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最后一家,宝绽的心一下子揪紧。
    不知道是谁抱的谁,他们搂在一起,应笑侬的泪终于落下来,渗进宝绽脖子里,油彩蹭脏了衣服,雪白的水袖长长拖在地上。
    宝绽捋着他的背,龚奶奶说的不对,应笑侬唱戏,绝不只是图个乐儿。
    还有一家。他说。
    应笑侬抬起头,脸上湿淋淋的,傲气让现实打得粉碎。
    是一家私人剧团,宝绽郑重地说,叫如意洲,有一百多年历史,当家的叫宝绽,对应笑侬扫席以待。
    应笑侬愣在那儿,睁圆了眼睛。
    你去吗?宝绽问。
    隔了许久,又仿佛只有一刹,应笑侬说:去。
    如意洲就这么得着了一个千金难求的大青衣。
    应笑侬收回小指,放开宝绽的银镯子:七年前,你在市京剧团帮我梳了一次头,谁想到一直梳到今天。
    可不是,宝绽抱怨,哪个当家的成天给演员梳头,等如意洲挺过去,赚钱了,我给你雇两个梳头师傅,轮流伺候你。
    他们都知道,如意洲没有那一天了,但谁也没说破。
    你看咱们团,要老生有老生,要花脸有花脸,一个青衣一个刀马旦,什么都不缺,配置没问题,就是差钱。
    宝绽点点头,应笑侬拉住他:钱,我去想办法,团里,老时照应,你,什么也别想,给我把身体养好,听见没?
    宝绽没应承。
    听见没!他不答应,应笑侬就使脾气。
    宝绽无奈,只得先同意。
    行了,我走了。
    宝绽看一眼手机:都十二点了,留这儿睡吧。
    队友等我吃鸡呢,应笑侬拿好东西,你别瞎操心,天塌下来大家一起顶着。
    宝绽送他出门,回来隔着窗看了好久,直到瞧不见人影了才上楼。
    楼外是漆黑的夜色,树影在风中变换着悚然的面貌,宝绽把二楼的电视打开,听着声音去洗脸,这时楼下门铃响。
    他第一反应是应笑侬落了东西回来拿,返身跑下楼,边开门边说:我就说你别走了,陪我睡一夜,明天
    门外是个挺拔的高个子,一身奢靡的灰西装,听见他的话,尴尬地往外看了看:嗨,方便吗?
    宝绽不知道他尴尬什么,敞开门让他进来:方便,你怎么来了?他真诚地笑,不带一丝客套,又加班没饭吃?
    匡正随着他笑,他们不算熟,可能是夜色,让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走近了彼此:早上就那么把你放大马路上,我挺过意不去的。
    没事,宝绽早忘了,我下车那地方其实挺方便,过马路就是公交站。
    匡正阅人无数,瞧得出来他是真心话:现在有空吗?
    宝绽茫然地歪着头。
    匡正潇洒地撩起西装前襟,双手撑腰:我请你吃个饭。
    现在?宝绽惊呼,半夜!
    世贸那边有一家清吧的龙虾不错,芬兰人开的,营业到三点,我很熟,能要到好的两人位。
    太夸张了宝绽一个劲儿摇头,半夜,去世贸吃龙虾,我
    匡正不让他犹豫:说实话,我刚下飞机,饿疯了。
    这对他匡大VP来说,已经算是恳求了。
    你饿呀,宝绽转身往厨房那边走,匡正跟着他,看他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密封饭盒,打开放在桌上,晚上剩了点饭,给你热热?
    冰箱、剩饭、热热,这三个词没一个是匡正能接受的,他不假思索拒绝:我从来不吃剩
    眼睛往下一扫,桌上是一盒大米饭和一盒烧豆角,豆角烧得微有些焦,酱色的汤汁,放了一点辣椒,口水一下子分泌出来。
    刚放冰箱没多久,宝绽保证,不好的我不会给你吃。
    匡正觉得很魔幻,龙虾和豆角,想当然是龙虾完胜,可当那盒破豆角摆在面前,他就去他妈的龙虾了。
    炒着吃,还是盖浇饭?宝绽问。
    匡正看着他,试图坚守自己的原则,结果原则碎了一地,他非常没立场地在吧凳上坐下:炒着吃
    再蒸个鸡蛋糕吧,宝绽转身点火,给你加点蛋白质。随着那啪地一响,空冷的大别墅里瞬间充满了暖人的生气。
    匡正坐在这边看着他的背影:刚才你以为我是别人?
