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着眉,心中烦乱得很,又听老板娘继续说:还有毁坏大平文脉,他们说和你会试写的卷子有关,还有他们说你在翰林院里乱写文章
    听了这些,陈述之扶着额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这么多事情,都是谁给连起来的?又知道我爹娘,又知道我未婚妻,又知道我会试写的文章,这得什么人才能做到?
    老板娘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啊,他们都是这么传的。
    算了,陈述之摆了摆手,这种无稽之谈,一击即破。谁爱传谁传去好了,不会有人信的。
    可是
    还打算再说什么,他却看见楼梯上下来一个高个子的老年男子,他身着寻常的布衫,满脸皱纹却精神矍铄。
    见到熟悉的面容,陈述之迅速收敛情绪,匆忙笑了开来,唤他:爹,你怎么来了?
    陈岁寒见到儿子自然也是高兴的,却不肯表现出来,偏偏要瞪他一眼,怨怪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你这不肖子,在京城待了大半年,终于想起你爹了?
    听到这句不是你让我来的吗,陈述之的心一紧。当时是有人说帮着养才让他来的,现在来了,自己也养不起,还不如当时不听他的,假装没听见就好了。
    陈述之带着父亲回了家,把卧室腾出来给他住,自己搬去了书房。
    晚上,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几句陈娴遇难的事情,把自己问得悲苦不已,加上白天的事扰得他心身不宁,早早就去睡了。
    夜半惊醒,陈述之再也睡不着。他不知怎的就来到正厅,面对着家里唯一一尊佛像,燃起香烛,跪在垫子上。
    两盏灯火照不亮他暗淡的容色,他想起那个失魂落魄的晚上,是自己拖住了梁焕,没能让他及时决断,那些生命才会无辜陨落
    他把对自己的渴望看得太重了,比那些他应该做的事还要重。既然不能谴责他,那就只能谴责自己。
    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勾起他那般强烈的欲望。可现在祸国殃民的罪人就是自己,多少条人命,这份罪孽,就算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偿赎。
    更不该再见他,也没有颜面见他。
    幽微烛火前,起伏的蝉鸣蛙噪中,他身姿孱弱,衣摆铺了满地,就那么跪了一夜。
    *
    到了六月底,即便是清晨,日光也烤得人不住地冒汗。虽然时有风吹过,却无一不是热风,吹了还不如不吹的好。
    陈述之刚走到内城,就看见门口围了一堆人,也不知在看什么热闹。他本来不感兴趣,径直往里走着,却听见那边有人哭道:
    就是翰林院的那个陈述之,真不是东西啊,勾结流沙教,逼死我女儿
    陈述之一愣,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听到自己的名字,而且这内容
    他只得上前围观,透过两排人头,他看到那边有个中年男子正抱着个棺材大哭。
    这个人陈述之想了一下,他是见过的,周富,是雍州的一个州同,也差点成为他岳父。
    再看看那棺材,难道老板娘说的是真的,周小姐真的死了?
    他心下一沉,根本无暇想为什么周富会抱着棺材在城门口骂他,满心都是那个因他而死的人。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看到他颈上戴着个葫芦玉佩,和侯清宵戴的一模一样。他特意去问,才知道侯清宵多次上门求亲,都被周富骂了回来。
    她明明心有所属,又怎么会为了自己殉节而死?
    陈述之昏头昏脑地撞进翰林院,贾宣一见他进来就连忙跑上去,操着大嗓门问:行离,你看到门口那个老头了吗?他说你逼死他女儿!
    陈述之苦笑,我看到了。
    那怎么办啊?贾宣很为他着急,他说你勾结流沙教,为了娶察多国的女人和他女儿退婚,逼得他女儿殉节而死
    那你信吗?陈述之无奈道。
    当然不信了。许恭挑挑眉,冷哼一声,你一个庶吉士,在大平前途大好,为什么要勾结流沙教?再说了,你勾结流沙教,他们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陈述之点点头道:如此简单的事,听者都想得明白吧。
    大家想想也对,那老头就算在门口喊一天,有脑子的人也不会信。
    然而很多人是没有脑子的。
    虽然本来应该儿子伺候老子,但陈述之白天都在翰林院待着,陈岁寒就只能把买菜做饭的活儿包下来。
    他拎着个篮子在路边的市场挑菜,旁边两个卖菜的大婶就在那聊天,于是他也听了一耳朵:
    就是翰林院里有个去年的进士,居然勾结了察多人,要卖国呢!
