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戈
    原是何子高徒, 清河名士。久仰, 久仰。在下大行令丞卢云, 且敬崔部丞一杯。
    附近一些本摸不着头脑的文人官吏瞬时恍然大悟。
    竟是清河崔家。既师从何邵公, 莫非是前大司农崔复觉之子?
    崔氏世有美才, 兼以沉沦典籍,乃儒家文林[1]。未想到这个小小的云宴竟然能请到弘农杨氏与清河崔氏, 此间主人当真不一般。
    只不知那果丞散吏是何想法,竟仗着自己年长,妄图强按头, 让一个世家名士、比六百石的部丞向他们行起迎大礼?
    这等无礼要求, 自然是非拒绝不可, 否则岂不辱没家门, 引人笑柄?连带着曹司空也没了脸?可崔部丞拒绝后, 这二人竟还不依不饶, 以此为由死命往崔部丞身上泼脏水
    顿时, 众位官员看向郭瀚二人的目光无比微妙:
    这二人脑子没事吧?还是说欺辱寒士欺辱得惯了,把这新出炉的崔部丞当成普通白身欺辱, 结果时运不济,踢到了一块坚硬厚实的铁板?
    另有些半信半疑,谨慎中立的普通士人也对郭瀚二人送去怀疑的凝视。
    根据杨观的说法, 崔颂的罪名是无礼、狂妄、信口污蔑命官。可现在的情况十分清楚:崔颂并非杨观以为的白身,甚至比二人的官职要高出许多。那么杨观口中的无礼是怎么一回事?又是以哪种立场提出的指责?
    杨观口口声声一届白身如何如何,明显将崔颂当成了普通学子,言辞间颇有轻视, 让在座学子多多少少有些不快。且纷争兴起的时候,众人只看到杨观上蹿下跳,言辞中多有捧高贬低之意,而崔颂从头到尾闲适雅然,从无倨傲之色到底是崔颂真的傲慢无礼,还是杨观郭瀚二人借机发作,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句话说谎,剩下的几句话不免也让人怀疑起其中的可信度。兼之崔颂素有名流雅士之名,从未有狂妄的传言,除非他摔坏了头,不然为什么要给果丞散吏眼神,留下狂妄、污蔑之名,白白为了两个无名之士损害自己的名声?
    众人心中有了天平,当即便有一年少轻狂的学子笑道:杨佐史,你可要想好了,到底是谁信口污蔑朝廷命官,你要不能说个明白,就去司空那儿掰扯个清楚?
    杨观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这都是误会,误会。怪我眼神儿不好,有眼不识崔部丞这座泰山,我在这给崔部丞赔罪
    崔颂捏着酒盏,避开这一礼。
    杨佐史,都说不知者不罪
    正当杨观闻言暗自松了口气的时候,崔颂话锋一转,
    你不知我的身份,怪我没有对你行大礼,这本算不得什么。可杨佐史为何要颠倒黑白,平白抹黑我的声誉?
    杨观有苦难言,既不敢再推锅,也不敢接下这话,承认自己的确在蓄意污蔑崔颂。
    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解决之法,便听崔颂郎朗续道,
    颂扪心自问,从未对二位做过逾礼之事。杨佐史却在颂见礼后突然发难,横加指责;又因一言不合,便罗列了多数罪名,尽数扣在颂的头上,意欲宣传得人尽皆知。而今,我侥幸得任部丞一职,这才苟全声节,免于诘难。若颂并未出仕,今日岂非平白受杨佐史的构陷,落下一个狂妄自大之名?
