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匡正松开钳制,但气势上不服输,这里不是清迈。
    抛开外交豁免权不谈,就凭我家的面子,小先生懒靠着罗汉床的床围,挽起衬衫袖子,这个院子四面墙以内,我可以为所欲为。
    匡正不否认他的背景,向后退了两步,小先生从罗汉床上下来,活动着手腕:现在该我兴师问罪了,匡正。
    匡正不怕他,脱掉西装解开衬衫,正要摘表,小先生一个摆拳挥过来,目标是太阳穴,匡正下意识抬臂一搪,力道极大,整条胳膊从受力点向两侧的肌肉全麻了。
    小先生吹了声口哨:反应不错。
    泰拳?匡正甩着胳膊。
    小先生兴致勃勃地问:是谁把你耍了?
    匡正这把糗大了,碾着牙说,应笑侬。
    小先生有印象,在如意洲的戏牌上见过:那个唱女角儿的小天仙?
    对,一个假娘们儿。匡正摆开架势,他也正经练过搏击,不惧这种场面。
    有意思,小先生却收了手,回身拿起手机,热搜上那个独眼美人,是你家的?
    匡正一怔,独眼他指的是陆染夏。
    我在中国艺术圈有些朋友,小先生点开微博,放大陆染夏的照片,圈里平白无故冒出这么一位,背后一定有资本运作,恰巧你家在做画家,所以我合理推测。
    不错,匡正直接承认,是我家的,粉鸡的作者。
    小先生点点头:编了个好故事。
    匡正知道他有兴趣:一只五百块的鸡,要卖给你这个级别的买家,提前把鸡做好,是我的分内事。
    匡总,小先生扔下手机,这只鸡我要,多少钱你开价就好了,艺术就是艺术,别像小明星似的炒来炒去。
    我要卖的可不只是一只鸡,匡正昂着头,系好衬衫扣子,借着这只鸡,我要把万融臻汇做成中国私银领域艺术品交易的一哥,他穿上西装,拎起大衣,我的胃口是整个市场,不是一个画家、几幅画。
    小先生诧异,他一直以为匡正就是个卖画炒画的商人,匡总,他喜欢有眼光有雄心的家伙,尤其是和艺术品有关,对泰拳有没有兴趣?
    匡正斜他一眼,不置可否。
    小先生按下罗汉塌旁的一个按钮:改天约你。
    暖阁的门随即打开,训练有素的私人管家走进来。
    已经是动过手的关系了,匡正不跟小先生客气:派辆车送我一趟。
    小先生不解:没开车?
    匡正叹气:驾照有点问题。
    小先生笑了:用我的车。
    劳斯莱斯幻影,纯液晶仪表盘、华丽复古的桃心木、航空级真皮座椅,优雅平稳地送匡正离开南郊。他没回家,而是折回时阔亭家楼下,下车直奔八楼,卯足了劲儿,对着铁门就是一脚。
    咣地一声,整层楼都震了震,这么大的响动,应笑侬没开门,邻居的门倒开了,一个光膀子的大哥骂骂咧咧出来:我操你
    看见匡正的样子,他闭了嘴,满身名牌西装、闪闪发光的金表、凶猛凌厉的眼神,他回屋套了件衣服,杵在门口看热闹。
    应笑侬!匡正咣咣踹门,我来接宝绽回家!
    有病啊!邻居大哥屋里吼出来一嗓子,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妹儿,一身Hellokitty的睡衣,披头散发,大过年的作什么妖!姑奶奶给你脸
    又一个让匡正的逼格镇住的,夫妻俩肩并肩手挽手看着他撒野。
    匡正又踹了几脚,实在踹不开,问那大哥:有没有家伙事儿?
    大哥没吱声,小妹儿倒痛快,转身拎了个铁凳子回来,递到他手上。
    匡正说声谢谢,抡着凳子就要往门上砸,这时啪嗒一响,门开了。
    匡正踹门进去,压根没管时阔亭和应笑侬,横冲直撞,见着门就推,终于在南边最里面那屋见到了宝绽。
    这个死小子,光着胳膊趴在床上,怀里搂着胖嘟嘟的小宝,可能是怕孩子吵,两边耳朵塞紧了橡胶塞,爷儿俩睡得正香。
    见到他,匡正什么烦躁、怒火全消了,这时才发现手里还拎着个凳子,他轻轻把铁凳放下,松了口气坐在床角,疲惫地揉了揉脸。
    师哥宝绽半睡半醒,以为是时阔亭进来了,翻了个身,顺势把脚搭在他大腿上,细细一条脚腕,匡正抓在手里,又爱又恨地吻上去。
    第154章
    宝绽和匡正商量了, 先在时阔亭这儿住两天, 等匡妈妈走了再回家。
    凯宾斯基那张房卡还在宝绽兜里揣着, 但匡正一句也没提, 临出门,回头刮了刮小宝的脸蛋:这小胖猪, 打雷都吵不醒。
    不许说咱们小宝, 宝绽抱着孩子颠了颠,能睡还不好啊,能睡有福气。
    匡正看他一本正经哄孩子的样子, 忍不住笑了, 恋恋不舍地贴上去:喜欢孩子, 咱们带回去养两天?
