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绽没说话,他们唱戏的是苦,甚至凄凉。
    也是我眼瞎,应笑侬恨自己,怎么给咱团拉了这么个赞助!
    正说着,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Kindle,用软布包着,是好多年前带键盘的老款式:宝处,这二手Kindle你还留着哪。
    宝绽看过来,网上二手器材店买的,屏幕上有一道划痕,用了几年了,一直没舍得换:钱,他深吸一口气,我再想办法。
    应笑侬埋头收拾东西:你有什么办法?
    新认识一个大哥,宝绽说,挺有钱的
    新认识?应笑侬抬起头,别是骗子吧?
    宝绽指着窗外:对面邻居,他想起匡正那辆车,哪天我问问,先借点儿。
    借?应笑侬一张刀子嘴,你拿什么还?
    宝绽想了想:一辈子呢,总还得清。
    应笑侬使劲拉了他一把:我告诉你宝绽,别想着把自己搭进去,什么高利贷、卖血卖肾的,你要是出了事儿,我第一个就把如意洲的招牌砸了!
    第7章
    宝绽蹙眉看着应笑侬:你说什么?
    如意洲和我没关系,应笑侬说,那是你和老时的,我他闷声,我眼里没别的,就戏和你。
    小侬。宝绽坐到他身边,搭上他的膀子。
    干嘛?应笑侬稍拉开距离。
    宝绽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一把捏住他的腮帮子,团住那张脸狠狠地揉,揉得应笑侬嗷嗷直叫:哥!轻点哥!下垂了下垂了!
    宝绽松开他:不许瞎说,他声音轻,语气却重,如意洲是大伙的。
    应笑侬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只是咕哝:仗着比我大两岁,成天教训我,我还指着这张脸吃饭呢!
    宝绽瞥他一眼:你在台上凭的是嗓子,不是脸。
    应笑侬不吱声,把箱子里的零碎东西拿出来,重重搁在地上,宝绽叹了口气:放心,我都二十八了,不会干傻事。
    应笑侬撇嘴: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傻的人了。他是说他飞蛾扑火,头破血流也要撑起如意洲。
    对了,今天有人夸我年轻了。
    应笑侬把东西拾掇好,擦擦手:谁这么不开眼?
    宝绽递水给他:邻居大哥。
    他那是不了解你,应笑侬瞧见他手上的银镯子,你呀,台上台下是两个人。
    台下像鹤,到台上就成了虎,一亮嗓响遏行云,一转睛睥睨千军。
    认识你七年了,应笑侬伸小指勾住那段银弧,这镯子都小了。
    是呀,七年了,宝绽和他认识那年二十一,上大三,是在唱旦角的龚奶奶家里,他替时阔亭去借琴。
    时阔亭是时老爷子的独子,可天生不是唱须生的料,开蒙学小生,后来改操琴,从宝绽唱戏的第一天起,就给他当琴师。
    龚奶奶的琴很有名,据说经了三代人的手,弓子上都绕着魂,宝绽想去借来,给时阔亭打一把一样的。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三,学校下午没课,刚进龚奶奶家的楼栋,就听见楼上有金玉声: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
    是《穆桂英挂帅》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一折,说的是北宋年间,杨家将为国伤亡惨重,佘太君率后人回乡归隐,二十年后,西夏犯境,穆桂英以大局为重,擎帅印再度出征的故事。
    一段西皮散板,重处捶人的心,轻处拿人的神,水灵灵绵密密一把好嗓子,缠在人耳鬓间,唱进人心坎里。
    敲了门,龚奶奶给开的,龚爷爷逆光坐在客厅沙发上,膝上就是那只老胡琴,厅当间站着一个十八九的男孩,一头略长的黑发,眉目像拿漆笔点过,樱桃口尖下颌,活脱脱一个穆桂英从画儿里走出来。
    他身段笔直,左手端在胸前,作担帅印的样子,正唱到快板: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腔是腔板是板,字字珠玑,如一把磨得飞快的刀赫然从耳际划过,留下的是英气,还透着丝丝的甜。
    那人眼神一转,龙睛凤目对着宝绽,接着唱: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邦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
    一个气口,宝绽随之屏息。
    那人脸上微带着笑意,袅娜地唱:百万的兵!
    好!宝绽拍掌叫了个好,龚爷爷的胡琴罢了,笑呵呵站起来:宝绽来啦,喏,琴给你。
    宝绽要接,一只手从当间拦住:慢着,应笑侬回头叫龚奶奶,老师,这琴为什么给他?