    啊,我朋友刚走,我以为是他回来了。
    匡正玩着手边的卡通桌垫,没说话。
    帮我送日用品来的,宝绽磕了个鸡蛋,用筷子打散,要不这些大米豆角从哪来,这地方买趟东西太费劲了。
    匡正闲得慌,听他这么说,马上打开手机,找到一款高端生鲜供应商,下单了半年份的蔬菜水果,收货地址填的宝绽这里。
    买好了已经,他说,以后每天会有人按时送食材过来,我选的下午三点,你不在家也没关系,会放在门口。
    宝绽快速翻炒米饭,油脂的香味缓缓散发:你帮我把菜买了?
    不能总吃白食啊。匡正勾唇笑笑,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扔到背后沙发上。
    宝绽想一想,青菜叶子也没多少钱,就没推辞:那谢谢哥。
    锅里的鸡蛋糕蒸好了,他端出来淋上香油,和热腾腾的豆角炒饭一起端上桌:您的午夜定食一份,请慢用。
    匡正用舌头打了个响,模仿快餐店的铃声,然后拽下领带,解开两颗衬衫扣子,练得结实的胸肌轮廓若隐若现,有种狂野的性感。
    宝绽的手艺,每吃一口都有家的味道,特别是在寂寞的午夜。
    对了,匡正舀一勺蛋羹,下次有人来你先看下监控,像今天,还有昨天我来,你一点防备都没有,这里的安保虽然不错,但也得注意安全。
    宝绽埋头收拾流理台和灶具:昨天你来我看监控了。
    你不认识我,就敢给我开门?
    你不像坏人,而且我觉得在哪见过你,很熟悉,他开玩笑,可能是梦里。
    匡正嚼着一大口饭,乐了:甜蜜蜜?
    宝绽没明白,回头看着他。
    匡正摇着勺子轻轻地唱:梦里、梦里见过你。
    宝绽噗嗤笑了。
    匡正把桌上的手机转个方向,向他推过去:留个电话吧,方便联系。
    第9章
    交换了电话,又聊了会儿天,临走,匡正提出第二天送宝绽上班。
    还是七点,在宝绽家门口。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宝绽直奔Panamera,坐进副驾驶。
    他穿的还是昨天那条褪色的牛仔裤,T恤换了件淡黄色的,仍扎进腰里,短发被晨风吹向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很好看。
    早。匡正按下中控锁。
    他今天穿一套修身的暗绿色西装,没系领带,领口微敞,头发用发蜡抓得松松的,有种优雅的闲适。
    早,宝绽系上安全带,睡好了吗?
    还行吧,熟了,匡正不跟他来虚的,七点可是够早的。
    是你睡太晚了,宝绽看他一眼,黑眼圈都出来了。
    就这工作,没办法。匡正和上次一样,把西装外套脱下来给他。
    宝绽接过来,披在胸前:走吧。
    匡正踩下油门,从这里进市区只有一条道,正值盛夏,路两旁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风一起,左右摇摆。宝绽忽然希望时间就这么停止,不用去想如意洲,不用想他们每个人的未来,还有钱。
    可是不行,他看向匡正:你
    能不能借我点钱,七个字,就像一条肮脏的绳子,勒住他的喉咙。
    嗯?匡正能感觉到他心里有事,上次也是这样,他猜是因为钱。
    你宝绽强迫自己,鼓足了勇气,却没说出口,你在哪儿工作?
    匡正一愣,笑了:金融街,万融。
    万融是大银行,如意洲的账号就开在那儿,宝绽想了想:你那里能贷款吗?
    匡正又是一愣:我不是办贷款的,我在投行部。
    投行部?这个词宝绽是第一次听说。
    有人卖茄子,有人卖车,匡正解释,我是卖公司的。
    像卖茄子一样卖公司?宝绽被他吓住了,一时没再提借钱或是贷款:友爱路和五七街的交叉口把我放下就行,那儿有个公交站。
    友爱路往东是金融街,往西是南山区,他在那儿下车两个人都方便,匡正说:贷款我可以给你找人,你有抵押物吗?
