀亭,修长的手,看了一会儿,调转视线,看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殿下,你做得很好了。
    !叶骁猛的睁大眼睛,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沈令,对方温柔地凝视着他,叶骁垂下头,反握住沈令的手,一下收紧,用力到让沈令都有些发疼的程度。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又紧紧地握了一下之后,慢慢松手。
    沈令站在他身侧,无声看他。他可以这么一直看下去,天荒地老,心满意足。
    不知过了多久,残烛将尽,窗外也泛起一线鱼肚白,叶骁终于慢慢抬头,他看向沈令,清了清嗓子,问了一个灵魂问题。
    他说,沈侯,昨晚我走了之后,你看了几本案卷?现在已经九月二十四了。
    沈令僵硬地回看他,然后叶骁伸出手,比了个五,还有五天,咱俩得在九月二十九之前完成所有初勘,然后
    他没勇气说完,沈令深吸一口气,用尽二十八年人生所有的力量,看向了偏厅里一屋子的案卷,感觉到了深深的绝望。
    第十回 他年旧(上)
    第十回他年旧
    九月二十八,两人终于将将在最终期限前看完了所有案卷,不要说叶骁这个主力了,沈令都几乎想学叶骁一样,直接瘫在屏风床上装死。
    他抄节略抄到两手都在抖,叶骁也是,从右手疼到右肩,上面现在还贴着膏药。
    听说他们终于干完活了,黛颜下午过来看他们,长史大人样子没好到哪里去,也一脸死相叶骁全力突击大理寺案卷,所有蓬莱君那边筹备婚礼的活儿都甩给黛颜,长史大人不比他们少累。
    叶骁在显仁帝的婚礼里负责北齐卞阳公主一行的全程护卫关防,还有前来观礼的各国使节的安全,可以说从头忙到尾,也就中间关防定下,但人还没来的时候稍微轻松一些。
    看黛颜进来,沈令给他沏了杯茶,估计是太累了,黛颜只瞥了他一眼,没有再更多的嫌弃,一口喝尽,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叠文书,几个行馆的分配,我刚跟太常寺扯过一轮皮,新鲜出炉。
    叶骁动都不动,说你先让我多活个一炷香半炷香的,我一会儿活够了,再起来看。
    沈令看他一眼,叶骁侧侧脑袋,来,沈侯,我就给你开开眼,让你知道什么叫太常寺废物们的传统全挂子本事。
    沈令拿过了文书,翻了一番,简言之,就是黛颜:你们赶紧定哪几个行馆都住谁我好安排布防!
    太常寺:可是秦王不先安排布防我们怎么定哪个行馆住谁呢?
    沈令觉得还好,官僚传统扯皮而已。他说那两位是没见过我们北齐,前年洪水赈灾,人都全饿死了,到底从哪个郡运粮食过去还没吵完。
    黛颜和叶骁多少觉得自己有了点儿安慰。
    把太常寺的文书扔在一边,三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说工作上的事,黛颜和叶骁淡淡说些闲话,沈令则在一旁检阅从王府送来,需要他处理的文书信笺。
    内中除了一些不咸不淡官样文章的问候帖子,居然石破天惊地有一份请柬,沈令捡出来,看落款是尚书左仆射开国县男府里的,他把请柬递给黛颜,黛颜拆开看了,转头看叶骁,是穗舫的请柬,她女儿十月底百日,邀你过去。
    叶骁瘫在榻上,呼出一口气,说我去干吗,好好的小姑娘百日宴,我去多不吉利啊,何必呢,给穗舫添堵么?当年那点儿破事儿到现在都让穗舫被人指指点点,她不在乎这些,只看重咱们几个发小情谊,但我不能不替她想啊,你去就得了,把礼备厚一点完事儿。
    黛颜点点头,把请柬封好,递回给沈令,感慨道,岁月如梭啊,当年她那么小一团,现在都是三个孩子的妈了。
    是啊我快十年没见着她了。叶骁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怀念,黛颜垂头一笑,低声道,我也就她去年嫁到白家的时候见过她一次,瘦多了。
