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要沈令干的活儿,就是把他看完的案卷再复核一遍,看内里是不是有错,有问题的挑出来,没问题的,做成节略,再经过下面属官的二核和三核,便能进呈御前。
    沈令晚膳前已经看完七本案子,结果端着膳盘过来的叶骁一针见血:照这速度,沈侯,你能被案卷埋了。
    沈令看了看叶骁桌上的案卷,再看了看自己这边的案卷,不得不有点儿自尊心受挫的表示,叶骁是对的。
    他本想加班,结果被叶骁轰了回去,说头天就这样吧,你回去好好休息。
    沈令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屈辱。他总觉得自己从叶骁的眼睛里看出了嫌弃这两个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沈令暗暗揣了本《显仁律》回王府研究。
    琢磨透了律令,接下来的几日,他的效率明显提高,然而他案头文书的消失速度还是远远比不上叶骁面前的,沈令一股执拗就上来了。
    这天叶骁要回王府洗漱,两人一路骑马回去,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说着说着,沈令说想干脆和叶骁一样,搬去大理寺去住,省时省力还方便些。
    叶骁瞥他一眼,俊美面孔上似笑非笑,表示不愧是沈侯啊,想和我一起住大理寺的,你头一个。
    有什么不妥么?
    叶骁沉沉看他,倏忽一笑,没有,收拾好了明天就和我一起走吧。
    回到府里,五娘听了沈令的话,表情复杂的为他点了杯茶,微微叹口气,叮嘱他若去大理寺,一定诸事小心,看沈令点头,她欲言又止地揉了揉肩上披帛,最后只轻声道,到了大理寺,晚上千万不要出来。
    沈令不解,五娘却没有再说的意思,抬手又为他点了盏雪白浓茶。
    沸滚茶香中,女子雪白一张面孔,晦暗不定。
    住进大理寺之后,沈令对塑月皇室到底有多宠爱叶骁有了全新的认识。
    之前传闻里,说他奸污了兄长显仁帝预订要迎娶的继后,这放在北齐要杀头的罪过,皇帝一句,我这二十多岁的弟弟还是个孩子,高高举起都不用,直接轻轻放下。这份宠溺当时听得沈令叹为观止,而现在,身临塑月其境,在如何娇宠弟弟上,塑月皇室又给沈令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叶骁的每一顿晚饭,不是哥哥显仁帝宫里赐下来,就是姐姐王姬府里送的,嗯,带宵夜,还不光是他一个人的,沈令侍从大理寺属官人人有份儿。
    沈令估计,显仁帝和王姬直接把幼弟当儿子宠了。
    不,也许是女儿也不一定看着每天早上送冰糖荔枝粥的王姬府的人,沈令想。
    他被安排住在办公偏厅的小院里,旁边面南的正房是叶骁的居所。
    他入住大理寺当天,叶骁就跟他约法三章:
    第一,三餐必须定时吃。
    第二,亥时必须就寝。
    这第三嘛叶骁笑了笑,他柔声道:
    沈侯,无论晚上你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他正在被什么满口血腥的异兽所凝视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沈令不由自主地深深点头,心中本能戒备。
    然而当晚什么都没有发生,叶骁睡得呼呼的。
    沈令觉得自己被骗了。
    第八回 剑牡丹(中)
    九月十一,为了明年开春塑月迎娶北齐公主诸多事宜,北齐派出的第一批人抵达了丰源京,得了显仁帝恩赐,在京郊营造一处宏大行馆,将来公主就要从这里出嫁,也是诸多北齐贵人观礼的地方。
    此次迎娶诸多事宜显仁帝交由蓬莱君主理,太常寺协力,作为蓬莱君直属下官的叶骁,脑袋上的活儿立刻多了一倍。
    沈令表示,这活儿为啥落到大理寺头上了?就算塑月和北齐官制不同吧,也没听说皇上成亲,要三法司头头办的啊,咋的,这是结婚还是要审案啊?
