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 作者:眠琴柳岸

    第6节

    那小厮见他穿的还算体面,带着方巾,因此笑了笑道:“先生来得着实不巧,我家主人点卯去了,先生若是不急,里边儿坐坐,主人少时便回。”

    宋芷闲来无事,当下应了,进去喝了两盏茶,齐履谦便回来了,他从下人那儿得知宋子兰来了,因此老远便扬声笑道:“不想子兰今日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齐履谦看上去心情不错,眉飞色舞道:“子兰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宋芷将手上的布包递给他:“前些日子从你这儿借的衣裳,这几日忙着没来还,今天得了空,便来会会你,顺道将衣裳还给你。”

    齐履谦一摆手,也不接,道:“嗨,一件衣裳而已,子兰还惦记着还,这便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宋芷笑道:“说的是,一件衣裳而已,伯恒兄念在我大老远特地送过来,还是接着吧!”

    齐履谦勉为其难让小厮收下去了,这才问:“子兰今天不会就来送一件衣裳吧?”

    宋芷笑了笑:“闲来无事,随意走走。”

    “我看伯恒兄年纪轻轻,没想到已经在朝廷上当差任职了?”

    齐履谦挠了挠头:“当什么差任什么职,不过是太史局一个小小星历生罢了!”

    齐履谦酷爱钻研星象历法、算术,只是这些对于儒生而言,都是不入流的奇 y  技巧。

    齐履谦道:“子兰不会看不起我吧?”

    宋子兰连忙道:“怎会?伯恒兄年纪轻轻,便进了太史局,常人不可及,我哪里敢看不起你?”

    齐履谦笑了笑:“子兰看上去比我还年轻些,怎么反倒口口声声说我年轻?子兰是何时生人?”

    宋子兰道:“景定五年正月初八。”

    齐履谦道:“那子兰得叫我一声哥哥,我是中统四年四月十三生的。”

    算起来,齐履谦比宋芷大了约莫九个月。

    宋芷当即规规矩矩叫了声“哥哥”。齐履谦大笑。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齐履谦见宋芷始终眉头不展,便问:“子兰可是有什么心事?”

    宋芷闻言一愣,心道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了?摇了摇头:“没事。”

    齐履谦问:“烫伤可好些了?”

    宋芷笑了笑,掀起袖子:“已经大好了。”

    齐履谦一看,果然是大好了,烫伤的水泡都消了,红也褪了,又伸手摸了摸。

    齐履谦:“好!很好!子兰这胳膊看上去比女子的还要细嫩些!又可以作画了!”

    宋芷睨他一眼,齐履谦笑道:“我这是夸你呢!”

    宋芷:……也罢。

    “你当真喜欢我的画?”

    齐履谦:“比金子还真!”

    宋芷:“那改日我作一幅好的来送你。”

    齐履谦:“这怎么行?宋先生的大作,怎么能说送就送,你定个价,我买!”

    宋芷笑道:“一幅画,不值什么钱,也只有你肯赏脸多看两眼,送予你,也不叫它埋没了。就这么说定了。”

    临走前,宋芷向齐履谦打听孟桓的宅邸。

    “哈济尔?”齐履谦诧异,“就是伯颜将军跟前的红人?”

    宋芷点头。

    “你打听他的府邸做什么?”齐履谦随口问了一句,也没追问,“哈济尔的父亲忽都虎如今任浙西道宣慰使,是外官,不在京中,哈济尔自己一个人在京,好像住在西边儿和义门的太平坊。”

    宋芷:“……”

    齐履谦住的思诚坊在东,哈济尔住的太平坊在西,离宋芷家更远了。

    宋芷向齐履谦道了谢,便离开了。这两天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没想到孟桓似乎十分了解他的心思,第二天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逼他不得不去。

    这天宋芷照例在房中看书,突然听得隔壁一声尖叫,是白满儿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宋芷说自己的出生日期用的是宋理宗的年号景定,景定五年是1264年,齐履谦用的是忽必烈的年号中统,中统四年是1263年,所以齐履谦比宋芷大差不多九个月。齐履谦是1263年生的,这个可以百度到,但是详细的出生日期不知道,我瞎编的,别较真,谁要是知道可以告诉我,我改。宋芷之所以用景定,是因为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宋人,不承认元廷,所以不用元朝的年号,或者他也可以用干支纪年,1264年是甲子年,怕干支纪年大家听起来费劲,所以用了南宋的年号。