    此话当真?大平的进士勾结察多人?
    对啊,他爹妈都和察多有联系,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
    读书人里还有这样的败类?
    可不是嘛!他不仅卖国,还逼死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真是猪狗不如
    陈岁寒听了半天,听见翰林院三个字,觉得是陈述之的同僚,便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说的这人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送点什么能挽回一下?上次他喜欢胭脂,要不这次送花钿?唇脂?水粉?
    陈述之:再不跑会不会变成女装大佬。
    第35章 空穴
    一个大婶看了一眼陈岁寒,酸溜溜地说:叫陈述之,听说还仪表堂堂,好多姑娘喜欢呢!没想到居然做这种勾当
    陈岁寒吓了一跳,高声问:这些事是谁告诉你们的?
    这还用告诉嘛,这两天大家不都这么说?你上国子监去问问,那边的贵公子们都知道
    一股怒气窜上心头,陈岁寒扔下手里的菜,换到另一个摊位去,也不说要买什么,直接开口问摊主:你知道陈述之吗?
    那摊主愣了愣,随即笑开:这谁不知道呀,那个勾结察多国的翰林
    最后陈岁寒气得菜都没买,提着个空篮子回了家。
    *
    一回到家,陈述之就听见父亲在那骂骂咧咧。
    陈岁寒见他回来了,又把口水喷向他: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在翰林院才待了几个月,已经会得罪人了?现在全城都知道了你的事迹,你让你爹的老脸往哪搁?
    陈述之一阵错愕,这事怎么连父亲都知道了?
    二人把这几天的见闻一合计,逐渐看到了这件事的全貌。
    人们传的内容其实非常愚蠢,一击即破。但是听的人不会管事情真假,只要有所触动,就会继续将这件事传播下去。
    有人编了一个很不错的故事,陈述之亲近察多国勾结流沙教背叛大平,先不论真假,这个故事前后完整连贯,让人轻松就能记住。而故事的主角是翰林院的新科进士,还真的有人抬了棺材来说他逼死人,这些特征都会让这个故事更加吸引人们的注意。
    但是谁会编这么一个故事?陈述之数了数自己的仇人,好像就王潜一个?而且他还一天到晚都想毁坏自己的名声。
    可这个故事里有很多东西是王潜不该知道的。他一个八品主簿,能获得的消息有限,根本不该知道自己父母的事情,也不该看过自己会试的卷子,更不该安排周富带着女儿的棺材出现在京城。
    想要编出这个故事,就需要足够大的权力,才能获得这么多消息。足够大的权力欧阳清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参与了对付他这件事吧?
    二人正在苦思冥想,没想到有人送上门来。门被推开,二人一齐看去,看见了周富那圆圆的脸和肚子。
    陈岁寒见到他还想行礼,却被陈述之给拦住了。周富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内,在正堂转了一圈,啧啧叹道:你这屋子不错啊,陈述之,没想到你有朝一日这么出息啊!
    陈述之想起他抱着棺材在门口哭的样子,冷冷地问:周小姐还在世吗?
    当然不在了。周富抱着手臂转过头来,盯着他道,人家可是为你而死的呢,你傍上贵人了,不打算让我这昔日的亲家沾沾光?
    陈述之皱了皱眉,肃声道:第一,我没有傍上什么贵人,没什么可以给你。第二,我跟你不是亲家,不过是随口说一句,连正式订婚都没有,你女儿过世也跟我没关系。
    是吗?周富用力一笑,脸上的横肉都在颤抖,没有补偿的话,那这京城里的流言,还可以再厉害一点
    陈述之一愣,是你传出去的?
    周富摆摆手,懒懒道:当然不是了,我哪有这能耐啊。不过我倒是有能耐左右这流言能不能继续传,还能传多远。比如说,我可以抬着小初的棺材在京城里走一圈,你说会不会有更多人知道你陈述之的大名?
    陈述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随便你传,我不在乎。
    不能不在乎!陈岁寒上前两步,面对着周富,你到底想要什么?
    周富得意地一笑,拍拍陈岁寒的肩道:还是亲家公识相,我呢,也就是个俗人,就想要点钱。
    我每月就拿朝廷三两银子,拿什么给你?
    你可别蒙我,我知道你傍上贵人了。那封让我退婚的书信,盖的可是会试考官的印
    陈述之身子一僵,会试考官啊
    你从哪认识的会试考官?陈岁寒也十分惊讶。
    陈述之叹口气道:以前的事了,已经没有联系了。
    周富听见这话,两步走到陈述之身前,恶狠狠道:反正你要是拿不出钱来,就等着有嘴说不清吧!