    他叫老师,而不是师傅,看来只是临时学艺的,琴我借两天,宝绽微笑,用完就还。
    应笑侬一双骄矜的眼,上下把他看看,松了手,你也是老师的学生?他瞧见宝绽左手戴的银镯子,学多久了?
    他这么问,是把宝绽错当成了青衣。
    我是老生,宝绽把琴套在袋子里,小心收好,最开始也学过青衣,一撂下就再没动过这一门。
    哦,应笑侬一听不是一个行当,浑身那股攀比的劲头去了不少,看你的模样,我以为不是青衣就是花旦呢。
    宝绽瞧着他,怎么看怎么喜欢,摇了摇头:你现在跟哪儿唱呢?
    应笑侬傲慢地一转身:还没定。
    那来我这儿吧,宝绽立刻邀他,我们团正缺一个大青衣。
    应笑侬半转着身,眼尾一挑:你们那儿?他艳冶地笑,市京剧团还是国剧院,你做的了主吗?
    他这么一问,宝绽才明白,人家的心高着呢,所谓凤凰非梧桐不栖。
    我们是个私人团,宝绽郑重地说,叫如意洲,有一百来年历史,我是当家的,你要是来,我扫席以待!
    应笑侬转过去,淡淡地说:不了,谢谢。
    龚奶奶在旁边听着,过来拽宝绽:奶奶做了茴香饺子,吃一口?
    宝绽是吃过饭来的,但他懂礼,从不驳长辈的面子:吃!
    龚奶奶笑着拍他的手背,又问应笑侬:笑侬呢?
    不吃了,应笑侬收拾好东西,背上包走到门口,点个头,谢谢老师。
    啪嗒,门关上,宝绽像丢了无价之宝似的,盯着那扇门不动弹,龚奶奶摇他的手:别看了,人家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宝绽不明白她的意思。
    奶奶看了一辈子人间烟火,一眼就瞧出来了,那孩子是大户人家,他唱戏呀,就是图个乐儿,龚奶奶把饺子端上桌,他嗓子好,模样也标致,虽说是票友,但把我们这些还活着的老青衣学了个遍。
    时老爷子在世时说过,有些人学戏是钻,恨不得把脚下的一条路走到尽头,有些人是蝶恋花,恋完这一朵又恋那一朵,到最后也不知道哪一朵是自己的。
    宝绽把目光收回来,坐到桌边,面前是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再见着应笑侬,是两个月后了,在市京剧团的面试大会上,宝绽托人混进来,想看看专业院团的路子。
    要进市京剧团的编制,先得在网上报名,参加笔试和资格审查后进入面试,面试是专业测试,一人一出折子戏,应聘者一水儿是戏曲学校的毕业生。
    宝绽走进后台,一眼就瞧见应笑侬,他坐在角落里,和上次见时不大一样,身上少了些傲气。专业测试是彩唱,大多数人已经扮上了,应笑侬揉了胭脂,眉毛口红还没上,看见宝绽,他一愣,随即别过头。
    唱戏,什么行都能自己扮,唯独旦角不行,宝绽走过去:给你梳头的呢?
    应笑侬没搭理他,对着镜子画眉毛,人头发和白芨皮放在手边桌上,宝绽挽起袖子要去接水。
    不用你,应笑侬瞥他一眼,我自己行。
    宝绽没管他这些小脾气,接来一盆水,把白芨皮放进去,一把一把地抓:唱哪出?
    应笑侬抿着口脂,拿下巴颏给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上头搭着一件团花紫帔,还有一个黄布包的帅印,是那出《穆桂英挂帅》,要梳大头。
    我给你来。说着,宝绽把人头发铺在桌上,拿抓出了沫儿的白芨水往上涂,等头发缕粘手了,就开始贴片子。
    梳大头要小弯大柳,宝绽给应笑侬系上包头布,从中间往两边,一片一片贴出个桃腮粉面,再系上线尾子,一个长发及踝的女娇娘就成了。
    应笑侬露出了笑模样,风华绝代的,从镜中看着宝绽:你行啊。
    宝绽给他捋发尾:是你底子好。
    接着插宝石簪、插水钻、插蝴蝶压鬓簪,然后在脑后插上后三条,两边插耳挖子,头上戴蝴蝶顶花,穆桂英没有偏凤,两鬓都插花骨朵,应笑侬扭个身儿,顶着一头斑斓珠翠,缓缓站起来。
    哟!门口有人来了一嗓子,嘶哑粗粝,我的美人儿!
