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肩背绷了下,扫他一眼,不欲再多说,匆匆出了书房。
    云琅总算扳回一城,扶着门,探出半个肩膀:萧掌柜,你谋划一下,我想楼下开馆子,楼上开客栈。
    萧朔没回头,走得更快了些。
    你我搭配,干活不累。云琅扳着门框,兴致勃勃,你管打尖我管住店,你管干活我管收钱。萧当家的
    云琅!萧朔斥退听得错愕的玄铁卫,咬牙沉声,又不是在房里,胡闹什么?
    如何胡闹了?
    云琅常年行走江湖,见识远比萧小王爷广:自古生意规矩,谁出钱谁当家。分成你七我三,书房里我说了算,书房外还听你的。
    萧朔匪夷所思,看他半晌,转身便走。
    就走了?
    云琅忍着笑,热络招呼:萧掌柜,萧老板,萧当家的,萧大官人
    萧朔脚下打了个绊,头也不回,仓促上了马车。
    琰王入宫上朝,过了一刻,虔国公府的车驾也遥遥进了宫。
    天还未亮透,琰王府的人没叫酒菜、不用陪客,定下了醉仙楼位置最差的雅间。
    小侯爷。
    老主簿拎着食盒进来,看着云琅,仍有些为难:王爷不愿您来醉仙楼,咱们吹吹风,热闹热闹便回去了
    他不愿叫我来,是不想让我勾起旧事,心里难受。
    云琅坐在窗前:这儿什么时候定的名字,可是后来又有别人来过了?
    云琅当初总来醉仙楼的时候,醉仙楼的老板都还不知道这间雅室该叫什么,每次都要磕绊好半天。
    这次过来,才看见房门上添了个格外风雅的牌子。
    云琅看了好几次,有些好奇:松阴居,是什么典故吗?
    这就不清楚了。老主簿摇摇头,无奈笑道,没别的人来这间雅室早就叫咱们府上包了,王爷偶尔来坐坐,就顺手给定了个名字。
    老主簿怕云琅误会,特意强调:王爷也很少来,每次来只吃点心,从不喝酒,也不叫丝竹侍女。
    云琅按按额头:我也就是同他闹闹,没当真不准他看小姑娘跳舞
    老主簿微愕:那王爷若是来点上一屋子的丝竹歌舞,您也不在意吗?
    云琅一时没留神,被反将一军:我
    这醉仙楼的歌舞,可是京中一绝。
    老主簿绘声绘色:人家别的纨绔子弟,都是温香软玉、美人在怀,更有甚者左拥右抱,一个喂栗子,一个喂葡萄
    云琅:?!
    老主簿抱着点心匣子,诚恳地望着他。
    云琅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府里银子是大风刮来的?连蜡烛油都得接在杯子里插根捻继续用了,他来点一屋子的丝竹歌舞干什么?!
    老主簿从不知王府什么时候要蜡烛油了,看着小侯爷耍横,压了压嘴角,连连点头:是,王爷从不挥霍的。
    吃什么葡萄?!云琅霍霍磨牙,要吃栗子不会回府,我少给他剥了?昨晚还剥了整整四颗!
    老主簿心说可真是太多了,不迭附和:是,我们小侯爷亲手剥的栗子,四颗顶人家四百颗。
    云琅出了一口胸中恶气,坐回窗前,又向外看了看。
    这窗子外头有什么吗?
