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潋眼神闪烁,谢惊澜一瞧就知道有事,便道:他已与我无关了,不必再说。

    我明白了,夏侯潋拍了拍谢惊澜的肩膀,道,那我走了。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兰姑姑塞了几个包子给夏侯潋,哭道:小潋,保重。

    姑姑您也保重,节哀,别哭坏了身子。夏侯潋收了包子,牵上段叔的手,扭头走了。

    谢惊澜和兰姑姑把二人送到偏门,目送两人慢慢走远。一高一矮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胡同里,远处是赤红的晚霞,夏侯潋一步一步往远处走,斜阳照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身影变得朦朦胧胧,似乎下一刻就会消失在夕阳下。

    谢惊澜突然不可抑止地害怕起来,他和夏侯潋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夏侯潋!

    谢惊澜忽地跑过去,夏侯潋闻声,刚转过身子,便被谢惊澜一把抱住。

    他身上有干净的皂角味,夏侯潋吸了吸鼻子。

    前天在书房说的话,你不要忘了。他听见谢惊澜埋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说道。

    不会忘的。记在心里呢。

    我会找到你的。

    嗯,我知道。

    好,你走吧。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这次真的走了。谢惊澜扶着墙望着,石砖墙很粗糙,摸得手有点疼。夏侯潋坐上胡同口的牛车,消失在了拐角。

    夏侯潋并没有离开金陵,段叔把他安置在晚香楼,每日早出晚归,难得见上一面。夏侯潋又过上了被放养的日子,幸好他已经习惯了,早已能自得其乐。

    他没有猜错,伽蓝盯上了谢秉风。刺客们一个一个进了金陵城,晚香楼前院灯火辉煌,醉生梦死,是人间乐土,后院里刺客们把烈酒淋上刀刃,脸上没有表情的白瓷面具流淌着橘黄的烛光。伽蓝八部到了六个,剩下两个,一个在上次刺杀中断了一条手臂,留在山上修养,还有一个就是他娘,人还在西域没有音讯。

    夏侯潋有一丝不安,伽蓝刺客向来是单独行动,像一匹雪原上的孤狼。可是后院里聚集的刺客,起码也有二十个人了。伽蓝刺客一共也不会超过三十个。他不敢多嘴问什么,刺客们都是亡命徒,比狼群还要嗜血,压根不会因为他是迦楼罗的儿子就高看他几分,他们折服于一个人,永远只会因为那个人手里更加锋利的刀。

    他们还盯上了谁?一个刺客至少要杀一个人,他们至少要杀二十个人。一座金陵城杀二十个人,这是七叶伽蓝从未有过的买卖。

    为什么娘还没有回来段叔就把他接出了谢府,仅仅是因为他们要刺杀谢秉风吗?

    夏侯潋想不明白,只好在晚香楼疯跑,几天的工夫他已经摸清了晚香楼里里外外的构造。顺着柱子爬上横梁,再从横梁荡到三楼,他摸进柳姬的房间,从她的妆奁里偷了一对金玉耳环。

    段叔知道他手里留不住钱,近来抠得很,给的那点钱还不够塞牙缝,根本不够夏侯潋买零嘴的花销。

    门外传来脚步声,夏侯潋把耳环收进兜里,踩着窗台爬到外面,扒在墙上,脚下是静谧流淌的秦淮河。

    今儿怎么有心思来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给忘了。柳姬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男人。

    进来老夫忙着弹劾魏阉,转得像只陀螺,这不一有闲工夫便来你这了。谢秉风凑近柳姬,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气,真香,我的乖乖,你这是用了什么脂粉,这么好闻。

    什么脂粉,这是老娘的体香。柳姬哼了声,道,你都被贬到金陵了,还弹劾?难不成你想被贬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老娘可没空陪你。

    放心吧,这次是六部三法司二十四衙门联名上书,准能把那个阉人扳倒,他倒台之日,便是老夫回朝之时。谢秉风笑道,眉眼间都是得意。

    六部三法司?那也是京城的六部三法司,有你这个留都的闲官什么事儿,瞎凑热闹。柳姬不以为然。

    你懂什么?联名上记着老夫一笔,到时候的功劳便有老夫一份,况且老夫早已放出话去,我谢府阖府上下熟背奏章,便是老夫一人身死,还有谢府阖府108口人代老夫直叩天阙。四海皆赞佩老夫义举,老夫虽官品不如当年,声誉却远胜当年。是个留都的散官又如何?

