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轻轻抚摸过柔滑丝缎,沈令唇边泛起一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笑意。
    他抖开青色官服,换上,陡然觉得一种之前在北齐从未有过的轻松。
    当天,他和窈娘穿着官服拜见叶骁。窈娘的九品女官服是水色上襦和深青色齐腰裙,以及同裙色半臂,极为素雅,与她甚为合适。
    而当沈令上前对叶骁行礼的时候,叶骁却略微恍惚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株竹子,苍青色的,挺拔修长,绝不弯折的竹,然后那个竹子似的人在他面前折腰,礼毕抬眸刹那,清雅眉目间间似乎浮动着一层菲薄梅色。
    极清冷的,但是又极好看。
    安侯沈令,真天人也。
    叶骁笑吟吟托腮看他,看了好一会儿,柔声说,我的沈侯,风华绝代。
    叶骁声音清润好听,我的沈侯四字被他低声说来几乎有几分缠绵的意味,沈令心中莫名一荡,想抬眼看他,却不知怎的把头又低了几分,只说了一句,殿下过誉。
    他想,这确实是过誉的,说起风华绝代,谁能比得过叶骁呢。
    他的主人有一双细长优美的凤眸,多情又薄情,然而望着他的时候,却真挚而信任。
    他不笑的时候,肃然萧杀,凛然如出鞘之剑,无血不归,然而笑起来,就仿佛这个世界都开满了花。
    四人一起吃了顿饭,所有菜都是窈娘做的,蒸的青精饭,菜都是今天现打的河鲜。其中鱼脍别出心裁,切得片薄,在烧热石板上略炙了一下,滴下用胡麻油和豉油米醋调的料汁,放在薄荷叶上,一卷一食,鲜嫩爽口又绝无腥味。点心是蟹黄毕罗,毕罗皮窈娘也下了心思,十几层薄如蝉翼的面皮刷了油再擀在一起,裹上蟹黄下锅炸,层层起酥入口即化,酥香和蟹黄的鲜美混在一起,叫人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剩下的蟹肉和鱼肉、豆腐一起锤打成茸,再捏成团子,略微一蒸,立刻上锅大火猛煎,煎到两面金黄,浇上蚝汁豉油,撒上胡麻薄荷,再配上几道鲜翠素菜,吃完之后连黛颜都一片赞扬,说这手艺可比宫里的御膳强出太多了。
    叶骁嗤之以鼻,说你埋汰谁呢,御膳就俩目的:看着就贵和好看,好不好吃跟它没关系,你看我皇兄,御膳除了逢年过节摆一摆,日常全是小厨房。
    说完他看着窈娘,不过你这手艺,确实已经和宫里小厨房差不多了,我看在别出心裁上还要厉害几分。
    四个人又喝了一会儿茶,沈令和窈娘起身告辞,叶骁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哦,对了,颜颜带仆役过来了,窈娘就帮忙做做饭,沈侯就安心养伤,不用来我这儿点卯,我这人不讲究这些个虚礼,颜颜知道的。
    黛颜在旁颔首,沈令恭敬回了句下官知道了。
    听到下官二字,叶骁唇角一勾,挥挥手,让他们回去休息。
    叶骁这个安排,却合了沈令心意因为泥销骨,即将第二次发作。
    而他不想让叶骁知道。
    他第二次发作的日子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团圆夜,是一年中泥销骨发作最凶的一次。
    而那天白天,船队终于驶出了北齐,入了塑月国境。
    北齐护送的水军折返,塑月水军换防,再次起航,已是下午了。
    这几日天气极好,想到大家一路行来辛苦,那些从北齐就一路护卫的士兵每人都领了肉食,让他们美美地吃上一顿,好好休息,今夜就由新上来的士兵警戒。
    回到塑月境内,叶骁明显松弛了很多,他嚷嚷着今晚要邀月长饮,好好松快一下。然后酒瓶就被黛颜没收了。
    黛颜冷哼一声说你今晚能喝个痛快的只有白水,茶都不行,叶骁说天呐你怎么这么狠心绝情!两人正闹,窈娘进来奉药,叶骁苦着脸喝完药,忽然想起来什么,诶,沈侯呢?今儿好像就没怎么见着他。
    窈娘神色如常,沈大人今日受了凉,有些不舒服,已经喝了药歇下了,殿下有事,妾身去唤他起来。
    哦,那就不用了,让他好好睡。说罢,叶骁看了看黛颜,那咱们也早点儿休息,别吵了沈侯。
    黛颜略有古怪地看他一眼,唤来侍从为他准备就寝,窈娘告退,慢慢地走回沈令屋内
    关上门的一刹那,她几乎浑身脱力地靠在门上,缓了一会儿,窈娘锁上门,进到内室,沈令靠在床上,静静看她。
    她朝沈令点点头,殿下那边应付过去了。
    沈令也点点头,在窈娘帮助下,绑住了自己四肢。
    在小心翼翼避开伤口,绑住他右手的时候,窈娘顿了顿,低声道:阿令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殿下知道你中毒的事情。这些日子你我都见了,殿下是跟传闻中截然不同的人,他知道了又会怎么样?他只会帮你啊!
