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别开的眸光最后还是落在了那龙身上,渚幽仔细分辨着长应的神情,琢磨这龙究竟清不清楚她入镜是为的什么。
    她定定看了一阵,长应面不改色。
    你知道我要寻什么?她问道。
    长应一脸坦诚,素净苍白的脸上似连丁点粉黛也未施,雅丽而寡淡。她冷声道:不知
    渚幽狐疑地收回了眸光,仍不十分相信。长应应当是知道的,否则怎会刻意带她入镜,分明是想将她盯牢。
    可喜可贺,百年前她玩蛇一般待这龙,时时刻刻想将这龙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生怕发生什么变故。不料,百年后她反被这龙放于眼皮子底下盯着。
    兴许这就是命数。
    即便长应说她不知,那渚幽也便不会说,反而还揶揄道:你刻意回避我方才问话,莫非连你也出不去?
    长应竟道:是有些难也不知是真是假。
    渚幽睨她一眼,只见周遭幕幕又在变幻,那浮在半空的屋舍缓缓降下,被截断的街市一寸一寸地补齐了,似乎又回到了凡间。
    她登时凝神,唯恐一分心又陷入迷蒙。
    所幸那些质问未再响起,她的神志保持着清醒,并未走神。
    街市上渐有行人走过,起初一个个人影尚还单薄,走过时从她身上一穿而过。
    她未放在心上,直到玩闹的孩童一头撞上了她的腿,撞得她趔趄了一下。
    那孩童讪讪抬头,一副无措的模样,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长应给拨开了。
    孩童怔怔站在一边,小脸上全是委屈。
    走远点长应冷冷开口,并无半点天神该有的仁慈大度。
    那孩童哇一声大哭,跑着跑着就没了影。
    莫非又入万象混沌境了?渚幽问道。
    长应摇头,在万象混沌境中所见皆为假,如今这小孩儿却是真的,万象应当已经回溯至从前。
    渚幽转身望了一圈,果真发觉此地有些有些,再一看,不正是淞灵城么。
    只是白雪犹未落下,地上也未是皑皑一片。
    和路经的凡人皆已穿上的袄子,一个个哆哆嗦嗦的,面上并寻不见太多的喜意。
    过了一阵,雪如琼花般缓缓落下,霜花忽地结出了大片。
    不出片刻,整座城被白雪所笼,看起来已是记忆中的模样。
    渚幽回头,看见三三两两的凡间修士正在结伴前行,不远处站着几个裹着大氅的弟子,恰就是她初入淞灵城时,为她指路的那几人。
    没想到还真就回到了从前。
    可她只能看见她见过的么?
    渚幽忽地有些迷惘,猛地想起身陷万象混沌界之前,她所见到的沙丘和海,还有那一只身着黑甲的魔兵,及那沾着火的翎羽。
    若她真只能见到她曾见过的,那为何先前会看见那一幕?
    她脚步骤然一顿,朝身后那面无表情的龙看去。
    长应的神情很是寡淡,除了疏离外,又很是森冷不可亲近,似是谁靠近她都不得。
    怎么了?长应眼眸一垂,将冷淡的神情收敛了些许,似是忽地柔和了下来。
    渚幽也不知自己入此镜究竟有多久了,若先前在万象混沌界中的时辰与镜外一般,那她与这龙相处了约莫有十数个时辰,又或许比十数个时辰还要多得多。
    她犹豫了片刻才问:我入万象混沌界前,曾见到百万魔兵越过荒漠,其上不见苍穹,而是一片汪洋大海,其后凤凰翎羽如万箭般朝他们袭去。
    若我并未猜错,神魔之战大抵如此,可我未历过什么神魔大战,当时所见种种,莫非是你亲身所经?
    长应瞳仁猝然一缩,脖颈似是僵住了一般,她定定看了渚幽好一阵,似是在确认什么。
    渚幽面上还带着疑惑,甚是不解地睨着她。
    长应半掩在袖中的双手缓缓攥起又松开,憋在嗓子眼的那一口气似是终于松开。
    她在想,她的猜测果真没有,当真是渚幽。
    没想到她在观穹阁上再怎么推算天机,也未推出个大概,入了这浊鉴后,倒是被这圣物给点醒了。
    在渚幽的注视下,她未点头也未摇头,只含糊不清道:你当是便是。
    你若是重塑肉身归来,那大抵是记得数千年前之事的。渚幽又道。
    长应颔首,确实记得
    她望着远山,又好像透过远山想起了什么旧事,千年前之事已是过眼云烟,记不记得都不甚重要。
    既然如此,那为何要缠上百年前相识的我?渚幽嗤了一声。
    她本是想套长应的话,却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本以为长应会敷衍作答,没想到她竟听得心尖陡然一颤。
    长应竟垂眼思索了一番,随后那双金目一抬,缓缓道:你在当下,他们不然。
    渚幽喉间苦涩,忙不迭将自己的神思牵了回来,心道,这龙伶仃自处,恐怕只是享了太久的孤独,换了心头血后心尖一热起来,登时就不想重归寂寥了。
    她移开目光,不想承长应这番好感,若是仙魔纷争又起,即便是长应肯放过她,她也未必会收手。
    那剜骨之痛犹在后背,她又怎么能说忘就忘,她本是该厌极了天上那群仙的。
    不论是谁
    你想看千年前的凡间?长应手一抬,作势要将眼前幕幕抹去。
    这一抹,周遭景象必定又会被卷作一团,再度展开时,将会是别处。
    若你领我去,那我便去看看。渚幽踌躇了一瞬。
    长应还真就点了头。
    她方颔首,便见周遭的屋舍和行人忽地被抹去,像是将画纸涂白了一般。
    接着,城门外覆雪的苍山不见了,天穹上悬着的苍鹰也不见了。
    为何忽然变了?渚幽随即问道。
    长应一板一眼回答,我压制了修为,此鉴便只认你,如今我将灵力释出,鉴中天地便随我之所想而变幻。
    渚幽皱眉:先前你压制了修为?
