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见你,觉得你人虽单纯,性子却还是极像我的。
    任性、霸道,不喜欢的事便不爱听,必要时也能委曲求全还有,最喜欢云破。
    我与你不一样。
    我知道柳容止细致地摸着沈错的脸颊,像是在透过她感受着另一个人,你与我不一样。我很庆幸你是跟着云破长大的,因为我绝做不到像她那样教导你。你若是跟着我,一定会变得与我一样自私。
    沈错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你说得我有多高尚一般,我并不像姑姑那样心怀天下,悲天悯人。
    柳容止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来: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她一样呢?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原谅不可饶恕的罪行。
    她虽总说自己志不在天下,但我再没见过比她更在乎黎民百姓苦难的人了。
    沈错因这番话想起了姑姑,平静的神情终于露出了一丝破绽。
    我曾经问云破,当今天下大乱,流民孤儿数不胜数,你能救每个人吗?你猜她怎么说?
    沈错忍住哽咽,肯定道:姑姑才不会想那么多,她只是无法对眼前有难的人置之不理。
    柳容止点了点头:是啊,她就是这样的人。她说,她没有称霸天下的打算,救每个人是帝皇才该考虑的事。她能救的只有眼前的人,也只救自己能救的人。
    我那时候既看不起她,也看不起这样的想法。为何身怀这样高强的武功,又身居天明教圣女之位,却没有一点儿野心呢?
    换作我,我便要称霸这天下。若不是这女子之身,便是那帝王之位我也要收入囊中。
    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你姑姑看起来又傻乎乎的,我便大胆地用这些话试探了她,你猜她怎么说?
    沈错觉得柳容止的问题十分无聊,却还是答道:人各有志,你既然有这样高远志向又为何还要在意女子的身份?
    柳容止手下一抖,喉中发出了低低的笑声,沈错却感觉到一滴滴冰冷的泪水落到了自己的脸颊上。
    无妄,你真很像云破,她就是这样反问我的。柳容止哭得无声无息,她没有嘲笑我的异想天开,没有觉得我作为女子有这样的野心太出格。
    她举手对着我作揖,用崇敬佩服的声音道,「郡主有这样的胸襟,是天下之幸」。
    天下之幸,却是她的不幸。柳容止终于放开了沈错的脸,我后来明白,自己所嘲笑的那些想法才是最难做到的。而云破那么多年依然坚持了本心,从未有一日改变。
    我知道不该贪心,有得必有失,为了达成目的总要付出代价。
    我一直深谙其道,也以为自己能够承受代价。可是,只有云破
    柳容止闭上眼,一时难以为继。沈错离得近了才发现,柳容止发根处竟已都白了。
    云破她太好了,越是看过这浊世,我便越是深刻地理解到,这世上只有她这一片净土。
    沈错虽然讨厌柳容止。但此时此刻,她无比理解对方。
    她的姑姑是天下最好的姑姑,是天下最好的教主,也是天下最好的人。
    或许,这是她唯一能与柳容止产生共鸣的地方了。
    第101章
    燕山作为昆仑余脉, 受西北地动影响而发生震动,加之连月大雨引发的水涝与泥石流, 使得炎京周遭的人民损失惨重。
    地动一月后,燕山终于勉强修出了一条能够让马车通行的山路,白泉带领车队接沈错几人下山。
    白泉在向沈错禀报完西北灾情的当日便下了山, 结果刚回商铺就接到了司命的消息,说是今夜燕山恐有地动。
    她立即便想派人上山通报,奈何为时已晚。山路难行, 她与几名手下冒险想要上山, 却最终因山险无功而返。
    连日的暴雨加上地动引发了泥石流, 山下村庄危在旦夕, 幸亏皇上在司命的建议下早早派出了京营兵救灾, 甚至调动了霍鸣英夫妻二人上燕山确定柳容止的安危。
    白泉原以为凭借沈错等人的武功一定能够化险为夷,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沈云破的死讯。
    对于天明教众而言, 沈云破的地位无比崇高,尤其是像白泉这样从小在沈云破身边长大的亲信,不止是将她当作教主, 更是将她当作长辈亲人来看。
    得知沈云破已经身死这个消息时,白泉的悲伤不亚于沈错。
    白泉哭了整整一夜,但第二天便擦干了泪水。因为她知道, 比起自己, 此时沈错一定更加难受。
    她打起精神调派人手, 一方面执行沈错的命令安抚教众, 一方面也在协助赈灾。
    沈云破之死的消息一经传播, 遍布各地的天命教众便引发了不少骚乱。
    幸而沈错很早开始接触教务,在教内颇有威严,因此压下了这一波骚动。
    马车内坐着沈错、白泉以及胭脂三人,气氛却出奇的安静。
    沈错靠在车壁上似在闭目养神,胭脂出神地望着车外,小小的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时不时地震动一下。