    沈令只抬头瞥了她一眼,并没说话。
    他一开始,只是觉得中毒这事和叶骁没有关系,何必让不相干的人操心,再之后,当他发现叶骁对他手筋被挑一事耿耿于怀,便想到,如果叶骁知道他中毒,会更加认为那是他的错可这怎么是叶骁的错呢?这和他并无关系。
    而现在,却是,他不想让叶骁看到自己在毒药的折磨下全无理智,惨叫挣扎的不堪样子。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
    窈娘叹了口气,没有追问,正要给他捆左手,沈令拦下,他伸手,咔嚓一声,卸掉了自己右脚的关节
    第五回 烟水寒(中)
    阿令!窈娘大骇,几乎惨叫,慌忙闭口,扑上去要拦他,却被沈令轻松单手格开,陆续卸掉了自己左脚和右手的关节。
    沈令现下除了一只左手,再动弹不得。
    他面色苍白,额头上一层浮汗,卸完之后吸了口气,才看向窈娘,船上房间挨得太近,秦王武艺极高,若不卸了关节,像上次一样折腾,动静太大,怕秦王就知道了。
    语罢,他左手掌心张了张,让窈娘拿棉布条把他左手仔仔细细地缠起来,这样也不会有指痕残留了。
    窈娘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被他催了一声,才拿起棉布,把他的左手裹起来。
    裹好了,窈娘沉声唤了一句阿令,沈令看她,她办张清丽面容隐在明灭灯光之后,显出一种古怪的阴郁。
    她却没再说话,而沈令也来不及问她了。
    泥销骨开始发作了
    叶骁是在半夜忽然醒来的。
    他在梦中似乎听到了沈令的声音,就毫无预兆的醒了过来。
    四下晦暗,只有外间一盏小灯隐隐约约,伴着滔滔水声和隐约的风声。
    他起身,侧耳仔细听了片刻,沈令屋子的方向并没有什么声音。
    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躺下继续睡叶骁想了想,掀开床帘,赤脚走了出去。
    让外间坐夜的仆人噤声不要跟来,他也不点灯,悄然离了自己房间。
    叶骁先在窈娘的房间前站了片刻,轻轻伸手,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内里一片死寂,声息全无。
    窈娘不在房间。
    他又走到沈令门口,侧耳倾听了片刻,抬手一推,门是锁着的,他轻轻敲了一下,低声道,窈娘,你在里边吧,给我开个门。
    窈娘本在里头给沈令擦汗,叶骁敲门这一下把她魂儿都快敲散了,帕子一下掉到地上,不大不小的一声。
    门外静了一会儿,窈娘按着胸口,觉得心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她不敢去捡帕子,也不敢动,僵硬地坐在原地。
    叶骁在门外又等了片刻,他又敲了一下,声音平稳,开门。不然孤就自己进去了。
    然后,门就在他面前打开了。
    室内昏暗,只有内间一线烛光,叶骁无声走了进去,窈娘僵硬地跟在他后面,他到床前看了一眼正无力挣扎的沈令,再转头看窈娘,窈娘揉着袖子,知道瞒不住,嚅嚅地都说了。
    听她说完,叶骁看着床上四肢垂软,一嘴血沫的男人,跟窈娘说,你回房去,这边我来。
    可窈娘刚要说话,叶骁静静地低头看了她一眼,她陡然一悚,立刻敛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等她出去,叶骁把门锁上,吹灭灯火,坐在床边,就着窗棂里洒进来的一点儿月光,看着沈令。
    战场上所向披靡,把他打得狼狈逃窜的男人,嘴里勒着布条,手脚关节被卸下来,软软垂着,连大力挣扎都做不到,浑身汗透,狼狈不堪。
    他对自己可真狠。
    叶骁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他四肢的绳子,然后侧身躺下,避开他脱臼的关节,像是抱一个巨大的布娃娃一样,轻柔地把他揽入怀中。
    沈令的身体是冰的。裹着汗透的衣服,湿润而绵软,仿佛被冷雨打透的水鸟。
    他身上有一股微弱的汗水咸味,底下透出的是一股清淡的,叶骁经常闻到的,他本人的气味。那是白梅的味道就仿佛是这个男人皮囊之下,支撑他所有的,是一株梅花一样。
    叶骁忽然想扭断他的脖子、想杀了他,想慢条斯理地把他剖开,看他的内脏被轻轻拨弄的时候,是不是能落下花瓣不、不行。
    叶骁,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你要忍住。
    叶骁一次一次地告诫自己,他深吸一口气,拉上薄被,把他和沈令都裹住,视线刹那漆黑,柔软被褥中,沈令痉挛着挨近他,面孔蹭在他颈侧,叶骁未束的长发就像漆黑水草一般,从沈令额上蔓生而下,从他唇上淌过,滑过他下颌、颈子,落了两人满身。
    浪声轻拍,叶骁忽然有了错觉,他和沈令似乎正在缓缓地沉入漆黑水中他本能地搂紧一点儿沈令,沈令软软哼了一声,往他怀里靠了靠,他吸了口气,在一片黑暗里轻轻摸索着沈令面孔,拇指无意抚过他嘴唇,带起一片微暖的湿润和淡淡血气。
