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看向沈令,我会写信给北齐国主要泥销骨的解药。
    听了这句,沈令眼神微动,意识到窈娘并没有告诉叶骁,是沈行下的毒,他试探了一句,只怕无功而返。背后主使下毒之人,恐与我有深仇大恨,就算殿下亲自致书,也会会多有搪塞吧。
    不问怎么知道呢。叶骁淡然道,试试呗。
    他果然不知道。沈令心中一定,看他起身要走,忙唤了他一句,殿下。叶骁回头,他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看着叶骁,昨晚我发作情况异常的轻,殿下,您做了什么?
    叶骁思忖了一下,决定说实话,我用了某种法子,替你承了一半的痛苦。
    沈令如遭雷击,他惊愕地看着叶骁,嘴唇轻抖,反而是叶骁,看着他兀自惨白的面孔,叹了口气,说,沈侯,我不知道,原来你一直这么疼啊。
    沈令完全怔住,他说不出话,只觉得叶骁的话化做一把柔软的刀,在他五内翻搅,又疼又软。
    原来,他昨夜的那般轻易捱过,都是靠叶骁。可那样的疼,叶骁受了一半啊。
    叶骁知他自责,刚转身要走,却袖子一紧,他有点儿惊讶地低头一看,沈令正抓着他袖子,然而沈令的表情却比他还要惊讶,似乎在疑惑自己为何伸手抓住他,和自己为何还不松手。
    他的指头在轻轻地抖,沈令抬头,看着叶骁,那张本来清冽端严的面孔山现出这种近于天真的无措,让他一瞬间看起来像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
    叶骁心里一软,俯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笑道,我折腾了一宿,太困了,我先去睡个觉,等我睡醒了他说到这里,看着沈令攥着自己袖子用力到发白的手,想了想,要不我就在你这里睡吧。
    说罢,他重又回了榻边,伸手取了被子,施施然躺下,沈令怔怔看他,慢慢松了手。
    叶骁说,我在这儿呢,你要累了,你也睡一会儿,便合了眼,不再说话他是真疼真累也真困了。
    沈令却没睡,他就这么看着叶骁在他的榻上,他身旁,沉沉睡去。
    之前那么多天,在马车上,他也是这么看着叶骁睡的,可从未有一个刹那,如现在一般,心底涌动着酸楚柔软到接近微微疼痛的情感。
    他问他疼么,他说他不愿他做奴才,他从未看不起他,视他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为他承了一半的痛苦。
    你看叶骁这人,多么古怪,明明心狠手辣,杀伐决断,却为何对他这么好?这人好古怪,这么想着,沈令定定看他,唇角却不自觉地轻轻弯起一个笑容。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叶骁,仿佛可以一辈子这么看下去。
    第六回 相思斟(上)
    第六回相思斟
    叶骁一觉睡到中午,就被黛颜弄回房了。
    叶骁拖着步子慢悠悠地走,刚出房门,就拖长声音唤了声颜颜,黛颜脚步一停,叶骁就无赖地整个人靠了过去,把所有重量压在他身上。
    黛颜皱了皱眉,搀住他,语气责怪,站不住了?
    嗯累。还疼。
    谁让你连着用昆山碎了!你明知道它时灵时不灵的!
    叶骁眼珠子转了转,没搭腔,黛颜冷笑一声,你今早那鬼样,肯定是又用了昆山碎,一个月里用两次,你行啊,这次蓬莱君面前你别指望我给你说一句话!
    看他最后几句说得几乎咬牙切齿了,叶骁摸摸鼻子,等他被黛颜搀回房间,他才小小声地说,嗨,第一次为了救自己,第二次为了救别人嘛
    这句一下就把黛颜火点起来了,他冷哼一声,沈令也配!
    叶骁脸上所有的表情忽然一下都没了,他看着黛颜,平静地道,他配。颜颜,你配,他也配。然后颜颜,你现在,立刻出去。
    黛颜猛的别过头,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把气压下去,他拱手行礼,生硬告退。
    还没出门,就听到内间叶骁淡淡地道:颜颜,给鲁王写封信,就说我要泥销骨的解药。
    黛颜握着门把,几乎要把掌下的木头捏碎,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平下声音应了句是,快步离开。
    门一关,叶骁往后仰倒,大字型摊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手。
    他身上现在还有沈令的味道。清冽的,仿佛覆着一层薄冰一般,白梅的香气。昨晚,他将这股气息拥在怀中,整整一夜。
    这股香气从昨晚便一直撩拨、勾引着他,让他几乎把持不住。
    刚才,只要黛颜再多说一句沈令,让他想起那股味道的诱惑他恐怕就真的要忍不住了。
    毕竟,沈令诱惑他已久。
    叶骁闭眼,轻轻舔了一下指尖。
    他用这只手抚摸过沈令的眉眼唇角长发颈项
    好想好想好想,杀了沈令啊,把他撕碎,看他的血流过他的指尖
    叶骁走后,窈娘惴惴不安地进屋,沈令靠在床上,看了她一会儿,笑着拍了拍她,昨晚不怪你。而且,你没有把沈行下毒的事告诉他,你做得很对。
    窈娘愣愣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泪珠扑簌簌地落下来,她抓着叶骁的手,无声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止住眼泪,这次,能要到解药了吧?
