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里起了火,屋子被远处的火光照得蒙蒙亮,有人夺路狂奔,嘴里大喊:救命啊!有刺客!声音没有持续多久就戛然而止,那人的身子破布麻袋一般倒在地上,露出身后双手握刀的刺客。所有刺客都穿着一袭黑衣,银色面具流淌着溶溶月光,他们提着沾着鲜血的长刀,像一只只潜行的枭鸟。

    快换上我的衣服!夏侯潋从递给他一把破烂的短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道,这刀给你防身,荷包里有一对耳环,能当点银子,你姑且拿着。记住,出去以后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告诉别人你叫谢惊澜。

    我能去哪?谢惊澜看着夏侯潋,影沉沉的双眼没有光亮,你告诉我,我能去哪?他猛地扑到夏侯潋身上,掐着他的脖子怒吼道:夏侯潋,是不是打从你进谢府起便打上了灭谢家满门的主意!你们早就计划好了对不对!你在谢府里做什么?什么你娘会来接你,什么小偷,你们都是骗人的!

    夏侯潋把谢惊澜推到地上,道:是!我是骗了你!我不是什么小偷!但是害死谢家满门的不是别人,是谢秉风自己!他令阖府上下熟背弹劾魏德的奏章,魏德恼羞成怒,才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谢惊澜瞪着眼睛看着夏侯潋,眼中满是血丝。忽然,似有人慢慢接近门口,两人陡然一惊。

    一个刺客用刀推开门缓缓走了进来,阴骘地逡巡漆黑的小屋。夏侯潋和谢惊澜藏在簸箕和木桶的后面,露出两双惊恐的双眼。刺客穿行在架子之间,用刀挑着杂物,他闲庭信步一般慢慢靠近,只要转过最后一个架子,就会来到二人的跟前。

    夏侯潋看了眼谢惊澜,戴上面具,忽然爬出去。刺客听到声响,蓦地转过身。

    是我。夏侯潋道。

    臭小子,在这干什么玩意儿?刺客阴恻恻地开口,脸上神色不怀好意。

    老子撒个尿不行吗?夏侯潋装模做样整着衣服。

    哼。刺客不屑地笑了声,怕是吓破了胆,藏着不敢出来吧。

    夏侯潋别过头,做出被揭穿的羞愤模样。

    没胆的孬种,好好藏着吧,别吓破了胆子,丢你娘的脸。刺客用刀鞘在夏侯潋的脸上拍了拍,大笑着走出门。

    刺客走远了,谢惊澜从后面爬出来。

    夏侯潋低头扒自己的衣服,低声说道:快换衣服吧。

    你不是说你娘是数一数二的大拿,你的地位很高,旁人都不敢惹你吗?谢惊澜看着夏侯潋,道,那个人怎么这样对你?

    夏侯潋挠了挠头,他以前好像是这么对谢惊澜吹过牛来着。牛皮被揭破,他也不觉得窘迫,只把衣服塞进谢惊澜怀里,催促道:别管那么多了,少爷,快换衣服吧。

    你呢,你会怎么样?谢惊澜执拗地问道,你把我放跑了,你会怎么样?

    都说了别管那么多了!夏侯潋烦躁地抓头发,一把抓住谢惊澜,剥他的衣服,你留在这必死无疑,我不会死,就这么简单!麻利的给老子把衣服换上,不要回头,不要发抖,不要说话!不要让别人发现你是谢惊澜!

    谢惊澜沉默地看着他,半晌,垂着脑袋自己把衣服换好。

    少爷,外面的世道不太平,你照顾好自己。夏侯潋按着谢惊澜的肩膀,道,记住,不要回头,不要说话。然后他打开门,把谢惊澜推了出去,连反悔的机会都不给他,迅速关上了门。

    黑夜沉沉,阶梯下面躺了一具已经冷了的尸体,空洞的大眼瞪着谢惊澜,仿佛还残存着未散的仇恨。树影深深,似乎每个阴影里都藏了未知的危险,谢惊澜摸着腰间的刀鞘,冰冷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向着危机四伏的黑夜,迈出不知前路的一步。

    幽森的路长得没有尽头,要到小门,他要经过一个花园两个院子。他尽力走荒无人迹的小路,尽力忽视耳边越来越清晰的惨叫和哀嚎,双腿好像灌满了铅,每走一步都要竭尽全力。好不容易走到花园了,回廊曲曲折折,像一个永无尽头的迷宫,灯笼不知道被谁熄灭了,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影影绰绰的山林树石。

    一射之地以外有个干井,有个刺客从树上落下,朝井口张望了一眼,井里立刻传出惊恐的叫喊,刺客举起右手,三发袖箭没入井口,黑黝黝的井顿时没了声息。谢惊澜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强打起精神,继续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余光里他看见那个刺客扭头盯着他,指尖旋转着银亮如水的刀光。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个刺客,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

    跨过一个门洞的时候,他忽然间听见一个熟悉的叫喊。

    少爷!三少爷!你在哪!