    他抱怨的时候,叶骁跟条死狗一样瘫在屏风床上吐魂,过了好半天才能说话: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蓬莱君是我们另外一个爹,儿子娶媳妇儿你见过绕过爹的么?不能吧,那只能蓬莱君操办啊,那我当弟弟的还能怎么着,被当畜生用呗。
    沈令的笔啪嗒一声掉砚池里了,他震惊地看着叶骁。塑月这么开放的吗???男宠在先帝死后被儿女们当爹?他们北齐的帝王男宠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在新帝手底下活过仨月的。
    叶骁说,沈侯你呢,只要给孤剥一碟冰鉴里的葡萄,孤就把这个八卦讲给你听哦。
    沈令麻溜剥葡萄去了。
    他一边剥,叶骁一边兴致勃勃地给他讲自己亲爹的风流韵事。
    大致说来就是,先帝元后在生叶骁的时候难产去世,先帝哀恸至极,不仅不立继后,连女色都不肯近了。
    最开始大臣都还劝劝,后来一琢磨,先帝膝下两子一女,大的两个再过两三年孩子都能有了,反正也不是要绝嗣,管皇上X生活那么多干嘛呢,爱娶不娶,一想通,大家就都不提这茬儿了。
    然后斜刺里就杀出来一个蓬莱君,把先帝叼走了。
    按照叶骁的说法,他长姐楚国王姬还差点儿意思,他和显仁帝可真算是被蓬莱君一手养大的。
    先帝最后几年,病得不能理政,全靠皇兄和王姐撑下来,谁也没空管我。我那时候最人憎狗厌的岁数,在宫里横着走,能管我的人没空,有空的人没胆管我,嗨呀我给你说,我那时候坏得出渣,见猫都要踢的那种,然后蓬莱君就把我拎走了。
    沈令把一碟剥好的翠绿葡萄放到他面前,水晶碟上一股寒气蒸腾,叶骁捻了一颗,眯着眼睛吃下去,才慢慢继续。
    他时候啊,太小太蠢,不懂事,哪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啊?就特别不知死地跟蓬莱君怼了正面,毫不意外地被蓬莱君揍了个生活不能自理。
    所谓强拳出真理,从此之后,他直接跟着蓬莱君过,所有事情蓬莱君一手包办。总算在爱的铁拳下没怎么跑偏,姑且还算是个人样。
    叶骁十岁那年先帝驾崩,去世前留下一道遗诏,要册封当时还是大理寺少卿的自己的爱人为蓬莱君。
    因为塑月乃女帝开国的缘故,从上到下恪守一夫一妻制,男女都可以出仕和继承家业,自然女子也可以继承帝位,所以君就是塑月专门给皇族男性配偶的封号。
    女帝的丈夫被赐以帝君爵位,而女帝以降,王姬也就是皇女们的丈夫,则被赐以君的爵位,封号则取自名山大川。先帝临终遗诏,就等同于正式承认自己爱人的地位,视为皇帝配偶,并且要嗣皇帝尊奉荣养。
    显仁帝谨遵先帝遗诏,降了一级,册封了蓬莱君,百年之后,他的牌位会被迎入太庙,别室另祭。
    也就是说,蓬莱君可是我们仨儿正正经经,告过太庙的继父哦。所以他揍我,我也只能认他露出一个悲伤的表情,反正我也打不过
    听到这里,沈令对之前蓬莱君暴揍叶骁一顿的事,也没那么耿耿于怀了,只是轻轻一笑,说塑月果然与北齐大不相同。然后他话锋一转,蓬莱君武艺很高?
    我的本事,全是他教的。可惜学得不精,当然,武艺军学本来也不是蓬莱君擅长的,能教成我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殿下武艺已经是我生平所见一流高手了那蓬莱君最擅的是
    叶骁抬头看他,腕子上四只镯子垂落,一阵脆响,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术法。
    沈令对神鬼一事一直敬而远之,对叶骁这句话也没怎么在意,只胡乱点点头,看着叶骁拈着葡萄含笑的样子,不知怎的,就想起濯濯如春月柳的句子。
    他忽又想,不对,叶骁哪里是春月柳,他分明是牡丹佩剑,国色风流。
    九月十五,在沈令身上的泥销骨第三次发作的当天
    叶骁被蓬莱君招入了府中这明摆着就是蓬莱君不想让叶骁去管沈令的事。
    沈令倒很开心,他本就不愿叶骁为他分走身上一半痛苦那是他自己的事,凭什么要让别人来I替他分担痛苦。
    何况,泥销骨发作的时候那么疼,而他喜欢的那个人,虽是武将却格外怕疼,身上有点儿淤青都能龇牙咧嘴,何必让他受这样无用的苦楚。
    他捱得过。
    发作当天,他回了自己偏院,拜托窈娘为他坐夜,他把自己捆好的时候,笑着跟窈娘说了一句,幸好王府人少,我又住得偏僻,这回好歹不用把手脚卸下来了。
    窈娘听了这话,面色惨白,她眼圈微红,拿帕子按了按,终究忍住,没有掉下泪来。
    哭只会让他担心而已。助他把右手也在床头捆好,窈娘清了清嗓子,一双杏眼痴痴看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
    沈令看她,笑了一下,柔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语罢,咬住了窈娘手中递过来的巾帕。
    我有什么好辛苦的说完这句,窈娘心想,是啊,她有什么好辛苦的呢?她不过白坐在这里一夜罢了。除此之外呢,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心思忽然一下就远了,想着外头五更鸡里正温着的一盏人参归元汤,又忽然想起了自己初见沈令的时候,她不过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远远隔水望着一丛金□□花之后,那道一身玄衣,清瘦修长的身影。
    她那时哪里懂什么叫风骨飒飒,只知道,他怎么那么好看,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然后就是她被发卖,赤足单衣站在雪地里,半个多月没洗澡,头发打着油腻的绺儿,里头跳蚤臭虫挣命的爬,身上臭不可闻。
    她又看到了沈令。
    他一身紫袍,白马银鞍眉目清润,到她身前玄狐披风把她整个笼住,她双脚一轻,被他抱在怀里,像是浮萍忽然落在了玉瓶中一般安稳。
    他说,我来迟了。
    她又怕又羞又安心,抓着披风,说不出来话,只心里一点奇怪的伤心。
    沈令还是这般好,可她却又脏又臭。
    第八回 剑牡丹(下)
    她忽又想到叶骁,心中不知怎的忽然一闷,正出神时候,有人敲门。
    窈娘陡然一悚这偏院是锁好院门的,那现在外面敲门的是谁?!