    沈行不会给的。他想不给,法子太多了。沈令摇摇头,便不再说话。
    窈娘略有迟疑,昨晚殿下他
    殿下很好。沈令截了她的话,抬眸看向推开一线透气的窗户,目光中隐约有一丝温柔。
    那一瞬间,窈娘觉得沈令离自己极远,似乎遥不可及,随时可能消失,她本能伸手,抓住他袖子,沈令一愣,低头看她,柔声道,窈娘,怎么了?
    她抓着他袖子,摇头,微带颤音,一松手你就会消失。
    他知道窈娘喜欢自己,但他只当窈娘是故友之女,愿意照拂她一生,却并无男女之情他是个太监啊,孩子、闺房之乐,他什么都没法窈娘,他本以为可以给她一世平安,结果,却连这个也给不了,害她陪自己颠沛千里,去国离家。
    沈令心中愧疚横生,刚要从窈娘手里把袖子拿出来,他忽然想到,就在今早,他如窈娘一般,抓住了叶骁的袖子。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抓住他。
    然而叶骁留下了,在他身边,告诉他,我在这里。
    他愣住,窈娘抬眼看他,过了好一会儿,她逼迫自己慢慢松手,强笑说要去厨下看看,便快步走了出去。
    沈令靠着床柱,闭上了眼睛。
    当晚,沈令又做了那个常做的梦。
    依旧是北齐宫阙万千,父亲惨不忍睹的尸体,但是这次,他梦到了叶骁。
    叶骁玄衣纁裳,衣被九章,衮冕犀簪,白珠九旒,乌黑长发整整齐齐地挽好,俊美面孔上合该锐利的细长凤眸眼角微微上挑,偏生眼尾有一点儿天生的薄红,便显出一种无情的多情来。
    那么好看。
    梦里的叶骁,什么都没说,就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多情又薄情地看着血泊中赤身裸体,被阉割的,十一岁的他。
    沈令醒来,天还未亮,他看着头顶床帐,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叶骁之于他,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但这不一样是什么,他不知道。
    接下来几天叶骁都没出现,沈令安心养伤。
    船进入塑月国土之后,行到第三天,从云林江转进塑月内陆水道,两岸人烟便稠密起来。
    塑月位置得天独厚,土地肥沃,庄稼一年三熟,水路纵横全国,正是整个东陆最富庶的国家。
    他们出发的时候,北齐已经入秋,但是随着南上,入了塑月国土没几日,就重又回了夏日。
    这一路风水特顺,预计八月二十七就能抵达塑月王都丰源京,略作修整,八月二十九就能正式回京了。
    这天刚吃过晚饭,沈令正看书,这几日一直神出鬼没的叶骁鬼头鬼脑地把他拽到船头,说有好东西给他看。
    塑月天头长,北齐该天黑的时候,也只是夕阳略沉。
    沈令看到前方约三里之外有个横跨于水道两岸的巨大木桥,长约二十丈,宽能并行三辆马车,桥洞低矮,他们的船队显然过不去。
    船队慢慢停住,过了片刻,只听两岸响起号子声,巨大的绞盘轧轧声响起,木桥从中间断开,向两边升起,轰然巨响,随着灰尘抖落,木桥慢慢完全竖立在两岸,等它稳当,船队才徐徐行过。
    这就是升门水桥,整个东陆只有塑月和白玉京有,这是最大的一座,很壮观吧,特意叫你来看的。叶骁一身墨蓝丝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转头笑看沈令,深灰色的眼睛倒映着夕阳融金灿灿,格外耀眼,让看的人只觉得心头悸动。
    第六回 相思斟(中)
    沈令刻意转过脸去,不看他,只看桥。
    升门水桥不怕洪讯,还可以有效御敌,实在是厉害,沈令心中赞叹,等船队驶过水桥,他回头看去,再也看不到了,才和叶骁回了船舱。
    这几日不停有传令的小船来往,叶骁和黛颜格外忙碌,带沈令看升门水桥其实是叶骁忙里偷闲,看完了,他朝自己寝室走,一边走一边拔了头上簪子,本就被风吹乱的长发刹那披泄而下,然后本来要跟他告辞的沈令一下就站住了。
    看他站住,本自要开门的叶骁也站住了,两人都若有所思地看了对方片刻,最后是沈令先开口,他盯着叶骁一头乱发,慢慢地说,殿下,请让下官为您梳头。
    叶骁无言地瞅了他一会儿,说,你跟披头散发这四个字儿有仇么?