    2丹桂坊思诚坊太平坊这些都是有的,胡同名字是我瞎编的,地图大家可以上网上找。

    第9章 风雨一

    听到白满儿的声音,宋芷心中一惊,“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将案上的书打翻了一地。

    宋芷急匆匆地冲出门,却不方便随意进出白满儿家,倒是秀娘代替他进去看了一下,出来后,秀娘道:“少爷放心,没什么事。只是有人恶作剧,向白满儿闺房里扔了个染血的小人。”

    白满儿这一声叫,惊动了街坊邻里,大家纷纷出来看,白阿朱只好出来一一解释,不住地道歉。

    自白重九去世至今才不到两月,可宋芷看到白阿朱的形容,却像是苍老了十岁,原本发黄的面色变得更加蜡黄了,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整个人瘦得厉害。她说话时,眼珠在眼眶里发僵似的不动,整个人死气沉沉。

    白重九的死,确实给了她很大打击。

    这两年,白阿朱因为自己没有儿子,对宋芷十分疼爱,家里有一碗r_ou_,也要分半碗给宋芷。因此宋芷见她这样,心中很不是滋味。

    送走了街坊邻里,白阿朱正准备进屋,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宋芷,她脚步一顿,回头向宋芷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来,道:“兰哥儿进屋吧,满儿没事,劳你挂心了。”

    宋芷鼻子一酸,道:“白姨,若有怎么事,尽管向我开口,千万别自己撑着,满儿没了爹,不能再没了娘。”

    白阿朱笑了笑:“多谢兰哥儿啦,我知道。”

    关于白满儿家这件闹剧,秀娘没多想,宋芷的心却悬了起来。他明白,这是孟桓对他的警告。

    可是为什么?孟桓为何一定要让他去当这个汉文老师?天下能当他汉文老师的人数不胜数,难道只是为了羞辱他么?

    不论是为了什么,三日后,宋芷仍按照孟桓的要求,绝早便出了门,往太平坊方向去。

    太平坊在金水河沿岸,从丹桂坊去往太平坊,要从海子桥穿过积水潭,横跨半个大都,路途十分遥远。

    宋芷到达孟桓府上时,是辰时。太阳已经升起,斜斜地挂在天上,已经九月,深秋时节的太阳并不灼人,微风甚至带着几分初冬的寒意。日光将宋芷纤细的身形,在地上拉出一个瘦长的影子,平整的青石板地面十分干净,想来是时常打扫的。

    孟桓的府邸修建得十分气派,门两旁两个石狮子,威严肃穆地立着,无端透露出几分肃杀之气,就如它的主人无意间流露出的冷厉一般让人心惊。

    府邸的门大开着,两旁站着守门的小厮,都是高头大马的蒙古人。

    宋芷在衣角擦了擦手心的汗,心知从进入孟桓的府邸起,他的生活就要彻底改变了,这两年从张惠府上搬出的坚持,都成了笑话。而这一切,都不能让秀娘知道。

    宋芷想,比起秀娘,他或许要懦弱一些。

    “后生!在那儿鬼鬼祟祟做什么?”守门的蒙古小厮注意宋芷多时,见他眼神躲躲闪闪,不像好人,当即出声问道。

    宋芷咬了咬唇,走上去拱了拱手,道:“这位大哥,小生是应孟校尉之请,前来贵府教习汉文的,烦请大哥通报一下。”

    那蒙古人听了,上下打量宋芷一番,方道:“原来是你。大人已吩咐过了,你来后直接进去便可,不必通报。”

    “请吧。”那蒙古人道。

    宋芷又作了个揖:“多谢。”方才提起衣摆,踏上石阶,进去了。

    刚进入前院,便有个瘦高的蒙古少年走过来,斜睨着宋芷:“你便是宋子兰?”

    宋芷应“是”。

    蒙古少年道:“我叫齐诺,是打小跟着少爷的。少爷吩咐我在这儿等你,你随我来。”

    齐诺说完,也不看宋芷,头一扬,掉头走了。齐诺走得极快,也不管宋芷跟不跟得上,宋芷早先便走了许久才到孟府,此刻也只好气喘吁吁地勉力跟着。

    走了半晌,齐诺脚步一顿,道:“就是这儿了。”

    宋芷抹了一把汗,喘了口粗气,道:“多谢。”

    齐诺回头瞥见他走这两步路便喘得不行,心中鄙夷更甚,忍住没说什么,扬声冲屋里道:“少爷,宋子兰到了。”