    没有,剧团的楼是租的,宝绽也没有私人财产,他摇头。
    你需要多少钱?匡正又问,只要宝绽说出个数来,他就能借。
    但是宝绽没有说。
    地方到了,匡正把他放下,看着他走到公交站,打个轮儿拐上左转道,边等灯边打电话:老白,是我。
    白寅午显然还没起床,翻身吼了一嗓子:你小子要疯啊,八点半给我打电话!
    有事,匡正不跟他兜圈子,这次的新人,我有个想要的。
    少给我找事,白寅午直接拒绝,要哪个,报到HR去,上头综合考虑之后会合理分配。
    别跟我打官腔,匡正的手指敲着方向盘,就求你这一回。
    那边静了,然后说:本来MA有两个名额,你点名要,就一个了啊。
    没问题,匡正张嘴报名字,段小钧。
    谁?白寅午的声音低下去,你要他干嘛?
    一个垃圾新人,你这董事总经理都知道名字,你说我要他干嘛。说罢,匡正挂断电话,得意地勾起嘴角,把车开上金融街狭窄的双车道。
    到了公司,他上34层,这层是人力资源管理处,行政部门上班早,一进去,十几个小姑娘连珠炮似的问好:匡总早!
    这感觉,像是进了盘丝洞,匡正朝她们笑笑,推开经理室的门:大诚,老白跟你打招呼了吧,我要个人。
    HR经理汪有诚坐在办公桌后,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睛:正在办手续,一会儿让副经理给你送下去。
    谢了。匡正带上门出来,汪有诚是个人精,从实习生到高级经理,没一个人的背景是他不清楚的,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其实门儿清。
    匡正和小姑娘们挥挥手,离开HR,背后又是一串:匡总慢走!
    他坐电梯上57层,自己的部门,一进办公区,Clemen果然在,看见他吃了一惊:老板,今天这么早?
    一会儿有新人来,匡正指了指他的胸口,意思是分给他的,准备接人。
    Clemen只干了两年分析师,匡正就提拔他当了经理,不为别的,就为他干活利索不出错,而且能熬夜,一脸加班不要命的死样。
    哪个?手底下第一次有人,Clemen很兴奋,是北大那个吗,我眼馋他很久了,他在GS香港分公司实习过!
    哪那么多废话,匡正横他一眼,走向自己的独立办公室,熔合地产的资料给我,还有上次联席会议的记录。
    进屋关上门,他脱下西装开始工作,半个小时,最多不超过45分钟,代善到了,穿着一身浮夸的白西装,一颗大油头,气势汹汹杀进来。
    匡正你行啊。见到匡正,VP对VP,他强压下火。
    匡正在座位上没起身,等门合上后才开口:我是挺行的,你具体指哪方面?
    代善气得脸都红了,踢了他的办公桌一脚:段小钧!
    段小钧?匡正皱眉,我们MA的人,和你们资本市场部有什么关系?
    代善恨得牙痒痒:你是怎么知道我想要他的?
    呵,匡正笑了,往后靠上椅背,你不是一向这样吗,想要什么就故意不碰。
    在澳门,他明显对段小钧和Bonnie其中之一感兴趣,但只和Bonnie接触,拿段小钧当空气。
    代善惊讶,匡正对他的了解远超他的想象。
    你,或者你手下的人,匡正从座位上起身,是段小钧的匹配度面试官吧?
    此话一出,代善更惊了。
    要拿椅子砸窗户的人,哪个面试官敢要?这个人最后却出现在了新人培训上,匡正推测,是上面不让淘汰吧,段小钧是哪个大客户的关系?
    他说对了,代善不做声。
    匡正和他脸对着脸,有些挑衅的意思,全世界都认为代善聪明,其实他不过是玩股票炒期货的小聪明,像匡正这样犬牙藏得好,不显山不露水的,才是大智慧。
    代善败了,沉默着拉开门,门外,Clemen站在那儿,愤怒又委屈地抱怨:哥,你这要的是个什么东西!
    前头几步远,段小钧无措地站在那儿。
    代善走过去,和他擦肩时稍顿住脚:你的倒霉日子要来了。
    匡正没理Clemen,拿手指勾了勾段小钧:你进来。
    老板!Clemen一副要把人装箱打包送回HR的架势。
    匡正指着他:你出去,出去还不够,把门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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