    长应微微颔首,那面无表情的模样,还真的像是雪崖上不可采及的莲。
    渚幽登时觉得哪儿不对,沉思了一番,倏然抬眸,既然如此,那先前我为何会见到神魔交战时的种种?
    她皱着眉,细细打量着长应的神情,不知这龙是不是还在蛋里时被撞坏了脸,仍旧无甚神情,连金瞳也未多转上一转。
    长应慢腾腾开口,刚入镜时,我尚未来得及敛起修为,兴许是如此。
    她面上看起来镇静非常,心却不然,甚至还一个字一个字琢磨着该如何说。
    她尚还不想让渚幽知晓,天界要寻的另一位古神是她。
    至少得等她为渚幽取到一些什么,届时再知晓此事,也不会觉得落差太大,也不会有太多的不甘。
    转瞬之间,周遭烟火滚滚,千百只异兽齐齐踏来,震得这龟裂的大地又现裂痕。
    荒凉芜秽,却并不冷清。
    怎么会冷清得起来,仙魔争斗,神器相撞时彩光迸溅,天如披霞衣,大地轰隆哀鸣。
    那一支魔军又来了,他们身下所骑的黑马血迹斑斑,森森白骨已露出大半,可却并未倒下,在鞭策下还在奋力往前奔着,身上大片的伤口淌出了血来,那鲜血刚落在地便化作了魔烟。
    千年前,竟是这般?
    渚幽的心犹被触动,竟砰砰狂跳着,犹如她也身在此战之中。
    她心尖上虽淌着的是长应的心头血,可心口滚烫一片,浑身汗毛直立,不由得绷紧了肩颈。
    可她并未入战,这战役距今已有四千余年,那时的古神一个个可都厉害得很,同如今天上的值仙相比,似有云泥之别。
    那可皆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举一动震天撼地。
    古神之间似乎并不相熟,只是这场旷世纷争将他们牵连在一块,令他们连半步也退不得。
    她眯起眼,在那支魔兵中找寻魔主的身影。
    从远处奔来的魔兵掀起了遍地尘沙,那黄沙如帘幕一般,将他们的面容给遮得模糊不清。
    渚幽掀过魔主的棺椁,在里边见到了魔主的肉身,自然也认得他的面容。
    可惜,她并未见着魔主,环视一圈,那一支魔兵里无人与魔主相像。
    随后她才忽然想起,在古魔族近乎被铲除时,那魔主尚还在襁褓之中,后来魔兵覆灭,这一魔得以苟活,听闻他重归魔域时尚还是稚儿模样,修养了数百年才领兵夺了上禧城。
    那时长应还在么,长应是何时泯灭,长应在大战时,又算是个什么神?
    思及此处,她竟觉后背一阵寒凉,颇有种养虎为患的错觉。
    长应见她眸光晦暗,似是在思索什么,明知故问,你来此处,究竟想取什么?
    渚幽轻呵了一声,见不到,也就不想取了。
    说起来,你可知魔主是如何泯灭的?她转而问道。
    长应说得极其平静,泯灭于杀神剑下。
    可渚幽并不知晓杀神是谁,听她这么一说,只觉得这杀神应当很是威风,仅一人便将魔主逼至那种境地,竟就能让魔域一蹶不振。
    她回头道:那你呢,你当时在何处?有未与魔主打过照面。
    她着实想找个借口让长应回溯到魔主犹在之时,好取魔主的魂。
    长应淡声道:我当时早已七分灵魄,肉身泯灭。但灵魄犹在,若是回溯至那时,似乎也不是不可,但只得旁观。
    你想看?她迎上渚幽的目光,直白问道。
    渚幽当时取那傻子的魂时,长应便在身侧,而她将法晶带去人间时,长应也跟在一旁。
    这龙分明是知道她想找寻魔主余下一魂了,如今还这么问起,难不成真会带她去见见?