    老主簿倒了梁太医送来的药酒,搁在云琅手边:王爷每次来,也老往窗外看,可也没什么好风景
    是没什么风景。云琅还在气葡萄的事,不过是京城视野最好的地方罢了。
    老主簿也跟着向外望了望,隐约辨认出来:那边不就是咱们王府?这边
    西北边是琰王府,正北是宫城。
    云琅扯了颗葡萄,扔进嘴里用力嚼了,闷闷不乐:这里是最高的地方,由此看出去,一览无余,哪里出了乱子都能照应。
    老主簿微怔,立了半晌,悄悄出门,给云小侯爷叫了一碟子葡萄。
    云琅不爱吃这东西,总嫌酸,吃了几颗便没意思了,撂在了一边。
    老主簿在一旁陪着,犹豫半晌,才又试探道:当年镇远侯府被定了罪,满门抄斩之后。
    先帝原本年事已高,身子便已不好。郁结之下,病势越发沉重,开始由贤王理政对王爷的刺杀,也是从那时候来的。
    老主簿看着云琅,低声:府里没应对过刺杀,慌乱得很。起初那一个月,每次都是先不知为何见了焰火,紧接着才见刺客慌乱撤出
    云琅已有些日子没提这个,难得老主簿提了,沧桑长叹口气:我与端王叔刎颈之交,故人遗孤,自然理当照应。
    老主簿现在听见刎颈之交就头疼,一阵后悔:
    可惜,你看看如今这萧朔,分明到了大不由管的年纪。
    云琅很是记仇:不准我担心,不要我盯着,嫌我管得烦,竟连匕首都给我没收了
    老主簿好心提醒:您在这儿说几句过过瘾,叫王爷听见了,连飞蝗石也要给您没收的。
    知道。云琅能屈能伸,很是唏嘘,此一时,彼一时。
    老主簿原本还想再说,话头被岔开得结结实实,看着云琅仍寸步不离地坐在窗前,将话尽数咽了回去。
    那些刺客来得极难捉摸,要么是三更之后,要么是日出之前,都是人最疲倦松懈的时候。
    府上几次被刺客惊扰,再精锐的玄铁卫也已扛不住,轮班都已有些难以支撑。
    可每一次,但凡有刺客夜袭,定然先有焰火示警。
    就这么死死对着熬了一个月,各方刺客终于扛不住了,又约好了似的,齐齐收了手。
    老主簿其实想不出,那时候的云琅外交内困、身心俱损,是怎么死守了琰王府这一个月的。
    陈年旧事,提着没意思。
    云琅还是觉得栗子好,剥了一颗,扔进嘴里:我今天来,倒不光是为了盯着宫里头有没有什么变故。
    老主簿怔了下:还有别的事吗?
    我当年被全城通缉,硬是在这醉仙楼安安生生藏了一个月。
    云琅笑笑:您便不觉得奇怪?
    老主簿愕然半晌,忽然醒悟:醉仙楼的老板当年也与您是旧识?!当年便设法暗中照拂
    云琅自觉人缘不错,倒也没不错到这个地步:我拿刀比在他脖子上,威胁他叫一声就掉脑袋,给他吃了颗药。
    老主簿:
    老主簿一时有些替王爷担忧,讪讪点头:哦。
    其实只是护心丹,我唬他是我云氏独门断肠散,没有解药一个月就要丧命。
    云琅当初虽然年少,行事却很是周全,沉稳道:反正我家就剩我一个了,信与不信,他都无处查证。
    老主簿按着心脏:哦。
    那时候,我托他帮我做了两件事。
    云琅道:一件是叫我在此处藏身一个月,一个月后,我留下解药便走。还有一件,是帮我设法,给某个人传了封信。
    老主簿愣了愣:您那时候还见了旁人吗?是谁
    没见到。云琅道,我那封信里写的东西太过骇人,哪怕只传出去半句,都是会是掉脑袋的重罪。
    若是这封信给了旁人,只怕要么当即举报见官,要么连夜惶恐烧掉,只作从未见过。
    云琅缓缓道:但朝中也有六亲不认、刻薄寡恩,只知公理不识时务的耿介之臣。只是当时的情形,终归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云琅好整以暇,抛了手中的栗子壳,拍拍掌心抬头:所以我觉得,今日再约一次,卫大人不论如何都该来。
    老主簿全无所察,顺着云琅视线望了一眼,匆匆过去将门拉开。
    门外,一身灰衣的中年文士目光复杂,落在室内。
    开封尹。云琅理了下衣物,从容起身,坐下说话。
    第四十九章
    宫中, 大庆殿。
    萧朔漠然跪在殿前,虔国公躬身不退,身后站了七八个三品以上的将军武官。
    朝臣有的紧张有的观望, 有人不安, 窃窃低语:今日琰王疯了?这是干什么他与虔国公不是素来水火不容的吗?
    水火不容也要看什么事。
    又有人悄声道:如今要同戎狄割地,无疑是打朝中武官的脸,虔国公是武将一系,自然要出头。燕云是当年端王带兵守的,琰王又岂肯答应
    要说此事, 也的确仓促了些。
    翰林学士皱眉:如今究竟是怎么个章程,凡是打仗的事,枢密院定了,便不用朝堂再议了?