    他蓦地抬起眼,兰姑姑跌跌撞撞地爬上台阶,身上沾满了血。他想跑过去,兰姑姑看见他的面具和黑衣,大惊失色地尖叫起来,扭头就往另一头跑,他伸出手,想要叫住兰姑姑,正在这时,一支箭携着破风之势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

    那一瞬间,脑子仿佛被什么东西黏住一般,思绪和动作都运转得很慢很慢,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经过他的眼前,箭上的花纹光华流转。

    箭极慢极慢地没入兰姑姑的后心,涟漪一样的红圈在她的后背扩散,兰姑姑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这一边的都清理完了?

    完了,去老段那边看看吧。

    刺客飞奔而过,撞了他的肩膀一下。谢惊澜仿佛没有知觉的木偶一般,呆愣在原地。兰姑姑的身下流着漆黑的血液,像宣纸上的墨迹一圈一圈地晕染开。余光里,那个指尖旋着银刃的刺客又出现了,他站在树影下,沉默地看着谢惊澜。

    夏侯潋,他开口了,声音像清泉流淌,你在做什么?

    恐惧如霜毛一样在心头滋生,他的身子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

    不要回头。不要发抖。不要害怕。

    谢惊澜握紧拳头,迈着沉重的步子经过兰姑姑的尸体。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腥得他想要呕吐,他咬紧牙关,在兰姑姑的尸体前走过。面具下眼泪夺眶而出,在他拐过转角的瞬间从下巴上滴落。

    到了。到了。他看到门了。谢惊澜忍住狂奔的冲动,一步一步走前去,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有一个刺客正在巷子里跳房子,长刀靠在墙边。

    他看到谢惊澜,停了下来。那目光像一块冰,谢惊澜僵硬地转过身,朝另一边巷口走去。

    一步,一步,在一步。马上就要到拐角了,马上就要离开那个刺客的视野了。

    喂,你去哪?身后,那个刺客突然问道。

    谢惊澜僵住了。

    梆子声没响,按规矩是不能走的。

    喂,你哑巴吗?

    他该怎么回答?不对,不能说话,声音会泄露他的身份。谢惊澜疯狂地思考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却无计可施。

    让他回去吧,第一次跟着出来,该是吓坏了。另一个声音忽然出现,谢惊澜转过身,看到那个手握银刃的刺客。

    月光下,他的眼神温润如水。

    嘁,胆小鬼。跳房子的刺客嗤了声。

    谢惊澜扶着墙壁,拐过了拐角,走了几步,然后夺路狂奔。谢府离他越来越远,血与火的噩梦却如影随形。兰姑姑沾满鲜血的尸体仿佛就在眼前,他睁眼闭眼都是兰姑姑破败的身躯。

    明明之前还哭着喊着要去救兰姑姑,直面刺客的时候却吓破了胆。他是个懦夫,他是个懦夫!一个石头绊倒了他的脚,他狠狠地摔倒在地,头脸和手都磨出了伤口。他趴着地上,用力捶着地面,直到拳头鲜血淋漓,脏污的土地上布满血痕。

    捶到手酸了,他爬起来,靠着墙坐着。大街上空空荡荡,屋檐下挂的灯笼像漂浮在空中的磷火。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更无处可去。他从未离开过谢府,一个小小的金陵城对他来说就是整个世界。现在他该去哪?该找谁投奔?戴先生吗?不行,他离得太近,找上他会给他招来祸端。他还有什么亲戚?没有,他没有母族可以依靠,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远房亲戚。他像失了家的雏鸟,在霜风中张皇失措。

    对了,魏德,那个混蛋,是他指使七叶伽蓝灭谢家满门。他忽然有了方向,像在大海漂浮之时抓到一截枯木,一旦抓住了就不松手。他要复仇,不管是魏德还是七叶伽蓝,他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谢惊澜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了无尽的长夜。他知道,谢府小少爷谢惊澜已经死在了这个深夜,从今以后,他将作为一只鬼魂继续活着。

    第18章 落横波

    正院的天井下排满了尸体,鲜血汇成小河在沟渠里缓缓流淌。刺客们正在清点人数,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拎着夏侯潋的衣领走过来,手一抛,夏侯潋被狠狠地丢在尸堆之中,白色亵衣顿时沾满血污,浓郁的血腥味席卷口鼻,让他几欲作呕。夏侯潋从地上爬起来,眼角瞥见谢秉风和萧氏抱在一起的尸体,他们的脸上定格成一个恐惧得几近狰狞的表情。

    刺客们围过来,盯着中间的夏侯潋。

    罗伽,怎么回事?段叔问道。

    罗伽摘下面具,露出冷峻的面容,道:他放跑了一个人。

    段叔看了夏侯潋一眼,問道:放跑了谁?

