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转过一架书,看见了那个趴在榻边的家伙。
    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仍然是少年的身量,瘦得背脊上的线条都直棱出来,只有这个年纪有一折就断的脆弱感,偏偏又生气蓬勃,像一棵还没长成的树,不过这人可比树闹腾多了,好好地抄着书,桌子也不用,椅子也不用,就趴在榻边,旁边纸墨笔砚一字排开,抓着本《周礼》埋头苦抄。抄就算了,偏偏字也丑,太子用的澄心纸是贡品中的贡品,民间传言,一寸澄心一寸金,他拿了一沓,写出一堆狗爬般的字来。
    敖霁这样一掷千金散漫惯了的人,看了都觉得心疼纸。
    太子倒淡定,安静坐在榻上,看他的书,他是真不在意东西,时不时抬起眼睛,嘴角还带着点隐约笑意。
    那少年抄完一页,豪迈地一甩笔,甩出一溜墨点,旁边那扇玉屏风顿时遭了秧,眼看他还要抄下去,敖霁只觉得眼前发黑,连忙走了过去。
    番邦进京朝贺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八月初三。他先把正事说了。
    他是太子近臣,这样的交谈语气,在外人看来,已经大大的僭越了。换种说法,叫做恩宠。
    知道了。太子眼睛也不抬。
    那抄书的少年抬起眼睛来瞟了他一眼,仍然是乌溜溜的眼珠,正是前几天在书房外罚跪的那少年,他的眼睛和他这个人一样,总是异常直白,不管什么人来,他先打量一眼再说。换句话说,这叫放肆。
    他显然也认出敖霁了,也不说话,又低下头去抄书了。偏偏学问差得很,一抄,皱起眉头来,举起书来问太子:这个叫什么字?
    如果敖霁那语气叫僭越,这样使唤一国储君,说是造反也不为过。
    偏偏太子还真就凑了过去。
    阳光明亮,照得太子面容如玉,眼睛上的睫毛灰扑扑的,看起来倒真是温柔,看了一眼,笑起来。
    凡杀人而义者,不同国,令勿雠,雠之则死。他真就耐心给这少年解释起来:这个字是用在这里,是复仇的意思。是讲见义勇为的人不算犯法,更不允许对方家人对其复仇,否则处死。
    言君玉的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
    假的。敖霁忍不住插话:现在的刑名都是主张严刑峻法的,你可别出去充什么荆轲聂政。
    第16章 敖霁忽然垂头丧气起来
    言君玉大受打击,刚要辩驳,外面的宫女静悄悄进来了,宫里什么荒唐事没见过,见文心阁里多出个少年,也垂着眼睛,仿佛什么都没看到。行礼道:请殿下移驾凤鸾宫用午膳。
    宫女如一队鱼般捧着衣服进来,太子自去内室更衣。宫里规矩多,敖霁他们这些伴读也常要换衣服应对不同场合,太子一天换几套衣服更是寻常事。
    言君玉显然是不知道的,只差在脸上写个懵字,敖霁招呼他:走吧,把你的书带上,文心阁是太子书房,太子不在,谁也不能在这呆着。
    这里不是藏书阁吗?
    藏书阁在对面呢,傻子。敖霁顺手替他收拾笔墨:这字真丑,你抄书干什么?
    我的三礼被烧了,我得抄一本,先生要问。言君玉撒起谎来眼睛也不眨。
    你去藏书阁抄,以后别到这来了,太子仁慈,没怪罪你,以后撞上别人,你麻烦就大了。
    言君玉听他意思,自己是闯了祸的,他虽然无法无天,也知道在宫里乱走不是好事。所以乖乖跟在他后面往外走,下了文心阁,又绕到御书房来,两边都是抄手游廊,正好路过那天那株石榴树。
    敖霁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发现了什么,转过身来,盯着他的脸看。言君玉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起来,只觉得全身发毛。
    敖霁忽然伸出手来,掐住他的脸,仔细端详起来。
    他这人看起来俊美文雅,其实手劲很大,虽然没用全力,却也让人挣脱不开,言君玉挣扎了两下,正准备咬他,只听见他低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他的手松开了,言君玉憋了一肚子气,瞪着他道:你干什么?