    屋内随后传出孟桓平稳清晰的声音:“让他进来。”

    齐诺打开门,给了宋芷一个眼角余光:“进去吧。”

    宋芷深吸了两口气,擦净额上的汗,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才提步跨了进去。

    通过玄关,绕过金丝绣着狮虎的屏风,宋芷这才看清孟桓。

    孟桓穿一身用天鹅绒和织锦制成的黛蓝色蒙古式长袍,领缘与袖缘上有华丽的暗纹,腰间束着银质带扣,忍冬花镂空的图案十分ji,ng美,带扣上悬着一个深红色的避者达。

    孟桓正站在案前,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悬腕,似乎在写字。

    他低下头,乌黑的发丝顺着耳侧垂下。

    听到声音,孟桓也没抬头,淡淡道:“过来。”

    宋芷回头看了一眼,齐诺已经关上门,站在门外。宋芷心说,不就写个字么,我还教不了了?便大步走了上去。

    走到孟桓跟前,孟桓停下笔,将那卷纸拿起来,细细吹干墨,静静道:“我的爱赤哥厌恶儒学,因而我并未仔细学过,然而陛下,尤其是太子,十分推崇儒学。”

    宋芷抬眸看他,孟桓的字……写得很一般,他倒想听听孟桓对儒学是个什么看法。

    孟桓随手将纸一折,道:“我厌恶汉人。”孟桓说得很直白。

    “尤其是你这种,顽固迂腐,又手无缚ji之力,瘦弱得像女人一样的汉人。”

    他两手轻轻一撕,那张纸便成了碎屑。

    “你们汉人这些条条框框,什么天理伦常,在我看来都是屁话。”

    “至于什么诗词歌赋,更是毫无意义,读遍了诗书,上得战场时,照样不是我的一合之敌,我只要一刀,便都成了我刀下亡魂。”

    “看什么?”孟桓瞥了宋芷一眼,“不服?”

    宋芷心知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计较的,却还是不免胸中一口气堵着,灼灼烧得人上不来气。他深呼吸了两口气,勉强没有掉头走人,嘴唇抖了抖,方才冷笑道:“既然无用,又叫我来做什么?”

    孟桓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可那一眼里的轻蔑意味不言自明。

    宋子兰几乎要破口大骂了,但秀娘将他教得极好,因此只是讥讽道:“……是没什么用,但起码好过尔等蛮夷之邦,茹毛饮血,罔顾伦常,毫无道义……”

    宋芷话未说完,孟桓忽而一伸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孟桓的力气大得惊人,几乎单手掐着宋芷的脖子将他拎起来,宋芷额头与颈项间青筋爆起,整张脸因缺氧和充血而变得通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芷两手抓着孟桓那只手,一点力气也使不出,就像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可宋芷的眼神仍是执拗的,半分没有服输的样子。

    孟桓本想看他什么时候求饶,可眼看人都快死了,这人仍像根硬骨头似的。

    就在宋芷即将窒息的时候,孟桓手一松,宋芷便跌到了地上,顿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孟桓用丝绢擦了擦手,轻声道:“是否我一直太过温和,让你误以为我是个好脾气的人?”

    宋芷只顾着咳嗽和呼吸,根本没注意听他说什么。

    孟桓又道:“回答我。”

    略微下沉的嗓音加上简短的命令式语句,陡然透露出威胁的意味。

    宋芷低下头,揉了揉青紫的脖颈儿,好半晌,才低声答:“……不敢。”

    孟桓扫了他一眼,从书架上拿了本兵书便坐下了看。

    “既然到了我的府上,说话便注意着点,口无遮拦只会要了你的命,而不会让你看起来多么坚贞不屈。”

    宋芷依旧低着头:“是……小人明白了。”

    孟桓又道:“起来吧,将这儿收拾了。”

    孟桓方才将纸卷撕了一地。

    宋芷答应了,从地上起来后,把碎纸屑一一收拾干净后,瞧见孟桓依旧心无旁骛地在看着兵书。

    孟桓没有吩咐他干什么,没有给他安排任何差事,说好来教汉文,却一见面先奚落了一番儒学,宋芷不知道自己在这儿还能做什么,却也不敢走,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立在一旁,等孟桓的吩咐。

    孟桓却像没注意到还有个人在这儿似的,一页一页地看,看得极快,宋芷简直怀疑他这个速度是否看清了书上的字。

    孟桓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边继续翻书一边道:“这本书我看了不下十遍,书里的内容早已能背下来了。”

