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是老楼,窗户太小,白天光线仍然不足,基金会的几个人眯着眼睛看时阔亭递来的唱词。邝爷坐在下首,面前是一只单皮鼓,一手鼓槌一手檀板,平时昏茫的眼睛此时炯炯有神。
    时阔亭坐在他旁边,活动了一下手指,以一个不羁的姿势架起二郎腿,胡琴落在大腿根,一手开弓,一手控弦。
    随着几声鼓点,全套行头的杨四郎踏着方步上台来。
    宝绽胭脂满睑,眼尾高挑,一身大缎红蟒,头戴驸马套,珍珠点翠之外是十三只大小绒球,两三米长一对翎子一步一颤,似还端端活在雉鸡身上。脑后挂一双白狐狸尾,江崖水袖潇洒俊俏,端玉带唇齿轻碰:
    金井锁梧桐,一句引子,寓柔于刚,语气流走,长叹空随一阵风!
    (1)棒槌:京剧行话,指外行,略带贬义。
    (2)二路:二路老生,次要的老生角色,可以理解成男配角。
    第30章
    匡正从62层下来, 就近把一沓文件甩在段小钧桌上:万国签了, 他解开西装扣子, 开始点将, Clemen、小冬,他指了指段小钧, 还有你, 万国项目组是这一年多唯一的买家组,具体怎么做,还记得吧?
    记得, 小冬哭丧着脸, 做不完的估值建议!
    代表卖方参与交易, 投行只做一次详细估值,而为买方服务则不同,首先要给千禧估值, 其次要建立严谨的财务模型分析千禧未来的盈利能力,数据室打开之后,还要更新估值甚至推翻重做,最恐怖的是, MA要分析这笔交易对万国的影响,在此基础上计算各种融资方案。
    上次段小钧想起来, 在匡正办公室, 经理你说千禧可能想卖给什么财务买家?
    Clemen砸了下拳头,他差点给忘了。
    董大兴有可能想出手给财务买家,匡正分析, 但他的管理层不一定这么想,只要还在千禧领工资的人,一定希望能够快速平稳过渡,在保持盈利增长的前提下,最大程度扩展业务、提高薪酬。
    可董大兴是千禧最大的股东,Clemen提醒,他占股40%以上,有决定权。
    那他也不能不考虑管理层和股东的意见,匡正断言,我们做MA的自己首先要搞清楚,同行业、有成熟民航管理经验和国内顶级航线资源的万国,是千禧管理层目前最优的选择。
    这番话要逻辑有逻辑、要气魄有气魄,全办公区的人都在心里默默叫了一声:老板好帅!
    段小钧,匡正又是那个习惯性的掐腰动作,别人掐腰可能不是娘气就是土气,他是王霸之气,两手松松搭在胯上,害得段小钧的眼神顺着他的胯骨直往下走匡正点拨他,做收购方要考虑融资方案
    老板你不用管了,Clemen已经在电脑里找样板文件,菜鸟我罩了。
    匡正话说到一半有点不爽,正要继续,段小钧又说:经理,能不能不叫菜鸟
    你什么时候把优先股给我算明白,什么时候我就承认你是个分析师。
    我上次算对了!
    你用了半个小时,Clemen打击他,什么时候你熬夜加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能利利索索搞出优先股成本,你就是个合格的分析师了。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匡正完全插不上嘴,有种孩子大了不由娘的无奈。
    今晚又得加班小冬也加进来。
    上次那家鳗鱼饭不错哦。段小钧已经在考虑宵夜。
    太贵了。小冬抱怨。
    哥请你俩,Clemen把所有买方案例打了个大包,发给段小钧,再加一份海胆。
    他们仨聊上了匡正仿佛一个寂寞的老父亲,默默回到VP室,他走了一会儿段小钧才发现,紧接着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融入了57层这个群体。
    哎不对呀,他突然想到,推介文件我还没做呢,万国怎么就签了?
    Clemen头都不抬一下:小冬你告诉他。
    小冬从桌子挡板那头探出脑袋:推介文件就是走形式,投行没有一单生意是因为推介文件做的好成交的。
    但有因为推介文件出错告吹的段小钧汗颜:那是因为什么?