    宝绽看过去,是个铜锤花脸,勾着老脸,戴侯帽,挂白髯口,一身大紫的行龙蟒,是《二进宫》的徐延昭。
    应笑侬袅袅婷婷去穿帔,回了他句:滚。
    哎你说你这嘴,那花脸走过来,见应笑侬是唱穆桂英,来劲儿了,嘿,咱俩一对儿紫,般配!
    应笑侬一偏头,把线尾子甩到宝绽手里,边穿戏服边介绍:这黑头(1)是戏曲学院的张雷
    没等他说完,就听远远的一声喊:张雷,哪儿呢!
    声音是女的,片刻后进来的却是个老生,穿白蟒,戴纱帽,挂白三髯口,怀里抱着个笏板,是《二进宫》的杨侍郎。
    她穿上厚底儿还比张雷差一块儿,但扮相俊,扫一眼应笑侬和宝绽,眼里的轻蔑不言而喻:马上就到咱俩了,你瞎溜达什么!
    看把你紧张的,张雷跟她往外走,咱们这届就属你最出彩儿,谁上不去也不能把你刷下去,你放心吧
    他们往前台去了,宝绽看向应笑侬。
    人家是专业院校出身,应笑侬抖了抖水袖,端起大青衣的范儿,瞧不起我这种野路子。
    宝绽读的是师范,也不是专业戏校毕业,但他在时老爷子那儿挨过的打流过的汗,绝不比专业院校少,他抿起唇,心里起了一股劲儿。
    (1)黑头:铜锤花脸的别称,也叫唱工花脸、大花脸。
    第8章
    应笑侬是倒数第二个上场的,宝绽在观众席上看他,模样身段万里挑一,嗓子比那天在龚奶奶家还透亮,唱完那句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他收起水袖施施下场,光彩在场上久久不散。
    结果是当场公布的,一共25个人18组,取头七名,这七名按顺序依次公布,没念到名字就是落选了。
    不出所料,张雷和给他搭戏的女老生并列一二名,应笑侬没掭头,跟宝绽坐在一起,抿着嘴角很紧张。
    第三名不是他,第四名还不是,宝绽侧身抓了抓他的手,轻声说:放心,我在台下看着呢,你出类拔萃。
    应笑侬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回握住他。
    接下去,第五名不是,第六名也不是,宝绽觉出不对劲了,凭应笑侬的本事,绝不至于落个垫底,可第七名出来,他居然落选了。
    哎?宝绽腾地从座位上起来,要去找考官理论,手却被牢牢抓着。
    松开,我去问问!
    有什么可问的,应笑侬苦笑,不行就是不行。
    你怎么不行了,宝绽冲前头嚷嚷,你比他们都强!
    考官们听见,纷纷收拾东西离场,考生们或得意或沮丧,也三三两两散去,整个小剧场瞬间空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在昏暗的观众席上,紧紧握着手。
    坐了好一会儿,应笑侬深吸一口气:走了,掭头。
    手被松开,上头凉凉的一层汗,宝绽跟着起身,场上的灯全关了,只有应急通道荧荧的一点绿光,应笑侬的背影绰约,在朦胧的黑中婀娜摇曳,红粉英雄被斩落马下,穆桂英铩羽而归。
    后台没有人,卸完妆都走了,宝绽这才明白他们在外头坐那一会儿是为什么,应笑侬的傲气没有变,只是藏到了骨头里。
    他还是坐角落那个位置,一颗一颗往下摘头面,正摘顶花的时候,走廊上有人说话:
    张姐,今儿的穆桂英是真好。
    应笑侬摘花的手一顿,宝绽看向镜中,他一双桃叶眼水汪汪的,像是忍着泪。
    可惜是个男旦,没要。有水桶落地的声音,应该是剧院扫地的阿姨。
    男旦怎么了,四大名旦还是男的呢。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不兴这个。
    那个女老生呢,怎么要了?
    女的和男的两回事,女扮男装看着新鲜,男扮女装就有点阿姨低了声儿,伤风败俗。
    应笑侬攥着顶花的手啪地拍在桌上,宝绽赶紧过来,拽着他面向自己。
    应笑侬全身都在颤,睫毛、嘴唇、没摘掉的头面,眼泪在眼圈里转,强忍着不掉下来。
    没关系,宝绽握着他的肩膀,这回不行,还有下回。
    应笑侬摇头:没有下回了。
    宝绽蹙眉。
    国剧院、演艺中心、市艺术团,应笑侬惨淡地说,没一个地方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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