    叶骁心中忽然就生起了微妙的带着怒意的怜惜。
    就像他对沈令这个人一直的感观一般。
    明明傲骨天成,却摧眉折腰,垂眸敛首,自称奴婢,事事恭顺小心沈令本不应是这样的人。
    他应是战场上那个样子,剑在手,无敌于天下,银甲雪枪,容色清华,眉宇间有白梅色的寂冽。
    山南关下,他若当场死在沈令手里,他心服口服,没有半分不豫,可沈令却偏偏跪下向他投降,在那一瞬间,他心底就生出了一种狂暴的怒意,然而偏偏里头又有一份怜惜他真的,本不应如此。
    而现在,却是怒意少了,怜惜多了起来,叶骁无声叹息,轻轻抚着左手上最上方那只碧色的镯子,镯子自己一跳,叶骁手指拈动,轻轻一转,碧色镯子内中一抹深青色、星光似的痕迹居然开始缓缓流转。
    叶骁闭目,轻轻念着什么,左手抱着沈令的背,碧色镯子抵上他后心,过了片刻,沈令浑身轻抖,模糊地低吟了一声,叶骁却面色一灰,一抹血痕从唇角淌了下来
    卧槽,好他妈疼!比黑素疼太多了!叶骁低骂一句,再看沈令,面孔依旧惨白,眉眼却舒展了一点儿。
    叶骁心里的怒气凝成重重一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原来,你一直这么疼啊。
    第五回 烟水寒(下)
    在发作之前,咬住湿手巾,防止叫出声和咬断自己的舌头,是沈令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他只能感觉到冰冷的疼。像是冰锥一根根扎进经脉里,把血管一根一根慢条斯理的剥开。
    冷而疼,比之上次不知道要厉害几倍,几乎要受不住然而疼痛还在慢慢堆叠。
    就在疼痛最高峰即将来临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身上一暖。
    他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暖和,坚实,把他整个人拥住。背上涌入一股暖流,血管里淌着的冰倏忽就融了,他没那么疼,咬着湿巾的齿关一松,小小地呜咽一声,然后他被搂得紧一些,有什么又凉又软的东西,从他面孔上淌下去,带着好闻的味道,压住那股从他血里泛起来的冰冷。
    虽然还是疼,却不知道轻了多少,意识模模糊糊地回来,他觉得似乎面前有人,那人拥着他,温暖着他。
    这次本该是最严重的一次毒发,没有上次一半重,也只有上次一半时间,于是等沈令四更天恢复意识,睁开眼的一瞬间,就看到了面色惨白,把他搂在怀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的叶骁要不是关节还脱着臼,他能现场来一个后跃撤身。
    他这次情况好得多,嘴唇颤了颤,殿下,为何在此?
    可说呢叶骁依旧保持着拥抱他的姿势,说完这三个字,他闭了一下眼,哑声道,我现在没力气动,你别乱挣。
    沈令说,我也没力气动
    叶骁吐了口气,我现在大声说话的劲儿都没有,等窈娘来吧说完,他忽然顿了一下,我艹我锁门了!
    然后片刻之后,怎么也打不开门,最后没办法,一咬牙叫来黛颜,破门而入的窈娘和黛颜,看到的就是帷幕之内,叶骁和沈令身体交叠,发丝相缠,汗透重衣
    空气凝固了。
    黛颜一脸不可置信,脸色发黑,窈娘用帕子捂住嘴,叶骁厚着脸皮,先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早啊,颜颜,窈娘,他顿了一下,诚恳地说,颜颜,帮个忙,先把我挪开,再帮忙把沈侯手脚关节接上。
    黛颜一脸叶骁你他妈是个禽兽吗?。
    沈令嘶声道,黛大人莫错怪了殿下,关节是我自己卸的。
    然后黛颜看叶骁的眼神就彻底变成了叶骁你他妈真是个禽兽啊!还要人家自己卸关节!
    叶骁:不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等黛颜给沈令接上关节,俩人又躺了半个时辰,才能慢慢起身,窈娘已经大致跟黛颜说过了这事,黛颜皱眉先看看一脸惨白的叶骁,再看看沈令,心中对此人的不喜又加了几分。
    他自己出身名门,门第高华,本就瞧不起沈令,那日叶骁和他说了那一番话,也只是把不屑之情去了一点儿,将之藏在心里,这件事一出,对沈令的不悦几欲喷薄而出。但在叶骁面前,他强自忍住,狠狠瞪了沈令一眼,转身出去。
    窈娘服侍他们吃了点儿东西,便悄悄退出,叶骁靠在榻上,忽然自失一笑,沈侯啊,之前你手筋被挑断的时候,我其实心里想了一下,觉得我是不是做错了,并不该向北齐讨你,但昨天窈娘告诉我你喝下泥销骨之后,我忽然就不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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