    若我说想渚幽慢腾腾道。
    那便如你所愿。长应道。
    第64章
    刹那间, 眼前如蒙墨色幕帘,乍一看,竟是夜色降至。
    渚幽立在原地,忽觉如在船上一般, 脚下竟晃荡不停, 垂目才知, 脚下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掀起的海浪好似大张的巨口,要将海中万物皆吞入腹中。
    眼前魔兵又现,那数不胜数的魔兵如乘浪而来,在这翻涌的波浪间缓缓探出了头,如同阴兵骤临,气势汹汹,一个个左右张望着,还声嘶力竭地叫喊, 似在寻什么东西。
    渚幽侧目细听,可浪潮声轰轰隆隆,好似天崩地裂, 她终究是未能听清。
    循着那些魔兵的去向, 她也未能知晓他们究竟在寻什么。
    长应忽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被猛提了数十尺, 蓦地顿在了半空中。
    悬空而立时, 底下种种越发清晰,那一个个身着黑甲的魔兵似是同这泼墨般的海水融为一体。
    他们似无统领, 不见衔尾相随, 反倒形单影只的。
    此时玄晖被漫天乌云遮蔽,只依稀能看到一圈黯淡的金边。
    刺骨寒风乍起,那呼啸声仿若兽嚎。
    狂涛本就起伏不定, 在这烈风骤起时,水势更是腾涌凶猛,一层接一层地翻起又砸下,无休无止。
    魔兵被淹至水中,转瞬又腾起身来,只见他们身下那浑身冒着乌黑魔气的马竟踏浪而行,即便是海中淹至它们口鼻,也未仰头嘶叫。
    这些魔马本就已是死物,又怎用得着口鼻呼吸。
    渚幽悬在空中,身侧术法交织着,刚风相撞时,脚下又掀起一阵滔天浪潮。
    是哪一年哪一日,这些魔又是在做什么?
    她没想到长应心中当真明澈干净,这浊鉴竟碍不着她半分,未能将她卷入万象混沌界中。
    莫非正是如此,长应想回溯到何时,便能回溯到何时。
    如此之龙,不愧为九天神尊,若换作是别的什么仙,定也会同她一般被囚于镜中,挣脱不得。
    渚幽皱起眉,不信世上当真有人心无杂念,此龙能做到这般,怕是将邪念都压至心底了。
    既然福祸相倚,她受魔念所浸染,长应又怎会一尘不染?
    渚幽眸光晦暗,朝远处那在海中行进的魔军望去,又想从中找出魔主的身影。
    少顷,一位身着黑甲的大魔从海底一跃而起,他头顶着一对弯曲的角,一对眉皆被截断,他之面容渚幽一看便认了出来。
    魔主,是他。
    那魔周身魔气缭绕着,就连脸庞上也覆满了魔纹,叫人一时看不清他的长相。
    他肤色黢黑,唇却是苍白一片,咧唇一笑时,口齿森白。
    出来!他凛声喊道。
    阴森寒凉的魔气滚滚而来,遮天蔽日,似要将这浊世侵蚀占尽。
    渚幽双眸骤亮,她虽本无那暴戾之心,入魔多久,鲜少有什么人或物能激得起她的心潮。
    可在觉察到这令风云变色的魔气时,她仿若回到了入魔的那日,心底贪嗔痴怨皆被勾起,后背似又隐隐作痛。
    然而她并不怒,只觉周身如受涤荡一般,被这弥天魔气给熏染得格外惬意。
    她已入魔,能令她神清气爽自然是这遍天魔气,而不是神光。
    长应立在一旁,眼中无甚波澜,果真似在旁观一般,不喜也不怒。
    她侧头朝渚幽看了一眼,眸光不咸不淡的,慢腾腾又垂首朝底下看去。
    渚幽见到魔主之时,心中那固执的念头将她的心越缠越紧,一日达不到这企图,便一日不得舒坦。
    她哪还管身边站着个什么神尊,既然长应将她带至此地,就休要怪她。
    魔本就不是讲情面的,她起初换心头血本就是想利用这龙,只不过
    在朝夕相处中,心中多出了那么点儿不舍
    海浪中嘶声叫嚷的大魔猛地挥动手中长剑,那剑是渚幽见过的。
    先前那被镇魔塔噬得只剩一魂的傻子,他在梦中便是用这剑捅穿了同门的胸膛。
    那剑也是乌黑一片,其上魔气腾腾。
    然而不论魔主如何叫喊,海上除了这一群魔兵与他,便再无旁人。
    魔主怒极,剑尖所指之处,水花迸溅开来,这若是平地,定已被炸出成百上千个填不起的深坑。
    海水被掀起后,又簌簌朝他们兜头落下,魔主周身本已湿透,故而毫不在意。
    渚幽尚不敢贸然出手,可她周身如沸,就连气息也灼热了几分,实在是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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