    柳姬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沽名钓誉。

    你!你这女人,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可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日后史官编史,少不得赞我一笔。你真是谢秉风气得直喘粗气,瞧柳姬娉娉婷婷地端坐着,脸如细瓷,睫若弯月,又腆着脸凑上来道,罢了罢了,老夫同你讲什么道理。等老夫得了回京的诏书,再把你赎了身,带你一起走,到时候你便知道好处了。

    柳姬乐了,道:好,我等着,你可得说话算话。

    那当然。谢秉风亲了柳姬一口,道,家里那个老妖婆这几日看得紧,我得先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快走吧快走吧,当心别火烧了屁股。柳姬挥着扇子赶人。

    好不容易人走了,柳姬拾起手帕擦脸,恨道:老不死的,大难临头了还不自知,你令阖府熟背奏折,魏德便要灭你满门,还在那沾沾自喜,做青史留名的春秋大梦,真是可笑!

    夏侯潋扒在窗外,听得渾身发凉,等柳姬出了门,再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里。

    灭门两个大字压在他心头,他忧虑重重,怎么下楼的都忘了。

    灭门,什么时候灭?谢惊澜什么时候离开谢府?他会不会躲不过去?夏侯潋急得团团转,却又无计可施。

    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要怎么救下谢惊澜和兰姑姑?还有书房的兰香,那个小丫头成天潋哥哥长潋哥哥短的,他要怎么才能把大家都救出来?

    办法、办法,他不停问自己,快想一个办法。

    小潋!段叔从后面捶了一下夏侯潋的脑袋瓜,道,瞎晃悠什么呢,还不赶紧回屋歇着去。前院乌七八糟的,少在这待着。

    夏侯潋仰起头,段叔黝黑的脸颊映入眼帘,他道:叔,你之前不是一直劝我不要当刺客吗?

    怎么,想通了?段叔揉了揉夏侯潋的脑袋,在山上养养鸡养养鸭没啥不好的,咱们 山这么大,够你疯一辈子了的。

    我早玩腻了。夏侯潋不屑地想。他对段叔说道:你这次刺杀带上我,让我看看真正的杀场,我再做决定。

    不行。段叔想都不想便回绝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这细胳膊细腿的,给你一把刀,一头猪都杀不死,还想杀人?你去剪剪花砍砍木头还差不多。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我不杀人,我就在旁边看着。夏侯潋道,你们这回不是要灭谢家满门么?我就在旁边看看,你不让我见识真正的杀场,我何以做下最好的决断?

    段叔打了个激灵,连忙捂住夏侯潋的嘴巴,道:小祖宗,你从哪听来的?

    夏侯潋被他拉到一个角落,道:我从哪听来的你就别管了,反正我已经知道了。

    段叔知道夏侯潋属猴子的,没准是哪个刺客嘴巴没看紧漏了风的时候,夏侯潋正好在旁边猫着。沉吟了一会儿,他道:也不是不行。

    夏侯潋眼睛一亮,道:叔,你就带我去吧。

    段叔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行吧,你听好了,穿好你的衣服戴好你的面具,我们干活的时候别跟平时那样到处瞎跑,梆子声一响就跟着大伙撤。

    夏侯潋点头如捣蒜。

    段叔从腰间取下一把短刀递给夏侯潋。

    那是一把很破的刀,鲨鱼皮的刀鞘上满是刮痕,镂刻的花纹里积着暗红色的血垢,透着不露声色的狰狞。夏侯潋拔出刀,雪亮的刀身映着他的眉眼。

    段叔道:你要是有能耐,可以杀几个人试试手。杀了人你就明白了,当刺客没那么好玩儿。你要成为伽蓝最好的刺客,就要先把自己锻成一把刀;要锻成一把刀,心就要先硬成铁。

    肉长成的心,要怎么才能变成铁?夏侯潋收刀回鞘,硬扯出一个微笑道:我知道了。您就等着瞧吧!

    第17章 修罗场

    庭院深深,天井里月光洒落一地。

    一豆孤灯下,谢惊澜合上一本新出的八股选录,闭上酸涩的双眼,喊了声:夏侯潋,倒茶。

    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夏侯潋已经回家了。满院风声萧萧,远远的传来几声狗吠,风景依旧,只是少了夏侯潋的吵吵嚷嚷。明明仅仅少了一个人,他却觉得好像整个院子都空了,整个谢府都没有了活气。

    谢秉风现如今彻底不搭理他了,萧氏的疹子刚刚好,还在屋子里修养,没时间折腾他。他好不容易又有了轻松的日子,依旧每日到戴圣言的宅院里听学,回了家便在藏书楼坐到深夜。兰姑姑老了,没法儿跟着他一起熬,他又不惯别人伺候,便自己一个人守着一盏灯火一卷书,茶凉了都不自知。

    他提起笔来,打算练练字。笔落在纸上,不自觉就成了一个潋字。他想起夏侯潋不堪入目的书法,不知道那个家伙回山上去了还会练字吗?