    没什么。敖霁对他的态度忽然好起来:我有一套三礼,你拿回去吧,以后不要再到这附近来了。
    言君玉这人看起来呆,其实对人心的感觉是非常敏锐的,他本能地知道敖霁现在对自己态度忽然好了很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放弃咬他一口的打算了。
    我还要跟七皇子读书呢。他抱怨道:怎么都要到这来的。
    那你以后敖霁斟酌了一下,低声道:远着点太子吧。
    言君玉忽然抬起头来,瞪着他,他眼神总是这么直白,像是在判断敖霁是在骗他还是真心为他考虑,看了一会儿,自己又低下头去。
    好吧。
    他像是发现了敖霁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又像是听懂了敖霁的言外之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垂头丧气起来,提着一袋书,慢腾腾地在前面走,敖霁看得好笑起来,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头。
    走吧,带你去吃饭,天天吃馒头也太可怜了。
    那天在书房里,不止太子,连他也把那段可怜又好笑的对话听了个满的,尤其是说到黑糖馒头比一般的馒头好吃那里,他实在忍了又忍才没笑出来。
    第17章 危险怎么会危险呢
    言君玉把书给了谌文后,又平安无事过了几天。这些天他按敖霁说的,远远地躲着太子的书房,上学放学撒腿就跑,气得萧栩追在后面骂:逃命呢?蠢东西。
    宫里还是老样子,无聊得很,这天要准备明天骑射用的东西,鸣鹿帮他翻箱子,翻出一堆字纸来。
    少爷哪里来的这么好的纸?鸣鹿虽然是他小厮,但也认真上了学的,举起那纸对着灯看:这是素心纸吧?文华轩里卖十两银子一刀呢。
    其实他也认不出这是什么,不过是往贵里猜罢了。
    言君玉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玩自己雕的木头人,头也不抬:什么素心纸不素心纸的。
    少爷你看。鸣鹿把那一堆字纸举到他面前来:这纸多漂亮,比玉还干净呢。
    原来他把言君玉前些天在太子那抄的书都翻出来了,言君玉抄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看见自己狗爬似的大字写在那么漂亮的纸上,也不觉有点脸红,一把抢过来了: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鸣鹿去收拾东西了,他自己反而看起来了,翻了翻,越看越觉得自己的字丑,正气馁呢,只见有一页上跳出一个字,漂亮得很,他不认真读书,也认不出是什么字体,只觉得又端正又飘逸,原来是个雠字。
    是那天太子教他的时候,顺手在纸上写了个雠字。
    他躺在床上,盯着这张纸看,鸣鹿见他发呆,也凑过来看了下:这个字好,少爷写的吗?
    言君玉被抓个正着,生起气来,把纸团成一团,扔到一边去了。
    其实他不是傻子,他知道敖霁为什么提醒他当初他偷偷攒钱去西市买马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事。他看中一匹小红马,是大宛马的血统,跑得又快,长得也精神,而且意外的便宜,只要一百两,他喜出望外,和那买马的商人讲好了价格,刚要交定金,却看见邻桌一位客人忽然站了起来,说声借过,明明茶楼里位置宽得很,他偏偏要从言君玉背后挤过去,把茶杯都带翻了,泼了言君玉一身的水。
    言君玉连忙弯腰去擦身上的水,那客人也连声道歉,弓身过来帮他擦,两人低头间一个眼神交汇,言君玉看见那客人朝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动作十分隐蔽,连当时跟着他的小厮都没发现。
    言君玉心里顿时警惕起来,想个借口,说身上银子没带够,改天再来,好不容易摆脱了。等过了几天再来时,果然这马店的老板因为拿混血的驽马冒充名马,骗了许多客人,已经卷了钱跑了,一堆客人人财两失,气得把他的店都烧了。
    言君玉后来还去茶楼找过那客人,想谢谢他,但是再没遇到过那人,只记得是个中年人,有点病容,但是身架子很高大,像个习武之人。
    已经过去两三年了,言君玉一直记得那个陌生客人朝自己微微摇头时,自己心中心神一凛的感觉。他从小父母双亡,没受过什么人情世故的教导,也吃过一些亏。但是运气还不错,虽然看起来糊里糊涂的,其实直觉很灵敏,尤其是遇到危险时,总会有人提点。可能是老天爷也在帮他。
    那个叫敖霁的青年,虽然傲慢,却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那句云遮雾罩的话,就像那个陌生客人的摇头一样,是一个危险的警告。
    但是太子看起来无比完美,人也好,脾气也好,还愿意给他讲看不懂的书,言君玉总记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唇角勾起来,温柔而贵气,眼睛漂亮得像淡灰色的山岚。
    这样好的人,怎么会危险呢
    言君玉想得头疼起来,等鸣鹿出去了,又从墙角把那纸团捡了回来,展平了,收在自己放木头人的箱子里,免得弄丢了。
    第18章 游戏我们来玩打仗的游戏
