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谨冷冷看了他一眼。

    余先如看司徒谨这眼神,心里咯噔一下,顿时七上八下地悬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司徒千户督主这星夜飞驰,马不停蹄地赶到柳州,听说一路上每日只睡两个时辰,难不成难不成是奉了上面那位的旨意?

    司徒谨停了步子,不答反问:若非如此,余大人以为是如何?

    余先如混迹东厂多年,自然知道其中猫腻,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忙道:卑职糊涂!卑职糊涂!

    衙门门口忽然闹哄哄的一片,一群番子扛着一台又一台的箱笼进来,摆在东厂大院的天井下。余先如脑子空白一片,指着那些箱笼,问司徒谨:这这是什么?

    从柳归藏家里抄出来的。司徒谨走下天井,掀开盖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戚氏军刀,半个月前,京城衙门里递进来条子,说柳归藏意欲谋反。柳州无名鬼斩首大会是假,柳归藏纠集同党谋反是真,督主当机立断,千里飞驰,就是为了扼此阴谋于摇篮之中。

    那那也应当传信至柳州卫所,由卫所官兵捉拿才是。怎怎么余先如一辈子顺顺当当,还从未逢上这样的大事,抹着脸上的汗,且、且柳归藏武林中人,广开武馆,家里有点刀枪棍棒也实属情理之中

    司徒谨掀开最后一个箱笼的盖子,露出里头锃亮的火铳,有火铳也是情理之中么?他拿起其中一管火铳在手里掂了掂,五雷神机铳,朝廷命令禁止百姓不可私藏火器,此逆贼明知故犯,是何道理?

    看到那火铳,余先如彻底傻眼了,忙道:司徒大人,这这我从不知情!这个逆贼,竟然私藏火铳!真是罪该万死!幸亏督主及时赶到,要不然我柳州岂不生灵涂炭!

    至于为何是督主来此,而非一纸檄文传至柳州,司徒谨淡淡道,余大人收了柳归藏多少银子,届时是柳州卫所而不是督主抄到柳归藏的账簿,余大人恐怕难逃罪责吧。督主假扮伽蓝刺客,掩藏身份,也是不想将柳归藏谋反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传出去平白动摇民心。

    仿佛有惊雷在余先如脑子里炸开,他吓得双腿直打颤,差点就要跪下来。愣了一下又反应过来是督主救了他的狗命,两眼顿时红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拜了又拜,谢督主救命之恩!谢督主救命之恩!

    司徒谨看他这模样,摇摇头,没有再理他,提步朝后面的厢房走去。走过穿堂,再沿着曲廊走了一射之地,林木掩映间,厢房的红漆门若隐若现。

    督主,事情已按照您的吩咐办妥了。司徒谨低头站在门边,现在东厂上下都相信柳归藏谋反一事。

    很好,进来吧。屋里传来又涩又哑的声音。

    司徒谨进了门,那个人半躺在罗汉榻上,如墨一般的长发泻在内八仙的榻围子上面。他只穿了素白的中衣,衣领敞着,微微露出身上缠着的绷带。他没看司徒谨,而是开着窗子,看外头的醉蝶花,那花儿开得一簇簇一丛丛,如烟似雾,梦里似的。

    魏德让你带了什么话儿?沈玦淡淡开口。

    督主擅离职守,不辞而别,魏公公大怒,司徒谨垂着眼道,他说,痼疾缠身,命不久矣,亦当还宫。否则

    否则?沈玦的目光扫过来,霜雪一般冷清。

    否则,归冷宫,洒扫庭除,终身不必再进司礼监。

    知道了,沈玦坐起身,既然如此,明儿就启程吧。

    是。司徒谨俯首,却没有走,沈玦看向他,督主,卑职冒昧。督主此行,不是为了杀柳归藏,而是为了救无名鬼。那个无名鬼,就是当年那个四喜公公吧。

    司徒谨,你多话了。

    先贵妃娘娘遇刺的那个夜晚,督主曾经为了生病的同屋冒死潜入御医署偷药。后来卑职听说,督主同屋的四喜公公逃宫了,至今没有寻回。他不是四喜,而是受伤的刺客。

    司徒谨,咱家从不知道你如此多事。沈玦投向他的目光没有温度。

    司徒谨轻声道:督主那时候说,他是天底下待督主最好的人。督主为了他,不惜屡次以身犯险,置生死于度外。既然如此,何不直接趁此机会将他带走?伽蓝那种地方,是个火坑啊。

    和女人待久了,嘴也变多了吗?沈玦不耐烦地说道,退下!

    司徒谨作了一个揖,道:卑职已暗中派人看着他们安全出了城,督主不必担心。卑职 告退,望督主保重身体。司徒谨退了几步,转身出了门。

    沈玦沉默着没吭声,等司徒谨走远了,他才站起身子,望着窗外绚烂如烟火的醉蝶花。

    还不是时候。七月半的解药还没有研制出来,魏德也还没死,我自身难保,如何如何能够保全他?