    别胡说,宝绽轻轻推他,又不是小猫小狗, 快走吧,阿姨该等急了。
    接下来的几天,匡正上午陪他妈,下午找各种借口过来看宝绽, 小宝都认识他了,喜欢趴在他腿上吃手指头, 匡正帮着宝绽喂奶的时候, 总有种当爸的错觉。
    大年初五这天,是如意洲开箱(1)的日子,一串破五的鞭炮在戏楼前的空地上炸响, 华灯初上,豪奢的客人们如约而至。
    人群中,匡正带着妈妈也来了,没去他的一排一号,而是随便找个后排的位子,母子俩并肩坐下。匡妈妈瞧着头上彩绘的雕梁,张大了嘴巴:哦哟,这不拍电视剧可惜了,古色古香的。
    老戏楼,匡正没告诉她这是宝绽的剧团,只说正月里图个喜庆,带她来看场国粹,楼好,戏更好。
    小正,匡妈妈知道宝绽是唱戏的,觉得她儿子是爱屋及乌,你真变了,原来最烦这些咿咿呀呀的。
    开场的锣鼓敲起来,时阔亭穿着一身大红的长衫走上台,挺高的个子,玉树临风:新年纳余庆,和乐便为春,诸位看官,过年好!
    台下响起连绵的掌声,他手里捏着个红信封,像模像样抽出一张金纸:先给大伙报一下今年如意洲的财神座儿,他把纸一抖,扬手挥向一排中间偏左的位置,恭喜何胜旌,何先生!
    观众席有短暂的沸腾,旧时戏班子的规矩,开年卖出的头一个座位叫财神座儿,讨一个招财进宝的彩头,在座好多老总不知道这个讲究,抻着脖子往前看,颇有些遗憾地交头接耳。
    匡正挑了挑眉,给小先生发短信:什么时候下手的,动作挺快。
    那边回过来:初一那天,约宝老板没约动,要了个财神座儿。
    接着又发来一条:888888。
    匡正知道是钱数,轻哼:中国文化研究得挺明白。
    何胜旌回了俩字儿:哪里。
    匡正收起手机,台上陈柔恩戴着白网子,扎着绸条勒子,一身蟒袍走上来,抬手扬眉亮个相,磅礴开嗓:一见娇儿泪满腮!
    这是《四郎探母》中《见母》一折,演的是佘太君见到失散多年的杨四郎,一时间悲从中来,细数杨家七子沙滩大战后的零落遭遇,陈柔恩唱来凄怆中有激昂,苦痛中有豪情,令人动容:
    儿大哥长枪来刺坏,儿二哥短剑下命赴阳台,儿三哥马踏如泥块,我的儿你失落番邦一十五载未曾回来!
    惟有儿五弟把性情改,削发为僧出家在五台,儿六弟镇守三关为元帅,最可叹儿七弟,他被潘洪绑至在那芭蕉树上乱箭穿身无处葬埋!
    干净漂亮的一段唱,匡妈妈看着侧幕边的滚动字幕,听入了神,匡正低声说:演员是个小姑娘,二十出头,很漂亮。
    匡妈妈端详台上的老太君,直摇头:漂亮也不行,老气横秋的,配不上你。
    匡正一愣,苦笑:妈你说什么呢,是个女孩就往我身上扯。
    要不扯什么,匡妈妈拿眼斜他,妈妈我现在没别的烦心事,就是一门心思给你讨个老婆,谁叫你不让我省心!
    下面一出是萨爽的《三岔口》,武生是从市剧团借的,两个练家子一黑一白,鹰啊雁一般在台上翻飞。
    这么精彩的戏,匡妈妈却心不在焉,她知道匡正每天下午去找宝绽,人家两个相好,她搅不散。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她这么精明的儿子,精明得甚至冷血,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犯浑,那么多好路他不走,偏去走这条歪路。
    正发愁,萨爽回身下台,琴声一转,应笑侬袅袅婷婷走上来,满头的珍珠点翠开屏一样华贵,粉面桃腮胭脂唇,含羞带嗔地唱: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行不安坐不宁情态缠绵。
    匡妈妈见着她,一下子就被这抹艳光拿住了。
    张派名剧《状元媒》,讲的是柴郡主随宋王到边关射猎,在潼台遇到辽兵,被杨六郎解救,恰巧此时傅丁奎也来救驾,宋王于是误将郡主许婚。柴郡主爱慕杨六郎,偷偷以珍珠衫相赠,回京后误会解开,宋王遵照先王得珍珠衫者为驸马的遗训,将柴郡主许配给杨六郎,皆大欢喜。
    哦哟小正!匡妈妈拉着匡正的手,小姑娘好灵啊!