    一语惊醒四座。众人这才知道事情的真正起因。又有之前全程见证了三人之间官司、秉着明哲保身心思不敢发言的白身文士,此刻顺着风向道出始末,佐证了崔颂所言的真实性,顿时,满座哗然。
    多数人不知道崔颂与郭嘉的关系,在他们看来,崔颂这次纯属无妄之灾。
    起身相迎这一项大礼,是为了表达对长者、尊者的敬重之意,并非强制性的礼节,一般只在正式场合或是私下会见的时候使用。像这种规模宏大的群宴,除了部分几个官位特别高、名望特别深、身份特别尊贵的人,其余人只要基本礼节到了便可。要不然,这近百号人,见到一个官职高的就站起来迎接,不说大部分中低层官员都要忙活得累死,会场的秩序也会被这地鼠似的场景弄得乱七八糟。
    是以,一般人都不会在群宴上特意计较这方面的礼节。杨观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摆明了就是想要刻意为难崔颂。
    这让缓过神来的普通学子感到非常愤怒。
    正如崔颂说的那样,如果今天崔颂只是一个没官职、没背景的普通人,或者今天坐在杨观、郭瀚旁边的是在场任意一个白身学子面对杨观言辞凿凿的指责,岂不是有口难辩,平白被泼一身脏水,坏了名声?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没有主人一方的介入,旁边的人极有可能听信杨观的一面之词。在这个做官靠察举,名声大于天的时代,那个被天降横祸的普通学子算是被毁了。
    想通了这一关节,普通学子对杨观顿时咬牙切齿,对杨观旁边还坐着端身价的郭瀚亦是无比愤恨。
    不管是哪种见义勇为,都远抵不上对利益侵害者的憎恨。
    眼见火侯差不多了,崔颂接着道:杨佐史此番言行实在让我困惑而忿然。左思右想,却不知我何时得罪杨佐史,招来这场干戈。莫非,是因为杨佐史诋毁郭祭酒,欲求我认同之际,我并未如杨佐史之意加以附和,让杨佐史心生不快?
    郭瀚蓦地抬首,目如恶狼。
    他隐约摸到了崔颂的意图。
    杨佐史大约不知道我与郭敬酒相交甚笃,对于他的为人,总归有着几分了解。杨左使尽说些莫须有的折辱之词,我如何能认同?崔颂缓缓起身,抽出藏在宽袍底下的佩剑。
    郭瀚俄然变色,按住腰间剑柄,起身厉喝:你欲作甚!纵使我二人惹恼了崔部丞,这也是我等私底下的恩怨。崔部丞如何能在此发作,扰了诸位的雅兴?
    断席
    郭瀚抓住一点机会便想反击, 意图将崔颂拉下舆论的高地。可崔颂已非昔日小白, 丝毫不给他任何反咬的机会。
    崔颂一剑挑断三人之间的长席, 归剑入鞘。
    郭属官多虑。一言不合而持器行凶, 非君子所为。崔颂暗着指出郭瀚的小人之心, 凛然而立道,剑为君子之器。颂今日拔剑出鞘, 不为伤人,乃断此席,誓不与同也。
    割席, 即分席相坐。
    此时的席位以长席居多, 一席坐着好几人。当坐席者认为同席之人鄙陋失德, 不配与自己同坐, 或是与之交恶, 便会分席以示决裂。
    汉时的任安、许敬都曾做过拔刀分席之举。
    崔颂做出拔刀分席之事, 比直接辱骂更让郭瀚二人脸疼。
    郭瀚心知自己被对方摆了一道, 却不好再做掰扯,既恨崔颂得理不饶, 又恨杨观无能生事。临到最后,恼火无法宣泄,连带恨上主张大局、为崔颂做声的杨修与这一切的源头郭嘉。
    杨观瑟惧了半晌, 同样回过味来。眼见已将崔颂得罪,而崔颂趁势发作,半点没有转圜的余地,他索性一咬牙关, 狠下心道:观生性鲁直愚笨。这次的事,是观莽撞以致行差踏错,有冒犯崔部丞之处,愿负荆请罪。然而郭祭酒一事,观不过是陈述了自己的看法,并无侮辱之语,纵然有不当之论,崔部丞又如何能徇私营私,因为观的这些看法而大肆发作?莫非,这天下之人都需得称赞郭祭酒的一番好,而不可有任何旁的评议之词不成?
    杨观做最后的挣扎,意图模糊重点,却听自己的上峰郭瀚咬牙切齿地轻声挤出几字。
    真是个蠢物。
    杨观心中咯噔一响,正不安之际,但见崔颂无半点心虚之意,正气泰然地向他发问。
    且问杨佐史,你与郭祭酒可是同乡?
    并非同乡
    那你与郭祭酒有过几番接触?对他有几分了解?
    杨观暗道不妙:虽与郭祭酒分属不同衙府,倒也相处过一些时日
    如此说来,杨佐史对郭祭酒的了解并不深入,就不知杨佐史从何得知郭祭酒无才无德,不胜无能?
    我亦是从旁处得知
    道听途说,却以此为依凭,四处败坏他人之声誉杨佐史,你有何底气能振振有词,反过来质问我?