    宋芷沉默着没理他。

    孟桓说:“你们《论语》不是说,‘温故而知新’么?”他抬起眼,看向宋芷,宋芷的皮肤很白,因而那颈项间的青紫便十分可怖,看起来似乎要将那细细的颈子折断了似的。

    孟桓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瓶药,抛给宋芷:“自己上点药,看着碍眼。”

    宋芷接了药,因为看不着伤处,便胡乱擦了一下,又将药瓶还给孟桓,孟桓却没接:“你用过的东西,便不要还给我了,自己拿着吧。”

    宋芷其实不想要他的东西,却不敢当面扔了,只好忍气吞声地把药瓶收进怀里。

    孟桓又道:“主人赐药,谢个赏也不会说?”

    宋芷咬了咬牙,正想说话,却发现喉咙疼,说起话来很费劲,却也不得不费力地说:“谢大人赐药。”

    孟桓没再说什么,摆了手,道:“你的住处已经让齐诺收拾好了,我知道你住得远,来回不便,日后你便住在这里,不必回丹桂坊了。”

    宋芷一急:“这怎么行?”因为方才喉咙受了伤,这话才出口,宋芷又猛烈咳嗽起来。

    孟桓皱着眉,见他咳得活像个病痨鬼,十分嫌弃,摆手道:“不必多言,我说让你住下,你便住下,有什么不行的?你若是担心家里,我便命人前去知会一声。”

    宋芷哪里肯,这若是不回去,秀娘那关肯定过不了,急忙忙地想说话,又说不出来。

    孟桓简直无言以对,指着案上的纸笔:“写。”

    作者有话要说:

    注:避者达是一种红宝石。

    第10章 风雨二

    宋芷心中着急,顾不上什么礼数,上前拿起笔便写。

    宋人重文轻武,文人往往能过得很舒服,宋芷的父亲便是个文臣,科举出身,满腹诗书,宋芷五岁开蒙,跟在父亲身旁七年,写得一手好字。

    宋芷习的是柳体,字体爽利挺秀,骨力遒劲。

    孟桓起初没在意,后来看时,才发现宋芷的字写的是真好,他看不懂什么颜体柳体,只知道看起来赏心悦目,像画。

    就像那只握笔的手,清瘦而骨节分明,看似无力,握着的笔却很稳,白皙的手与乌黑的墨相映衬,宛如一幅水墨画。

    宋芷写完,抬起头来看着孟桓,等孟桓的回复,孟桓顿了一瞬,才道:“从丹桂坊到这儿跨了半个大都,你日日来回,十分不便,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宋芷无法解释,他很想问孟桓,为何一定要让他住在这里,又怕无端惹怒孟桓,这人的脾气实在捉摸不透,犹豫了半晌,才写道:“可否明日再来,今日容我回去向秀娘解释一番,不必劳烦大人派人去。”

    孟桓看后,点了头:“可以。”

    宋芷得了应承,松了一口气,随后又皱紧了眉头,他得想个办法说服秀娘,还不能让秀娘生疑。

    否则秀娘一头磕死在那石狮子上,也不会同意让宋芷来孟桓这儿的。

    孟桓没理他在想什么,摆手道:“今日便到这里,你下去吧。”

    宋芷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走到门口,拉开门,齐诺正在门口,他看到宋芷脖子上的伤,唇角一扬,幸灾乐祸地瞥了宋芷一眼。

    孟桓在屋里吩咐:“带他去他的住处。”

    齐诺答应了。

    宋芷的住处是西边一个偏房,不大,但干净整洁,有张书案,可以读书写字,甚至还有笔墨颜料,可以作画。

    被褥等都已收拾妥当,是当即就可以入住的。

    齐诺道:“少爷吩咐了,日后你便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便吩咐一下,纸笔之类若是没了,府里下人自会替你张罗。”

    齐诺虽然很不情愿,却不敢违拗孟桓的意思,一板一眼地用极尖酸刻薄的语气说了,最后斜了宋芷一眼,便走了。

    宋芷没理会他,上前检查了一下,笔墨纸砚都是上好的,颜料也是上好的,比他平日用的还要好些。

    这些文房用品价格不菲,宋芷和秀娘的一应生活用度,往日全靠画画和女红,生活十分清贫,赚来几两碎银子,全用来买书了,没有闲钱购置好的纸笔。

    看到这些,宋芷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孟桓虽然野蛮无礼,到底没有在这上面苛待他,心想:此人尚还有可取之处的。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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