    沈令一本正经的点头,说大概前世有杀身之仇。
    叶骁嘟囔了句行吧,推开了门。
    已经好多天没进叶骁屋子的沈令,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震惊了。
    这间屋子,堆满了文件。哪哪儿都是。快没下脚的地方了。
    叶骁拈着袍角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进了内室,沈令跟过去,待叶骁在榻上坐好,沈令还不敢置信地瞅了外间的文山一眼。
    叶骁从镜子里看了看他,说那都是这几个月积下的大理寺的活儿,之前在北齐不方便看,现在回了塑月,只能加班加点了。
    塑月每年十月底勾决,七月到十月初大理寺需要复核所有呈给皇帝勾决的死刑案件,这也是身为大理寺少卿的叶骁一年里最忙的时候。但是今年碰上打仗,好不容易叶骁回国,等待他的就是快堆到屋顶的案卷而且一个月内必须看完。
    叶骁说,好家伙!看到这么多文书从船上搬过来的时候,孤立时两腿一软,险些给案卷们磕一个。
    说完,他惨然一笑,一脸生不如死:这只是三分之一而已
    那是挺想死的执起银梳,握住他一把长发的沈令心有戚戚焉。
    他今天没仔细看他,现下从镜中望去,沈令才发现叶骁面色略白,眼下一片乌青他身上黑素余毒还在,半个月前还为他承了一半泥销骨的痛苦,现在又这般疲劳
    沈令垂头,只觉得胸口似有一只蝴蝶在轻轻振翅,羽翼轻柔,却搔得他心尖微疼。
    屋里虽然很热,又不能开窗,但是他手中叶骁的长发却水一样凉润。
    叶骁发上有降真香的味道,清锐而烈。
    牙梳轻柔滑过头皮,把头发一点点儿梳顺,叶骁觉得一股倦意起来,他合了眼,隐隐约约地咕哝:你就这么喜欢和我结发?
    沈令刚给他别好簪子,听了这句心头猛的一震,他再向镜中看去的时候,忽然腕上一沉,叶骁已经靠在他腕上,睡着了。
    叶骁醒着的时候,带着一种癫狂风流的戾气,但一合眼,俊美面容上就带了点儿幼稚,像个少年。
    他就这么无声地睡在他怀里,靠在他腕上,压着他青色的长袖。
    沈令慢慢往前,坐在榻上,叶骁顺着往下滑,像条滑溜溜的鱼落到他腿上,侧身钻到沈令袖子底下,彻底睡了过去。
    八月黄昏,暑气蒸腾,四周极静,只能隐约听到浪声,而叶骁,安安静静,睡在他腿上。
    半年之前,他们兵戎相见,山南关下性命相搏。
    他那时是为人不齿的领军宦官,他是暴戾闻名天下的秦王。
    不知怎的,沈令一恸,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微微酸楚,他伸手,轻轻拂去叶骁鬓边一丝乱发,心里不其然地想起昔年父亲教他念书的时候,吟诵的一句,岁月忽已晚。
    然后沈令就忽然明白,为何叶骁之于他与所有人不同,那不同又在哪里。
    他喜欢叶骁。
    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不过,叶骁不会喜欢他。他也不会让叶骁喜欢他。
    他是个残缺的宦官,有什么资格喜欢人,和,被人喜欢呢?
    沈令轻轻合上了眼。
    他平生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八月二十七,船队抵达丰源京郊的港口。
    八月二十八上岸,宿到了京郊行馆,八月二十九,正式入城。
    来迎的是叶骁的姐姐楚国王姬,率百官王公离京二十里亲迎。
    显仁帝、楚国王姬和叶骁,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弟,叶骁和上面的兄姐年纪差得颇多,尤其是长姐楚国王姬,长女也只比叶骁小四岁,一直把自己这个幼弟当儿子来疼。
    奠酒浇祭赐筵,一干仪式折腾完,已经快下午了,王姬直接拉着叶骁上了她那乘错金四望车。
    到了车上,王姬拉着他的手仔细打量了一圈,摇着头说,瘦了
    叶骁抱着姐姐手撒娇,说能不瘦嘛,北齐的东西一点儿都不好吃。要不是我的司膳女官厉害,我早饿死半路了。
    说着说着,他正色问道:姐夫还好吧?我这次捎了北齐最好的老参过来,给姐夫补补。
    听他提起自己丈夫,王姬长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还是那个老样子,我现在也不求他好了,只求别一年重似一年就好,今早还晕过去一次。说完,两人都沉默片刻,王姬莞尔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个小锦盒,里头一盒晶莹剔透,轻轻一碰就微微弹动的雪冻一样的小食,内中金色蜂蜜腌渍着朱红牡丹花瓣,压制成各种花型,闻着就异香扑鼻,正是王姬府上最拿手的甜点天雪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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