    杨观心中暗骂,他对郭嘉的那些评价本就是信口拈来,因为上峰郭瀚与郭嘉有隙,他就故意贬低郭嘉,好迎合郭瀚的心思。哪知马屁还没拍上,就引来一个煞星。
    他还未想好应对之策,就听对方再度开口。
    《吕氏》曰,举贤不避亲仇,公义之所在,不应该为了避嫌而否认亲友的才德。我正是因为知晓郭奉孝的才能,这才为他作声。于理,为了公义,我不能人让一个才德之士凭空受人污蔑,以致良心不安;于私,我与郭奉孝乃金石之交,更不能坐视他蒙冤受屈,遭此辱没。
    坦荡而义慨的陈词,不仅令围观者对崔颂的言行更加信了几分,亦让杨观面颊充红,哑然失言。
    崔颂反驳完杨观的指控,将炮/火转向郭瀚,郭属官为郭祭酒的同族兄长,对郭祭酒的才德品性应当有所了解为何任凭外人污蔑折辱自家族弟,全无友悌之心?
    郭瀚假笑道:崔部丞言重,瀚正准备与杨君说道,哪知惹了崔部丞,这才耽搁了。
    这一番解释倒也说得通,然而围观人员中不乏精明、通透的,对于郭瀚的解释嗤之以鼻。光看刚才的一番好戏,这郭瀚很懂得规避锋芒,从头到尾都让杨观出头,自己做出一副被无辜牵连的模样,只在关键时候说几句引导意味很强的话,不动声色地撇清自己。要说他是来不及为族弟正名,其中的水分可见一斑。
    崔颂没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他的主要动机并不是为了打击对方,若非牵扯到了郭嘉,他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和这两个人浪费精力。
    再说杨观,他听了郭瀚的话,明白自家上峰这是弃车保帅之意。结合先前的那一句蠢货,杨观心知再说下去只会徒劳无益,而且郭瀚根本不会领情,遂闭了嘴。
    说到底,郭嘉是曹操亲自任命的府僚,颇得看中,若事情真的闹到了曹操的跟前,他和郭瀚绝对讨不到好。
    纷争告一段落。杨修恰到好处的说了几句场面话,做了和事佬,引崔颂去别的位置。
    今日无意引此纷争,打扰会场安宁。损毁贵主家的茵席,明日定将另奉新物,登门赔罪。
    待离开众人的视线,崔颂向杨修道了声罪。杨修意味不明的笑道:
    崔兄为了郭祭酒,真可谓用心良苦。
    崔颂神容平静:前方座无虚席,杨中郎要引我至何处?
    距离开宴尚且有那么一段时间,崔兄不妨见见故友。
    若见故友,何不在厅中找一处空席坐下,美酒佳酿相伴,岂不美哉?
    这一故友,生性狂悖,若让他来此,怕是这旧也叙不得,酒亦喝不成。
    崔颂心头敞亮:原来如此。合该如此。
    杨修含笑道:听闻崔兄与正平亦有几分交情。正平刚直气傲,不知矫饰,近日脾气见涨我与孔兄皆愁得掉了几把头发。崔兄若有空,烦劳多多担待,改日我请崔兄喝酒,干杯为敬。
    正平,乃是祢衡的字。
    杨修方才打的哑谜所谓的狂悖的故友正是说的祢衡。
    对于杨修的委托与承诺,崔颂心领神会:正平于我有解围之恩,我本便打算找他阔饮一番,未想到杨中郎先一步予以了方便。
    得到满意的回答,杨修的笑容更多了几分真实情谊:子琮兄,这边请。
    杨修带着崔颂来到后院,在廊下候着的从侍替二人净手,引二人入门。
    入门后,又有从侍接过二人身上褪下的长袍,搭在炉边熏爁。
    尚隔着一层屏风,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怨气传来。
    杨德祖,真亏你还能想起这儿有个客人。我还以为要等这儿多了一个姓祢的饿殍,你才会出现。
    话音刚落,屏风另一头的人发现映在细绢屏风上的是两个人影,话音一转,
    竟还带了人过来?不怕你新交的小友被我气得七窍升天?
    崔颂闻言一乐,走到屏风后,朗声道:
    正平若想,尽可一试。
    犹想大放狂言的祢衡:
    作者有话要说:  祢衡:你不要过来啊啊啊
    。
    。
    磨刀霍霍向更新,冲鸭
    旧交
    祢职业脸T衡, 喜嘲讽, 好喷人, 做事全凭心情, 一旦发起狂病, 谁的面子也不给。
    如此祢衡,行事看心情, 交友也看心情。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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