    白泉担忧地望着两人,从来爱笑的脸上愁云密布。
    除了沈云破之死以外,另一件事也让她心头沉重。解语不知所踪,问起沈错,得到的只有一个含糊的答案解语跟着花弄影走了。
    白泉不是不想追根究底,毕竟解语是她多年的好姐妹。
    然而在看到沈错沉默不语的失落面容时,她最终只能选择闭嘴。
    而此下,沈错甚至要将胭脂送到乾正派。
    沈错一刻也不愿耽搁,打算今日便启程去严州。可她在柳容止解除禁锢之后,不仅拒绝了白泉想要同行的请求,也没打算带任何贴身之人一起去。
    即便不像胭脂那样亲眼看到沈错的转变,白泉也知道她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虎子大约是受不了车内压抑的氛围,早早钻出车门与驾车的沈丁坐到了一块儿。
    看着这沿路破败的景象,虎子的脸上也显出了忧愁的神色。
    师父,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他声音稚嫩,语气却颇为老成。
    沈丁一边驾车一边低声与他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离别扭捏之态?我与几位师兄既已教你武功,你便已属于我天明教一脉。
    我天明教众遍布大炎,即便一生无缘照面,那也是兄弟姐妹。你无需难过,只需谨记一点
    他说着扭头望了一眼车厢,继续道:我们教你的武功一日都不可荒废,但不能让乾正派的人学了去。
    虎子年纪虽小,但经历丰富,少年老成,紧绷着小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师父放心,我一定偷偷练习,不让乾正派的歹人偷学我教经典。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得沈错的声音从车里传出。
    虎子,你进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虎子脸上闪过惊讶与忐忑,沈丁也是不解,但还是冲他点了点头。
    虎子只得猫着腰钻进车里,见沈错端正地坐着,神情平静却颇有几分平日都没有的威严,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沈掌柜,您有什么吩咐?
    沈错先是看了他一眼,而后却是看向了白泉。
    我天明一教创立于我先祖之手,为的是团结大炎子民抗击北方蛮族。
    如今时局变化,北方外族之患已除,大炎百姓安居乐业,天明教也再无立教之本。
    我姑姑既已仙逝,便让天明教终于我之手。今后只有沈氏商行,再无教派。我只是沈氏商行的当家,不再是少主,更不是教主。
    白泉满是震惊,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沈错却对着虎子继续道:既然已经没有天明教,那么武功也就没有外传不外传之说。
    虎子,天罡心法是为强身健体,除暴安良,若是有人想学,你大可倾囊相授。
    只是有一点,必须得等你小有所成方可教授他人,否则误人子弟,反倒酿成大祸。
    虎子迟疑了一下,但在感受到沈错的威压之后连忙答应道:虎子谨遵沈掌柜教诲。
    沈错点了点头:好了,你出去吧。
    虎子看了姐姐一眼,默默退回了车外。
    少主白泉此时终于回过神来,震惊道,您方才所言
    我方才所言既是姑姑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可这么大的事,您不打算与长老们商量一番嘛?
    我不当天明教的少主是我的事,若有人执着于此大可自行立派成教。
    当然,若是被我发现有人借此行不义之事,便不要怪我不念旧情,清理门户了。
    白泉心中焦灼,却不知该如何劝说沈错。教主刚死本就人心不稳,少主毕竟是长公主之女。
    万一被教众误会少主有私心,恐怕又会掀起轩然大波。
    可少主此时显然听不进任何谏言,白泉只恨解语不在身边,无法劝阻她的一意孤行。
    胭脂聪慧,在京这一年也知晓了不少天明教与朝廷的恩怨,此时一听两人的对话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她有心劝阻,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与立场又心生犹豫。
    白泉焦头烂额,唉声叹气,沈错闭着双眼,全当看不见。
    马车在沈丁的驾驶下终于摇摇晃晃地行驶到了外城城门,这场大灾辐射整个燕地,外城已出现了一些难民搭建的临时营地。
    幸而京畿重地,兵强马盛,炎朝国库殷实,赈灾井然有序,并未出现祸乱之相。
    马车还未到城门口,便有两人从赈灾的军队中出来,迎向马车。
    沈丁看出来人,一边拉住马匹,一边对着车内禀报道:少主,是闻识姑娘与司命姑娘。
    不见
    此话一出,白泉与胭脂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沈错。沈丁也是一愣,司命与闻识两人已经迎上前来。
    少主!