    还没等窈娘回神,外头传来叶骁清润声音,窈娘,给我开一下门。
    他不是在蓬莱君那里么!
    窈娘飞快看了沈令一眼,看他也一脸惊疑,应了一声,快步而出。
    叶骁进来,直接走到沈令床前,看了看他,转头跟窈娘说,这里他看着,她不用守夜了,回去睡吧。
    窈娘绞着手里帕子,垂头咬唇不语,过了一会儿,才盈盈福了一福,低声道了句是。
    窈娘一走,叶骁把门掩上,坐到沈令床边,瞅了瞅他,又瞅了瞅外面,还没开始?
    沈令嘴里咬着帕子,眼里全是疑惑,叶骁单手托着腮,朝他晃了晃左手,上头四只镯子如今暗淡无光,我翻墙出来又翻墙进来的。蓬莱君今晚把昆山碎封住,明晚才能用,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了
    说到这里,他一双细长凤眸漾出了一线温和神采,但我想就算不能替你分担痛苦,今晚你发作的时候,能在你身边,也是好的。
    说完,他轻柔地取下了他右手上的绳子,柔声说,伤口还没全好,这样压着不合适,我帮你按着就好了。
    其实泥销骨已经开始发作了。
    他浑身剧痛,但是不知怎的,看到叶骁的一刹那,沈令心中一阵欢喜,甚至于疼都没有那般厉害了。
    他昏昏沉沉,意识时断时续,但是却不像前两次一般,彻底失去神智。
    因为,有叶骁在。
    他只想看着他,听他的声音,嗅他身上一股清烈降真香的味道,就觉得,这疼再来几倍,他也捱得住了。
    叶骁按在他腕上那只手,指头是暖的,像是一块温暖的炭,落在他冰冷的肌肤上。
    他和这个世界,在这个瞬间,唯一的连接,只有叶骁。
    叶骁垂头看他,头发披散下来,黑发末梢垂到他面孔上,沈令模模糊糊地想,他得把叶骁的头发梳上去,他这般样子,这么好看,可不能被人看了去。
    他手指动了动,被叶骁握在手中,然后他感觉到温暖的指头掠过他满是冷汗的面孔。
    叶骁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是他听不清了。
    他只是用力地,握住他所喜欢的男人的手。
    这是他唯一,可以名正言顺,碰触叶骁指尖的机会了。
    第二天凌晨,沈令醒过来的时候,叶骁已经不在了。
    窈娘扶他起来,说叶骁趁着宵禁又翻墙回去了,他点点头,就着窈娘的手,喝了一盏汤。
    等他喝完,窈娘看着他,语气平静地道,阿令,我昨晚上想了一宿,我要去跟沈行要解药。
    沈令把银盏放好,才慢慢抬眼看她。
    窈娘吸了口气,挺直脊背,你在大理寺,我没得空告诉你,前几天,沈行那边有人来找我了。
    她出门督办采买食材的时候,在她常去的一家舶来香料铺子,沈行的人找上了她。
    那是沈行亲信,随着这次北齐先遣人员过来的,只跟她说,若是不愿意看沈令受苦,那她可以拿秦王府的机密来交换解药。
    说到这里,窈娘略微有些颤抖地呼出一口气,一双手在广袖下轻轻绞拧,我想好了,我就拿秦王府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换解药,若是换到了,能换多少换多少,至少你不必这么痛苦,真出了事,也是我做的,跟你没有相干。
    她昨晚在窗下望着沈令院子的方向,枯坐了一宿,只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她能为沈令做的,只有这些。这样做不好,后患极大,她知道,但是她不得不做,不然长袖之下修剪平整的指甲深深扣入掌心,窈娘心中几乎有些茫然地想,不然,她就会失去沈令。
    她不知道这个念头怎么来的,但是她有预感,她不做些什么,沈令就会彻底离开她。
    窈娘知道,沈令从未以男女之情喜欢过她,他待她,亦妹亦女,沈令可以为她死,但是,沈令不爱她。
    她一直都知道,但是她一直无所谓因为沈令一样不会爱其他人,那她就是对沈令而言最重要,离他最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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