    一旁的官员指了指前面:此事连政事堂都不知道, 竟也能直接提到大朝, 没看参知政事气成了什么样子。
    如今朝中官制实在太乱, 冗官冗政, 各署的职权又有混杂交错, 太多事都不知该找哪家。
    御史低声道:这种事早不是第一桩, 无非今日琰王少年气盛, 忍不住出头, 才有机会借机发作罢了。
    虽说各方分权牵制,的确能防一家专擅, 可弄成今日这般, 也有些太过
    朝中议论纷纷, 一时难定,却也无人敢高声,只格外紧张瞄着皇上脸色。
    虔国公年事已高扶去一旁歇息。
    皇上紧皱着眉, 沉声道:与戎狄重议边境,并非如众卿所想一般,只是割地。如今百姓苦战已久,只一味兵戈不断、劳民伤财,又有何益?
    劳民伤财。萧朔垂眸道,正该一举歼灭,永绝后患。
    蠢话。皇上失笑,看向他时,神色和缓了许多,你没打过仗,年纪又还小,自然将此事想得简单。
    皇上摆了下手:跪着做什么?给琰王赐座,起来说话。
    朝中都知道皇上对琰王格外偏爱,两个皇子也从没有过这般厚待,一时各有揣测,纷纷将念头压下不提。
    有内侍来摆了御赐的座位,又上了前,俯身恭敬去扶萧朔:琰王爷,您先起来
    萧朔跪得纹丝不动:这些年,朝中如何,臣从未多说一句。
    皇上扫了他一眼,显出些无奈神色,笑了笑:
    你是要逼朕亲自给你让座么?
    不敢。萧朔磕了个头,臣只请不割边城。
    皇上看着他,眼底神色方沉,一旁虔国公已寒声道:老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的朝堂已到了要议割地求和的地步。
    不是割地,只是重议疆界。
    枢密使脸色极难看:还请虔国公慎言。
    慎言?虔国公嗤笑道,重议疆界,把已经打下来的城池全划出去,把戎狄放马都不要的死水荒滩划进来,一个个还觉得自己于社稷有功不成?!
    若是皇上觉得,朝中将军武官实在不堪托付,不能领兵打仗,索性全叫告老还乡裁撤了便是!
    虔国公推开搀扶的内侍:武将都是硬骨头,学不来这般文人治国
    虔国公!
    皇上脸色彻底沉下来:朝中议政,不是无端攻讦。若再有此言,便不必说了。
    虔国公还要说话,被萧朔不着痕迹望了一眼,冷哼一声,朝枢密使一拂袖,退回了班列之内。
    皇上平了平气,扫了一眼各怀心事的朝堂:此事今日只是初议尚未定准。
    今日冬至大朝,是祈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本不该提此兵戈之事。
    皇上沉声道:交由枢密院与政事堂再议,复朝后再说罢。
    皇上。枢密使急道,今日起休朝会,要到正月十五才复朝,若是邻邦因此以为我国怠慢
    邻邦。萧朔跪在地上,嗓音冰冷,原来如今,戎狄已是邻邦,我们倒会怠慢了。
    枢密使被他嘲讽,连怒带赧,再忍不住:琰王爷,大家同朝为官,为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昔日端王与戎狄征战日久,可打出了什么名堂?还不是劳民伤财、怨声载道
    话音未落,萧朔已霍然起身,抽出一旁金吾卫腰刀,抵在了枢密使的颈间。
    朝堂转瞬慌乱,金吾卫左将军上前一步,厉声呵斥:圣上驾前,不得放肆!
    萧朔眸色冷冽,漠然持着刀,眉宇间戾意压不住地溢出来。
    皇上扫了一眼萧朔身上的失控暴戾,反倒不着痕迹松了口气,缓缓起身:是谁放肆?
    金吾卫左将军不敢多话,扑跪在地上。
    看来真是朕刚即位不久,连规矩也荒废了。
    皇上看了一眼枢密使:一位战功赫赫的王爷,就在朕的朝堂之上,竟被人如此诋毁。
    枢密使今日已被围攻了大半日,闻言咬牙,再忍不住:陛下!
    既然当不好这个枢密使,便回家去歇一歇,若想不明白便不必再来复朝了。
    皇上不再多说,亲自下了玉阶,去握萧朔手臂:此事朕会给你个交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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