    沈错并未理会白泉与胭脂的惊讶,听到外面二人的声音,只是淡淡地道:从今往后已无天明教,你二人既是朝廷命官,更不可叫我少主。
    闻识着急道:我听白泉说您要去严州,请您带上我与司命,我二人已向皇上辞官。
    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二人有大才,该趁此一展抱负才是。
    我与闻识既无经天纬地之才,也无心怀天下的胸襟,又谈何抱负?还请少主带上我俩。
    二人说得动情,沈错却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
    多说无益,我心意已决,你们回去吧。
    白泉虽然在之前就知道沈错这一次不会带她们三人去严州,但还是被她这一番言行震撼得无所适从。
    而胭脂原以为沈错这一趟会待白泉等人离开,到了此刻才知晓她反倒是要与两人斩断联系。
    胭脂仓惶之间看向白泉,却见她也是满脸着急担忧,当即确定沈错也并未有带她一起离开的打算。
    无论司命与闻识如何哀求,沈错都不为所动。两人无奈,最后只得含泪拜别沈错。
    闻识本想询问解语下落,却被司命拦下,两人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开,久久没有言语。
    沈错几人从西门入京城,打算将胭脂送到乾正镖局后便去码头乘船离开。
    乾正派因出了花弄影之事受朝廷调查,不过霍鸣英十分配合,又有在燕山的立功表现,没过多久便洗脱了嫌疑。
    只是毕竟处在风口浪尖上,最近乾正派十分低调,连赈灾之事也只是捐赠了一些财物,并未派人参与。
    对于花弄影之事,最为震惊的还是霍紫苏。她犹自不肯相信母亲会加害柳容止,奈何无论她如何询问霍鸣英,对方都不肯告诉她事情的经过与原因。只说一切自有因果,叫她权当没有这个母亲。
    霍紫苏哪里肯听?闹着要去寻找花弄影,结果自然是再次被霍鸣英禁足。
    看守她的依然是霍梧桐,只不过经历了之前的事,两人的关系已不再那么僵硬冰冷。
    过去霍梧桐守着她,不仅沉默寡言,还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这一个月来却对她照顾有加,甚至口笨舌拙地安慰过她。
    霍紫苏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一个月下来也有点心灰意冷了。
    今日沈错就要送你弟妹回来了,你怎么还不去接他们?
    霍梧桐这几日十分开心,霍紫苏听闻她弟妹要回来,在为她感到高兴的同时也不免想到那个刚逝去了姑姑的沈错。
    估计还要一会儿才到。
    霍紫苏看着师妹难掩喜悦的面容,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道:梧桐,你能不能让我见见沈错?
    第102章
    霍梧桐听得霍紫苏的话没有立即答应, 只是一脸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直把霍紫苏看得忐忑心慌时才缓缓道:师姐,你与沈错是什么关系?
    霍紫苏先是一愣, 而后在霍梧桐探究的目光中莫名心慌意乱了起来。
    什、什么什么关系,我与她不过是有些旧怨的故交罢了,能是什么关系
    真的只是如此?
    霍梧桐面露怀疑,霍紫苏反应过来自己被师妹质疑, 恼羞成怒道:否则呢?上次你也看到了,我俩关系差得很!我这次想见她,不过是为了询问一下我母亲的事!
    霍梧桐想到花弄影的事,总算收敛了脸上的探究:还是师姐考虑周到,师母之事为今之计只能询问沈错,只是
    霍紫苏这一回确实没有多想其他虽为了乾正派与皇室的面子,朝廷没有公开通缉花弄影, 然而锦衣卫早已将花弄影列入搜捕的名单之中。
    母亲突然变成了通缉犯, 霍紫苏又哪里还有闲工夫考虑什么儿女情长?
    只是什么?梧桐,我母亲待你不薄,你可不要学我父亲,那么铁石心肠,不近人情!
    霍梧桐叹气道:师姐有命,梧桐岂敢不从?只是沈错未必肯见你,师姐还请待我打探一番。
    我父亲不在,你带我一同出去便可,至于见不见,是沈错的问题。她不肯见我,我也不会责怪你的。
    如此这般,便是要霍梧桐明目张胆地违抗霍鸣英的命令。
    霍梧桐只是微一犹豫,便答应了:万一师父责罚,还请师姐美言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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