    她打小就身体不好,药罐子似的人,生了三个孩子,女人啊,为母则刚叶骁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角一勾,却只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沈令就在一边静静听着,黛颜和叶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全是陈年旧事,像是一颗颗散碎的珍珠,时不时的在他们的谈天里徐徐生辉。
    那是他不知道也见不到,过去的叶骁。
    叶骁躺到快晚膳时分,才挣扎着爬起来。
    今天的晚膳却是从蓬莱君府邸里送来的,说是君上知道他连日辛苦,特意送来犒赏他。
    蓬莱君府上菜肴丰源闻名,一听说是蓬莱君府邸里送来的,黛颜就不走了,打定主意要蹭一顿。
    蓬莱君送来的食盒里果然有他的份儿,给叶骁的全是他爱吃的家常菜。黛颜的以羊肉为主,配金黄汤饼,沈令的食物极其清淡,都是拧了荷叶汁做的莲茸汤、山药蘑菇的素丸子、雪菜乳饼什么的。格外的有一瓶松浆,是把嫩到壳一掐就破,但是已经褪去涩性的松子连壳一起压榨而成,清香扑鼻。
    吃完饭,叶骁给沈令和黛颜各倒了一杯松蒋,道,这是好东西,最是清新养人,只是不能多喝。一天一杯也到头了。沈侯你一会儿把剩下的带回去,让五娘她们喝。正好一瓶喝完。
    殿下不喝么?
    叶骁笑而不语,黛颜斜斜瞥了他一眼,殿下生平最讨厌就是这玩意儿。
    下官失言了。
    没事儿。就这玩意儿麻烦得很,塑月不产松子,得从沉国运过来,半路上还不能坏,还要一颗颗拣出来,有一粒带点儿涩味儿,那一锅都没法要,整个丰源城,也就蓬莱君有这个耐烦,一季能亲手拣出来三四瓶。说到这里,叶骁想起什么似的,面上现出了一种有点怀念,但又厌恶的矛盾神色,而且这玩意儿放不住,过一天就变色,不能再喝了。
    沈令低头致谢,在下却之不恭,谢殿下赏赐。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了一句,殿下今晚不回府么?
    嗯,今晚不回去,我要去牢里,有事情要做。
    沈令不知道他说的牢里是什么地方,但是他出身宫廷,谙熟绝不多问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规矩,便点点头,反而是黛颜,听了这句话,表情微妙地看了沈令一眼。
    知道他们俩人有话要说,沈令借口去收拾东西,等他一走,黛颜看向叶骁,斟酌片刻,阿骁,瑶华她要回来了。
    叶骁慢慢抬眼看他,没说话,黛颜顿了顿,她丈夫流霞关任期已满。年底回来,看样子是要调入禁军,瑶华她我听人说,已经被点了新后的女官了。
    那不是挺好?我到时候肯定给她包个厚厚的礼封过去。
    黛颜深深看了叶骁一眼,对方无辜回看,他摇摇头,没再说话。
    第十回 他年旧(中)
    十月初,大理寺把勘核无误的案子交了上去,剩下可疑的、可悯的打回刑部重审。
    到此为止,叶骁大理寺的活儿暂告一段落,转身全情投入显仁帝迎娶新后的筹备里,每日跟太常寺激情一撕,整个人比之前精神太多了。
    黛颜跟着他去处理婚礼的事,秉持着领了俸禄就必须给爷干活的朴素原则,虽然非常看不起沈令,但是黛颜还是把手上长史的一些特别琐碎又不重要的事情转交给了沈令。
    而沈令在秦王府接到的第一个大活儿就是:年底对账。
    然后沈令接过账簿一看,整个人都惊呆了。
    叶骁,好特么的穷啊!
    叶骁的食邑是三千户,实封五百户,每年六万石栗米就是他的固定俸禄,折钱一万两千贯。
    这点儿钱真是多个老婆都养不起的穷啊!
    他在北齐的时候,清廉自守,但是食封等等加起来,也有两万贯的俸禄叶骁比他穷多了
    旁边五娘一边做着鞋一边心有戚戚焉,可不,我连人都不敢多雇唉,今年也就是朱家妹子来了,她的俸禄吏部那边支,我赶紧裁掉三个厨房上人哎说多了都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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