    第二天是练习骑射的日子。
    这还是言君玉进宫以来第一次跟着七皇子去练武,练武的地方在宫内的一个小校场,说是小校场,也够大了,摆了许多兵器,还有箭靶,年长的皇子们也都在,教骑射的老师据说是个老将军,胡子都花白了,还能挽六石的强弓,引得雍嘉年他们赞叹不已。
    言君玉一眼就看到了远处的敖霁他们。
    成年的皇子都在练骑术,高头大马,穿着利落的胡服骑装,敖霁跟几个人在一起,都非常高挑潇洒,他穿了一身黑色胡服,谈笑自若。
    但凡少年人,其实是很羡慕比自己大一截的青年们的,就像雍嘉年,一面羡慕自己哥哥,一面又装作不在乎,黄熙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成年的伴读们,看他们很潇洒地骑着马来回,弯弓射箭,想着自己长大后也要这么厉害。
    老将军压根把他们当成小屁孩,教了一会儿后,就让他们各自散开练习,不准骑马,也不准他们动弓箭,更不准碰兵器。大家都很泄气,萧栩是最不满的。
    我七岁就跟着父皇骑过马了,我还去过边疆呢,那年我才十二岁,就能拉开一石的弓了。他得意地炫耀了半天,一回头,发现自己最想炫耀的对象早跑没影了,气得牙痒痒。
    言君玉却不知道他心里这些弯弯绕,他早跑去找谌文了,谌文本来在成年皇子的伴读中就是最小的,又文雅,没人和他玩,正背着手打量兵器架上的兵器,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看什么呢?言君玉笑着跳出来。
    我在认兵器。
    这还要认啊,我告诉你吧。言君玉如数家珍: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这都是打架用的兵器了,你来这边,这些才是打仗用的呢,这是戈,这是矛,是以前的战车上用的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谌文低声念道。
    果然,言君玉又惊讶地看着他。
    你怎么什么都能想到诗词上面,你到底背了多少东西啊。
    他夸人也夸得刁钻,让人开心也不是,不开心也不是,谌文无奈地笑了起来。
    算了,别背诗了,我们来玩打仗的游戏吧,言君玉一点也不知道这些弯弯绕,拖着他走到一边,小厮鸣鹿早等在那里了,别说皇子们,这些皇子伴读都是富贵少爷,没有仆人在,马鞍都爬不上去的,所以练武都带了小厮过来。谌文以为他说的打仗游戏是打架,没想到是在地上画了张图,都是些弯弯扭扭的线,看也看不懂。
    这是什么?
    这是地图呀。这张是玉门关,这是山,这是河,这是长城,这一片是平原,行军速度快,但是没有遮挡,所以容易被斥候发现。今天你第一次玩,我才画的玉门关,其实这张地图没什么好玩的,张掖酒泉那几张才好玩呢。
    谌文惊讶地看着他,言君玉却对他的刮目相看浑然不觉,掏出一堆小石子来:给你,大的是五千,小的是一千,再小就只有五百了,你也可以拿一千士兵换五百精兵。这个是将军,你选胡人还是汉人?
    这游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不是。言君玉似乎不愿意在这问题上多说,掏出一个木头人来,塞给鸣鹿:你跟我先玩一盘给他看看,我用匈奴可汗,你用李广。
    又用李广啊?鸣鹿皱起眉头:我用高仙芝行不行。
    有什么区别呢?谌文好奇地问。
    李广是汉朝的将军,用骑兵。高仙芝是唐朝将军,唐朝的重甲很厉害,□□也出色。言君玉说完,自己捂住了眼睛:你布阵吧。
    鸣鹿抓起那堆石子,真就在地图上布起阵来,看起来非常熟稔,把重甲兵都布在主城,几个主要路口都布下红色石子,谌文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是斥候。鸣鹿压低声音告诉他:嘘,别让少爷知道了,他一猜就知道我在哪用了斥候。
    那我把耳朵也蒙上。言君玉兴致勃勃:快点,大不了我让你五千人。
    第19章 打仗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事
    鸣鹿布完阵后,用纸张把地图盖住了,隐藏住了兵力分布。谌文也来了兴趣,认真看起来,他本就是非常聪明的人,触类旁通,很快就弄懂了规则,这游戏倒有点像象棋,只是有了地形兵种的区别。看进去之后,反而惊讶起来,原来言君玉确实是懂兵法的,不仅懂,而且非常厉害,他手上的石子代表的是匈奴骑兵,不多遮掩,浩浩荡荡打了过去,也不围城,只在地图上骚扰,把一些小城都打了下来,鸣鹿试图用重甲兵出城阻击,但是匈奴骑兵快得很,两人用手量距离,怎么算鸣鹿都追不上。
    鸣鹿只能靠着一些外面的零星军队和言君玉拉锯,哪里打得过,被言君玉一路摧枯拉朽,眼看大半个地图都要沦陷,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无奈地叹一口气,把右上角那片纸也掀开来。
    原来他藏了整整七千兵马在主城的山谷附近。
    哈,我就知道。言君玉得意地笑起来:你想趁我围城的时候里应外合,围剿我。我说你怎么选重甲兵呢,跑得这么慢,怎么追得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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