    不知道是谁,他把自己的衣服和面具给了那个人,我和紧那罗还以为是他本人,便让他走了。先前跳房子的刺客开口道,紧那罗,你说是吧?

    秋叶没有说话,只摸了摸夏侯潋的头顶。

    一个刺客冷冷地开口:夏侯潋,谁借你的胆子,竟敢放跑猎物!

    另一个刺客笑道:自然是迦楼罗。这小子仗着自己娘亲厉害,什么事儿不敢做?上回他还拔光了我家母鸡的毛。

    后面的清点人数的刺客道:我已经核查过了,谢府一百零八个人,一个也没少。

    诸刺客面面相觑,罗伽问道:你点清楚了?

    确实点清楚了。那刺客回道。

    那曾在门口跳房子的刺客说道:可我确实看到一个人穿着他的衣服出去了。段叔,您的刀也在他身上。

    段叔来不及心疼自己的短刀,道:依我看,要不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反正册子上的人数没有少,并不碍事。他转头对罗伽道,我们不必和一个孩子计较吧。

    孩子?罗伽冷笑,道,在下十二岁就出道杀人了,当初可没有人跟我说过我还是个孩子。况且住持向来铁面无私,若是被他知道了,咱们都得挨鞭子。

    段叔叹了口气,转头对夏侯潋骂道:臭小子,你快说,你到底把谁放跑了?一刻不看着你就给我惹事!

    夏侯潋哑声道:是谢府的小小姐。

    罗伽问道:为何册子上没有她的名字?

    夏侯潋半真半假地说道:她向来不受谢秉风待见,上次更是言语冒犯了谢秉风,谢秉风并没有让她背奏折。或许谢府名录上也没有记上她的名字吧。

    罗伽继续问道: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

    罗伽掏出一把匕首,用刃尖挑起夏侯潋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的双眼,道:不要耍花样,把你知道都吐出来。

    夏侯潋毫不胆怯地和那森冷的目光对视。

    秋叶指尖寒光一闪,薄如蝉翼的刀刃抵在罗伽手腕,他微笑道:伽蓝禁止动用私刑。

    罗伽眯起眼,道:紧那罗,你这是要护着他?

    秋叶不动声色将秋水压在罗伽腕上,迫使他放下匕首,嘴角的弧度不减分毫。

    我只是在维护寺规。

    罗伽沒有和秋叶硬争,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匕首。

    伽蓝之中除住持之外,以八部地位最为尊崇,而八部之中,除迦楼罗之外剩余七部实力旗鼓相当。秋叶以秋水指尖刀闻名,其刀薄如蝉翼,两头开刃,在指尖旋转不绝,不知暗杀了多少高手。但秋叶还有个身份更让人忌惮,他是伽蓝掌刑,掌管伽蓝斩逆殿诸刺客,凡背叛伽蓝者皆死在秋水刃下。

    但无论怎么说,他摩喉罗伽也是八部之一,秋叶也要忌惮他三分。

    你还知道寺规?你身为掌刑,可知道夏侯潋放跑猎物,当处以何种刑罚?罗伽的目光变得阴森,一字一句道,杀无赦。

    即便是杀无赦,也当交由住持处置,再由我施刑。秋叶道。

    行了,你们两个,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小小姐。段叔拉开剑拔弩张的二人,问夏侯潋道:她叫什么名字?

    夏侯潋道:谢静兰,安静的静,兰花的兰。

    这小子撒谎。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家慢吞吞地走过来,夏侯潋扭过头看,是那个给他送过刀谱和药汁的暗桩前辈。

    这下完了,蒙不住这帮傻子了。

    谢府只有一个谢惊澜,是个男孩,正是他伺候过的小少爷。这小子心肠软,怕是对这个小少爷有感情了。老人家用拐杖敲了敲夏侯潋的脑袋,摇头道,早告诉过你你不适合当刺客,看吧,惹出祸事了。

    瞎凑热闹。夏侯潋握紧拳头。

    这小子狡黠,满口谎话,若不用刑根本问不出什么。有刺客在后头道。

    秋叶扫了那人一眼,道:伽蓝禁用私刑,有什么事儿,回寺再说。

    由您掌刑,怎能称为私刑?逃跑的猎物不追回,我等对魏公公不能交代,届时败坏了伽蓝的名誉,这罪过我们如何担当得起。即便是住持在此,也定当严刑拷问猎物下落。那人冷笑了声,还是说,紧那罗大人在怕迦楼罗归来,知道你对她的儿子用了刑会找您麻烦?

    罗伽也冷笑道:放心吧,紧那罗,夏侯霈已经三个月没有音信,怕是早就死在西域了。

    你放屁!夏侯潋闻言,红着眼大吼起来,我呸,就算你被蚂蚁啃光了我娘也不会死!

    段叔厉声喝道:夏侯潋!给老子安静!

    秋叶按住夏侯潋的脑袋,不让他继续乱动,叹道:各位只猜对了一半,我不仅惧怕迦楼罗,还惧怕住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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