    小冬眨了眨眼:大佬们的私人关系。
    哦
    怪不得匡正敢让他这个菜鸟搞推介呢段小钧边郁闷边下载Clemen的文件包,解压缩后双击文件夹,密密麻麻一屏幕全是Excel表,他两眼一黑,干脆扑到桌上装死。
    经理,小冬笑得直颤,菜鸟崩溃了。
    万国安排妥当,熔合也按部就班,匡正七点准时离开办公室,没去取车,而是挤地铁去了世贸步行街。
    宝绽还是在那个路边等他,挎着帆布包,逆着光向他挥手。
    匡正小跑过去,两个人默契地并着肩,沿着热闹的马路向步行街尽头走,入秋了,风没那么热,搔着头发痒痒的。
    还是那家黄土泥烧鸽子,匡正吃了一次就爱上了,这回他请客,进屋先把西装脱下来给宝绽,然后招呼老板娘点菜。
    四只鸽子、几串青菜、一瓶啤酒,宝绽不能喝,上次一杯半就满脸通红,小姑娘似的不能看,意思一下,匡正嘱咐老板娘,一定要正规厂家的。
    哎呀大哥,老板娘一嘴东北味儿,你这话说的,你弟弟不能喝,和俺们酒有什么关系,都是真酒,防伪的!
    匡正很少和这个层次的人打交道,憋不住笑:行,你多给费心。
    宝绽在桌子那头说:哥,我们又出来大黑会不会找不到吃的,饿着了?
    大黑?匡正把菜单交给老板娘。
    宝绽两手放在头上,比了个狗耳朵。
    匡正惊了,打死他都不相信有人能可爱到这个份儿上,他勾起嘴角,觉得自己就是一分钱都没有,和宝绽在一起也能穷开心。
    要不宝绽想了想,养它吧,我们一起养?
    你想养狗咱们买好的,匡正掰开一次性筷子,学着周围的人反复蹭,野狗不行,从小没养成好习惯,万一咬你一口,狂犬针就得好几千。
    好几千啊听到这个数,宝绽有点犹豫。
    蹭好筷子,匡正的手机响,屏幕上显示欧阳女士,他接起来:喂,妈?
    匡妈妈听见电话里的嘈杂,不太高兴:在哪儿呢,这么吵?
    匡正也嫌接电话费劲,很不耐烦:外头吃饭。
    匡妈妈听见他的口气,更不高兴了:你什么时候在这种环境吃饭?
    匡正一烦就犯了大忌,居然问:妈你有事吗?
    当然有事了,没事能给你打电话吗?匡妈妈的嗓门一下子高出好几倍,有时间和狐朋狗友吃饭,没时间讨老婆,你个小混蛋!
    她一提这个,匡正就脑仁儿疼:讨呢讨呢,他敷衍着,灵机一动,未来老婆就坐在我对面,不跟你聊了。
    噗宝绽刚含了口水,全喷出来。
    匡正面不改色心不跳,微扬着头,拿食指碰了碰嘴唇,让他别出声。
    骗鬼哟,匡妈妈不信,哪个女孩子,带到那种地方吃饭,人家能嫁给你!
    她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匡正胡诌,不在乎我的钱,看中的是我这个人。
    我不信匡妈妈有点信了,拍张照片来妈妈看。
    烧鸽子端上来,匡正扯松领口:她害羞。
    那拍包,拍高跟鞋,匡妈妈不依不饶,反正今天我要看到这个儿媳妇!
    匡正自己挖的坑,有点填不上了,他垂下眼睛,忽然看见宝绽手上的银镯子,红丝线拴着一对小铃铛:挂了吧,发你照片。
    说完,他站起身。
    宝绽警惕地盯着他:你要干嘛?
    帮哥个忙,匡正俯下来,把宝绽往里挤了挤,和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地方小,他从背后环住他的肩,握住他的左手腕,我妈想儿媳妇想疯了。
    手机对焦,镜头里一只大手,显得宝绽的腕子很细,汗毛也浅,再加上缠红绳的银镯子,滤镜一罩娇娇嫩嫩,咔嚓,照片有了。
    你这不是骗她吗?宝绽不赞成。
    匡正也没办法:等你天天被催婚就理解了。
    正说着,两个戴金链子的花臂大哥推门进来,一抬头看见他俩大老爷们非挤在一把椅子上,还脸对着脸摸手
    匡正没注意,起身给他妈发照片,两个大哥和他走个对面,错身时碰了下肩,其中一个嘀咕:死同性恋。
    匡正一愣:你说谁呢?