    匡正一脸冷漠:一般般吧。
    哪里一般般,匡妈妈压着声音,你看男人看久了,看女人的眼光都没了!
    匡正无语:应笑侬,大青衣。
    你认识?匡妈妈立刻问。
    嗯,匡正点个头,很熟。
    匡妈妈的眼睛都放光了:认识你不拿下,这孩子!
    匡正笑了:妈你喜欢这种的?
    匡妈妈看傻瓜一样看他:哦哟,仙女下凡谁不喜欢?
    我要是追他,匡正憋着笑,你没意见?
    那我有什么意见,匡妈妈一本正经,你要是追到她,我烧香拜佛保佑你们修成正果!
    说到这儿,伴奏的胡琴突然嘎吱一响,时阔亭像是没拿稳弓子,手上脱了扣,应笑侬的唱跟着滑出去,跑了音儿。
    开年第一场戏,这是砸锅的大纰漏,满座的客人都听出来,齐刷刷看向侧幕。
    应笑侬立在台上没动,梨园行的规矩,角儿上了台不能看场面,不论有没有伴奏,他只管观众,胸口的气定住了,一板一眼接着唱:百姓们闺房乐如花美眷,帝王家深宫院似水流年!
    台下很静,他一勾一顿,抑扬有致,等着时阔亭的弦儿跟上来,一段端庄婉约的二黄原板,带着失了手的琴师,带着满席挑剔的看客,重新回到柴郡主浪漫的故事中去,回到他强大的艺术魅力中来。
    这姑娘,匡妈妈由衷佩服,真有样子,大气、压台。
    妈,匡正不得不说实话,人家不是姑娘。
    匡妈妈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是个小伙子。
    匡妈妈当他开玩笑:骗妈妈呀?
    男旦,匡正撇撇嘴,脱了凤冠霞帔,又刁又辣。
    男旦匡妈妈怔在那儿,瞠目结舌。
    台上的应笑侬仍然艳光四射,挽着水袖,兰花指将露不露,一举一动雍容华贵:但愿得令公令婆别无异见,但愿得杨六郎心如石坚,但愿得状元媒月老引线,但愿得八主贤王从中周旋,早成美眷
    柔肠百转的小女儿情态,但因为是郡主,是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情投意合中也抛不开家国天下:扫狼烟,叫那胡儿不敢进犯,保叔王锦绣江山!
    好!台底下一声接一声喝彩,捧的是倾国倾城的柴郡主,更是临场不乱的应笑侬,匡妈妈跟着拍巴掌,心里说不出的遗憾: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成了男孩子
    应笑侬谢座儿下台,借着扭身的功夫往侧幕一瞥,只见时阔亭在舞台光投下的暗影里默默甩着腕子,他那只精疲力竭的手,怕是不成了。
    上台口,宝绽身穿红蟒,顶着雉鸡翎子和应笑侬错身,没有多余的话,只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阔步登上舞台。
    刚踏出个影儿,台下的叫好声就潮水般漫开了,沙陀国的大千岁李克用,和封箱戏一样的戏码,一出威武热闹的《珠帘寨》,把年尾和年头连起来。
    宝绽往台中央一站,把金扇一展,两眼迎着掌声,玻璃翠游刃一挑,顷刻间便把台上台下散了的心神收回来,牢牢捏在手心:刘关张结义在桃园,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团圆!
    观众席的氛围瞬间变了,像是惊涛,又似狂澜,在他的摆布下齐齐摇荡,匡妈妈这么大年纪了,都免不了感叹:这小伙子好俊俏!
    俊吗?匡正勾起嘴角,是明知故问,也是骄傲自负,这是他的爱人,于千万人中光芒闪耀,是满天星斗中最亮的一颗。
    宝绽把冠上的雉尾一抖,踢动蟒袍下摆织金的海水江崖:城楼上助你三通鼓,十面旌旗壮壮威严!
    匡妈妈下意识捂住胸口,她爱看电视剧,会为了相似的狗血剧情一遍遍流泪,但那些泪从不走心,已经很多年了,她没有过这样热血澎湃的感觉。
    宝绽凤目圆睁,嗓子高起一层: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关二爷提刀跨雕鞍!
    匡妈妈随之屏吸。
    宝绽捋髯轻笑,嗓子又高一层:哗啦啦打罢了二通鼓,人又精神马又欢!
    匡妈妈耳后的汗毛立起来。
    宝绽收拢金扇往掌心一敲,嗓子再高一层:哗啦啦打罢了三通鼓,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
    好!匡妈妈不由自主喊出来,和着数十个与她一样的声音,仿佛受了蛊惑,许多人的精神同时被一个人调动,那么昂扬,那么投入,这是真正的艺术,没有拙劣的矫揉造作,只有直入人心的共鸣与震撼。
    恋耽美

章节目录


窄红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肉屋只为原作者折一枚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折一枚针并收藏窄红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