    困得紧了,他收拾好笔墨,熄了灯走出来。晚上风凉,狗吠近了些,极响亮的叫了几声又戛然而止了。谢惊澜有点担心外面的狗会不会蹿进府里,举着灯笼小心地走在黑暗的小径上。

    似乎有哪个庭院忽然沸水一样骚动起来,谢惊澜仰着头,侧耳听吵架似的喧闹隐隐地传来。秋梧院外面的事儿向来和他没有干系,他没有多管,继续往前走。忽然间,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捂住他的嘴,灯笼啪地掉在地上,他被强行拉进了一个漆黑的屋子。

    他卯足了劲反抗,对方硬生生挨了几拳,气道:别打了别打了!是我!

    夏侯潋!谢惊澜惊讶地停下动作,看着黑暗里近在咫尺的人影,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好不容易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他这才发现夏侯潋脸上戴着一块白色面具,身穿一袭黑衣,勾勒出他身上薄薄的肌肉。谢惊澜的心里浮起不祥的预感。

    夏侯潋疯了一般剥自己的衣服,道:脱衣服,快脱。

    你干嘛!你到底要干什么!谢惊澜目瞪口呆地看着夏侯潋,你把话给我说明白!

    快没时间了!夏侯潋见他不动弹,上手剥他的衣服,遭到他的剧烈反抗,伽蓝要灭你满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头上好像落下一个焦雷,谢惊澜揪住夏侯潋的衣领,不可置信地说道:你说什么!?

    仿佛为了印证夏侯潋的话,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夏侯潋捂住谢惊澜的嘴,两个人胆战心惊地蹲在门边上。门外有人在无助地哭泣求饶,声音很熟悉,似乎是哪个院子里的仆役。一道凛冽的刀光闪过,惨叫声凄厉地响起,门上糊的纸霎时间被溅上了黑色的血滴,像一束横斜的梅花,谢惊澜的瞳孔蓦然缩小。

    门外的刺客没有发现屋子里的二人,提着刀走了。谢惊澜转过头,扳着夏侯潋的肩膀问道:你不是说你们的目标是谢秉风吗?为什么要灭谢家满门!为什么!

    我夏侯潋嘴唇颤抖着,缓了会儿才道,你爹他

    等等,兰姑姑还在秋梧院,我要去救姑姑!谢惊澜如梦初醒一般,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去开门,被夏侯潋一把抱住腰。

    别去了,来不及了!秋梧院靠近小门,刺客就是从那里进来的!若非藏书楼离得远,我也赶不到他们前面过来救你!

    远处的哀嚎声越来越清晰可闻,窗户纸上映出影影绰绰的奔跑的人影。谢惊澜发着狠推夏侯潋,道:不行,我要去救她!夏侯潋,你这个混蛋!你松开我!夏侯潋仍旧抱着他不放,谢惊澜抓住夏侯潋的衣领,照着脸给了他一拳,夏侯潋被打得一个倒仰摔倒在地,脸上顿时青紫了一块。

    谢惊澜扭头就跑,夏侯潋从后面追上来,扯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嘶吼道:谢惊澜!你给我冷静!你去只能送死你听到没有!

    你放开我!夏侯潋,你难道放着姑姑不管吗!

    夏侯潋红着眼睛看着他,道:你他娘的以为我想姑姑死吗!我只救得了你!只有你!他的手几乎要嵌进谢惊澜的肩膀,你知不知道今天来了多少刺客!整整二十个!大门后门都守了刺客,没人能逃出去。秋梧院离后门最近,兰姑姑已经死了!

    谢惊澜的脑子一片空白,一切都仿佛在做梦,他明明还在秉烛夜读,明明还提着灯笼要回去睡觉,为什么突然夏侯潋就出现了?为什么突然刺客就出现了?

    他会不会还在做梦?谢惊澜懵懵懂懂地抬起头,伸手去开窗子,或许一切都是做梦也说不定。夏侯潋握住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少爷,你听着。你把我的衣服换上,戴上我的面具,从这里出去,不要回头,不要害怕,走小门出去。有人问你话也不要理,只管走出去,听到没?

    夏侯潋的手心烫得吓人,像握了一团火焰,谢惊澜感受到他的颤抖,抬起眼看他,只见他早已满头大汗,睫毛上沾的不知道是泪珠还是汗水。夏侯潋又问了一遍:听到没!

    谢惊澜使劲摇着头,道:我要去找老师,去都督府,让他们派兵过来!

    没有用的!夏侯潋道,你去找戴先生只会给他惹祸上身!至于军队,你根本请不到!

    为什么!

    因为要杀你们的是魏德,当朝司礼监掌印魏德!夏侯潋盯着谢惊澜的双眼,道,应天府都督是他的义子,你过去求援,只会被杀人灭口!

    谢惊澜蠕动着嘴唇,脑子里一片狼藉,他捂住脸,道: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平日里读的四书五经都成了废物,一点用场也派不上,他痛苦地抓着头发,听着外面的哀嚎、呼救和呐喊交织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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