    说你呢,那大哥上下打量他,挺不屑的样子,怎么着?
    匡正没理他,正要坐下,那人又冲宝绽去了:我呸,二椅子(1),臭不要脸!
    这下匡正不干了,上去就揪住他的链子,也不管那人一身的龙蛇虎豹:喂,道歉。
    怎么的!他们两个人,块头都挺大,一左一右把匡正往外推,宝绽见状赶紧上去,搭住其中一个的膀子,使了把暗劲儿。
    那人立刻松手,诧异地盯着他。
    都是来吃饭的,宝绽挡到匡正前头,拔背,微微侧身,一个方便出手的架子,别伤了和气。
    那俩人一时不敢惹他,又不甘示弱,四个人在不大一间小店里嚷嚷起来,老板娘报了警,没一会儿派出所到了。
    这一代是繁华地段,巡逻的警察不少,来了三个人,匡正一看,其中一个认识。
    哟,上次处理宝绽打人那个小警察,还记得匡正,这不是张口闭口要找律师那大老板吗,又怎么了,说说吧!
    那俩大哥把他们搞同性恋的事说了,匡正和宝绽一听,哭笑不得:警察同志,我们根本不是那种关系!
    他们把事情也说一遍,可怎么说,小警察都是一副原来你俩是这种关系的怪异表情,完事还回头去教育那俩大哥:都什么年代了,还歧视人家这个!还行,都没动手,要是真打架斗殴了,全得进去蹲着!
    不是匡正脑袋嗡嗡响,我们真不
    知道,小警察转过来,一脸的讳莫如深,上次我就觉得了,现在是和谐社会,允许个人追求自己的生活方式,但也得注意影响。
    匡正盯着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一口老血呕在嗓子眼儿里,内伤。
    (1)二椅子:方言,指不男不女的人,蔑称。
    第31章
    宝绽和匡正并肩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 拎着一个大塑料袋, 里头是四只烧鸽子, 他们谁也没说话, 周围是恍如白昼的灯火和嬉笑着跑过的年轻男女。
    说不好谁先看的谁,恰一对视, 两人噗嗤笑了。
    怎么碰上这种事了。宝绽无奈。
    匡正冷哼:恐同即深柜。
    什么意思?
    越是对同性恋反应大的, 越是有这个兴趣,所以要表现得特别抵触,匡正把烧鸽子换了个手, 像我们这种纯直男就特别坦荡。
    宝绽露出迷惑的神色:直?
    匡正看他一眼:你什么都不懂, 怎么活到今天的?
    宝绽瞪他:我懂那些干嘛?
    匡正想了想:算是常识吧。
    宝绽不同意:男的怎么可能喜欢男的呢, 那都是瞎传的,你见过同性恋吗?
    见过,匡正原来在伦敦的同事就是, 但瞧见街灯下宝绽懵懂的脸,他摇了摇头:没见过。
    还是的吧,人家可能就是感情好,宝绽靠过去, 小声说,我也和男的一张床上睡过觉, 我也是同性恋了?
    他们是做爱的, 用一种耸人听闻的方式,匡正缄默不语,换了个话题:一直想问你, 你怎么戴着个女孩镯子?
    宝绽下意识握住左手,半晌才说:是我妈留给我的。
    匡正懂了,默默点个头。
    我很小我爸就不在了,我妈宝绽叹息,回忆起过去那些灰暗的日子,我妈不是个过日子的人,我饿得在床上哭,她在梳妆台前吹头发,桌上有个CD机,总是放凤飞飞的《巧合》。
    匡正皱眉看着他。
    《巧合》你听过吗,宝绽偏着头,夜风吹起半边额发,轻轻地唱,世上的人儿这样多,你却碰到我
    世上的人这样多,在霓虹下,在人流中,匡正有些恍惚,却让我碰到你。
    后来她又嫁人了,是个酒鬼,打她也打我,宝绽低下头,没两年就把她打跑了,但她没带着我。
    匡正愣了,他以为宝绽说的留下是指遗物,没想到是被亲生母亲抛弃后的念想。
    那天她破天荒来学校,隔着大铁门把镯子从胳膊上撸下来,硬是套到我手上,宝绽的声音有些颤,但她一个字都没说。
    宝绽。匡正叫他。
    嗯?宝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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