    他想起那天在马上夏侯潋紧紧贴在他身后的温热身躯,七年来,那是第一次,他们俩靠得那么近,简直像肝胆相照、心心相印。浅笑浮上嘴唇,沈玦伸出手戳了戳一朵伸到窗边的娇艳花瓣,沙哑地说,阿潋,要等我呀。

    第49章 劫烬灰

    司礼监,内值房。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脸颊上,脸上顿时多了一片红印,像未卸的残妆。沈玦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一声也没有哼,只道了声义父息怒,忙跪在地上。他的额头抵着地面,冰裂纹的地砖传来沁凉的冷意,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沈玦,你好大的胆子!魏德来回踱步,气得满脸通红,你翅膀硬了,咱家管不住你了!连声通传也没有,私自离京,带着番子,杀了柳归藏!那姓柳的虽是个江湖乱党,但每年给咱家纳了不少礼,咱家承诺他东厂不插手江湖事务。你倒好,咱家一转身,你就打咱家的脸!

    义父听孩儿解释!沈玦膝行几步,叩首回道,一个月前,东厂收到柳州密报,言柳归藏召集天下武林,意欲谋反!孩儿这才片刻也不敢耽搁,星夜奔驰,前去捉拿柳归藏!

    魏德冷笑连连,枯槁的脸皮层层皱起,像皱缩的树皮,怎么的,咱家还要感谢你不成?还要帮你向圣上邀功请赏不成!沈玦,你个兔崽子!魏德越说越气,走上前,狠命踹了沈玦一脚,沈玦被踹得翻到在地,头上的描金乌纱帽滚下来,他捡起帽子戴好,再次规规矩矩地跪回原处。

    什么谋反,什么火铳,你别以为咱家不知道你干的那些好事!魏德连喝了好几盏茶,指着沈玦骂道,前些日子,柳归藏嫡妻通奸一事,是不是你传出去的!你到底和他有什么私仇?这倒也罢了,自己出出气,算不了什么大事。咱家以为你心里是个有计较的,断不会因为一点儿私仇乱了阵脚。好,现在好了,堂堂东厂提督,莫名其妙跑柳州去,屁都不放一个,就把柳归藏给杀了!这事若是捅到前朝,让那些酸儒抓到,你让咱家怎么办!

    义父,柳归藏每年上贡,有心人若要查定能知晓!义父庇护一个江湖乱党实在不妥。上个月,东厂探子来报,在柳州发现左都御史孟坚的家仆,恐怕就是调查此事。孩儿虽是为了报私仇,可也是将义父的安危摆在第一位!

    试想,柳归藏斩首大会广邀天下武林参会,那起子言官何等春秋笔法,纵是柳归藏没有谋反之心,到万岁耳中,也定逃不了江湖叛逆之名。况且,孩儿担心消息有误,故意扮成伽蓝刺客,无人知道是东厂所为。孩儿做事莽撞,着实该罚,求义父息怒!沈玦再次叩首,网巾下的额角青了一块,很快露出点红来,在地砖上印出针尖大的血迹。

    咱家看你根本半点悔悟之心也没有!魏德依然不为所动,他坐在黑漆描金宝座上,垂着眼看地上的沈玦。沈玦虽然跪着,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像孤生的萧萧风竹。魏德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懒懒开口道:你这孩子,向来主意就大,咱家是管不住你了。罢了,咱家老了,没那么多闲心思跟你们这些猴崽子扯皮。沈玦,你收拾收拾东西,回冷宫去吧。

    沈玦没有动,像被定在了原地,过了半晌,才直起身子,朝魏德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

    孩儿无能,这几年虽伴在义父身侧,却未能替义父分忧。日后孩儿不能随侍义父左右,还望义父保重身体,莫被朝堂事务拖垮了身子。孟坚此人野心勃勃,还望义父多加小心。愿义父平安康泰,孩儿告退!

    魏德托着茶盏的手抖了抖,几点茶沫子溅出来,沾湿了绣蟒膝襕。他坐着没动,看沈玦微垂着头,面含悲戚,向后膝行,就要起身走了,不自觉地伸出手,喊了声:慢着!

    沈玦一震,停了动作。

    这时,窗棂下传来一溜脚步声,有个小太监在外头道:魏公公,万岁爷请您过去一趟。

    魏德怔了一下,忙起身到窗前,问道:可知万岁何事召我?

    奴婢不知。小太监踌躇了一阵,道,不过,看万岁的脸色似不大好。

    魏德看向沈玦,疑道:万岁难道要过问你诛杀柳归藏一事?