    要是你想清楚了可以随时来找我。周富把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拍在桌子上,重重地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待到周富走远了,陈述之便把房门打开放味。
    对于流言怎么传他,他倒是不太担心。子虚乌有的事,难道还真能因此治他的罪不成?
    *
    崇景五年七月一日,国子监祭酒李川进呈国子监监生奏本,其主要内容是叱骂翰林院庶吉士陈述之通敌卖国,请求朝廷将其正法。
    一旁站着的林烛晖觉得这些监生就是课业太轻了给闲得,一个前途大好的庶吉士为什么要卖国?再说他能卖得了什么?翰林院的书吗?
    近日城里传的流言他也听到过一些,但他觉得这种无稽之谈过几天就会自己消失,万没想到那帮闲得慌的监生居然真能给皇帝上疏。
    边关打仗运粮食那么多麻烦等着处理,谁还有工夫管这破事?
    林烛晖问:是哪个监生写的?
    李川答道:三十九个监生联名写的。
    这还麻烦了,没个带头的,到时候都不知道找谁问罪。
    梁焕把奏本扔在桌子上,话音里听不出情绪:监生告庶吉士,这么点小事还非得来找朕?直接给刑部去查不就行了么。
    林烛晖在旁边小声道:陛下,其实也可以不查的,几个监生而已,搞不出什么名堂
    查,为什么不查?梁焕望着林烛晖,眸中充满严厉,朕给兵部发多少钱,也给刑部发了多少钱。结果兵部整日焦头烂额,刑部怎能无所事事?若真查出个通敌卖国的斩了,那也是鼓舞军心的好事。
    林烛晖目瞪口呆,通敌卖国?一个翰林院庶吉士?
    梁焕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也许作出一副云淡风轻不在意的模样,就能相信自己真的不在意吧。
    不就是刑部大牢么?又不缺衣少食的,住几天怎么了?
    他要是真通敌卖国,那
    那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
    陈述之没想到自己还没当上官,就先进了刑部的大牢。
    他跟林烛晖一样,根本没觉得这件事能捅到皇帝那里去,更没想到皇帝真的会查。
    他这样想并不是因为自己和梁焕的关系,而是觉得这件事太无聊了,实在没什么好查的。
    他在牢里也没受什么苦,除了每天和老鼠蚊子一起睡在草席上,一日三餐都是馒头白菜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严刑拷打。
    其主要原因是,他招得很痛快,问什么说什么,毫不犹豫。
    对于刑部的人来说,这个案子可以算是非常好查了。说得那么吓人,什么通敌卖国,什么皇帝下令,其实那些乱七八糟的罪名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陈述之的爹,一辈子呆在平凉府怀远县的小村庄里,从来没有离开过,村里人都能作证。
    陈述之的娘,去了察多国之后再也没在人眼前出现过。没人能证明她出现过,那就是没出现过。
    陈述之和商队来往,住在雍州会馆的商队确实会去察多,但他去年入京应试是第一次认识他们,通敌估计还来不及。
    陈述之在翰林院乱写文章还没等程位站出来帮他澄清,刑部的人就说:我们又不是吏部,关我们屁事。
    陈述之的会试文章,白从来直接站出来说,我取的,有意见来找我啊,难道我也一起通敌卖国了?
    陈述之的婚事,白从来也说,我让他退婚的,会试考官的印是我盖的,我想在京城帮他找一门更好的亲事,违反哪条律例了?
    当然,白从来自己才不会闲得无聊认下这些事,还不都是被人逼得。
    刑部的人把国子监所有监生全抓过来,问来问去,也没问出来是谁先开始传的流言。
    啥也没查出来,五天后,刑部把所有人都放了。
    结案的案卷抄了一份送到国子监,李川让所有监生都看了看,并且警告他们先漱口再出门。
    欧阳清得知了这样的判决,想了解一下这个叫陈述之的人,想了想自己在翰林院的人手,最后叫来了严苇杭。
    和严苇杭聊了几句之后,他又找来几个国子监监生。
    *
    从刑部大牢回到家,陈述之仍然被父亲骂了一顿。陈岁寒认为,被抓进牢里就是受了天大的侮辱,不管有没有错。
    他原以为刑部都把事情查清楚了,那这些流言肯定也就消停了。然而没想到的是,刑部公开的调查结果不仅没有帮他洗刷罪名,还引发了下一波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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