    沈玦摇头:目前还无人知晓是孩儿所为。不过沈玦从袖间掏出一本折子,交给魏德,义父在路上细细一阅此奏折,或许能化险为夷。

    魏德惊疑不定地接过折子,看了沈玦半晌,拂袖出了门。

    他没有看见,阴影之中,沈玦脸上的悲意像铜香炉上斑驳的金漆一般一寸寸剥离,最后复归无悲无喜的漠然。

    魏德躬身趋步进了昭仁殿,昭仁殿是皇帝读书批奏折的地方,沿着墙一溜放了人这么高的书格子,密密麻麻塞满了蓝皮、黑皮的书册子,皇帝不是个好读书的性儿,这里面的书册子夹了好几本春宫图,外人不知道。中间摆了一个花梨木的平头案,叠着些奏折、文书,皇帝随手扔就有人随手整理。

    皇帝坐在靠山椅上,神色颇有不豫,旁边侍立的小太监冲魏德挤眉弄眼,魏德心里有些忐忑,颤巍巍地下拜。往常皇帝都要扶住他,今天破天荒地没吭声,让他拜完了一套礼仪,才丢了本奏折在魏德脚下。

    自己看吧。

    魏德捡起奏折,越看心越惊,涔涔冷汗沿着脊背往下流。奏折没有看完,魏德已经哀叫着跪倒在地,爬到皇帝的龙足边,道:陛下明察呀!老奴和那个什么劳什子柳归藏没有半点关系,这孟坚是血口喷人啊!什么岁贡,什么纳礼,都是莫须有的事儿啊!老奴伺候了陛下一辈子,老奴是什么样的人儿陛下还不知道么?老奴针尖大的胆子,怎么敢和那些喊打喊杀的江湖人纠缠到一块儿去!

    孟爱卿家累世忠良,何故要平白构陷你一个勾结江湖乱党之罪?他的家仆亲眼瞧见你的手下人钱正德和那个叫柳柳什么的一块儿吃喝玩乐!皇帝气得几乎说不出话,大伴儿,你糊涂啊!皇帝指着案上的折子,道,你瞧瞧,这些全是参你的折子!大理寺少卿左兰江、翰林院学士贺思明、刑部尚书叶稚,甚至还有告老还乡的戴圣言戴先生!戴先生一生清廉,他说你和九年前谢家灭门一案有干系朕当然知道你不会犯下如此滔天祸事,可朕总得给个交代!

    魏德打了个一个寒战,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掏折子,万岁,万岁,求您看过这个折子再做论断!

    皇帝接过折子,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魏德一边擦着额角的汗,一边道:老奴与这个柳归藏绝无半点干系!要说有干系,也是东厂的探子来报,从上个月起发现柳归藏频频与南蛮接触,似有不轨之心。老奴不愿冤枉好人,只得先细细查证。可一个月前,东厂突然接到密报,柳归藏发出江湖令,召集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去柳州。更有探子称,南蛮也化装成武林人赶赴大会。老奴唯恐他要聚众谋反,派老奴那不孝子沈玦星夜奔赴柳州,将柳归藏就地处决!

    皇帝听了大怒,这个江湖宵小,竟敢勾结南蛮!

    万岁有所不知,这个柳归藏的母亲正是一个南蛮子。魏德抹了抹老泪,继续道,谋反一事干系重大,宁可错杀一万也不可放过一千!虽然当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也只得令沈玦快刀斩乱麻。那柳归藏召集武林人借的名头是斩杀伽蓝刺客无名鬼,老奴便密令沈玦扮成伽蓝刺客,表面上是救出无名鬼,实则秘密处决柳归藏。好在沈玦不负众望,将那贼子斩于马下。后来,东厂果然在柳家山庄搜出火铳三百余门!万岁啊,咱们大歧的神机营也不过五百门火铳!

    皇帝气得手脚发抖,将那奏折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扭头见魏德还跪在身边老泪纵横,连忙把他扶起来,道:大伴儿,是朕错怪你了!看样子,定是那个钱正德吃里扒外,带累大伴儿!

    魏德连连点头,万岁放心,老奴回去定要好好处置这个狗奴才!

    有罚也要有赏,皇帝叩了叩桌子,沈玦这回立了功,该好好奖赏奖赏。赶巧了,李爱妃身边有个叫朱夏的,模样长得还行,爱妃在朕边上吹了好几次枕头风了,要把她配个可心人儿。沈玦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虽说是挨过一刀,身边也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应着才好。便将他们配做一对吧!给沈玦,如此一来,朱夏也还能在爱妃身边伺候,两全其美。

    日影西斜,金黄的阳光照进来,将沈玦映在地上的影子拉成一个孤零零的瘦长条儿。魏德出门的时候忘了关门,时不时有小太监小宫女端着托盘经过值房门口,瞥见沈玦跪在地上,都议论纷纷。

    沈玦垂着头,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像一座石雕。太监宫女的叽叽喳喳他听得明白,可他这颗心早麻了木了,再厉害的流言蜚语也戳不出新鲜的血来。他只觉得有点儿冷,分明已是六月了,紫禁城主要的宫殿都备了冰块儿,皇上每天都要吃一点冰镇果子解暑。他是东厂提督,也有相应的分例。可他还是觉得冷,凉飕飕的风直往心里钻。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还是谢惊澜的时候,他刚拜了师父,也刚知道原来他那个所谓的爹连他的模样是什么都不知道。夏侯潋为了安慰他,在园子里抱了他,告诉他:难过的时候,抱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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