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 作者:眠琴柳岸

    第2节

    宋芷鼻头冻得通红,脸上的血迹早已经用井水洗净了,露出稚嫩的容颜。

    他咬着唇,拖着秀娘往最近的民居走,可是他太饿了,又十分瘦弱,秀娘一个几十斤的大人,对他来说太过沉重。

    宋芷不得不拖几步,休息一会儿,就这样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能把秀娘带进任何一间屋子里,自己倒先累瘫了。

    想起母亲的尸骨还在郊野里,被蚁虫啃咬,说不定还有恶狗咬食,秀娘又晕得人事不知,宋芷茫然又害怕,却因为累及了,靠着秀娘,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这一睡,若是不醒,便是死亡。

    但宋芷约莫是幸运的,他在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在说话:

    “大人,有两个汉人,都还活着。”

    然后是另一个声音:“我看看。”

    有人摸了摸他的脸,扒了扒他的眼皮,说:“应该是饿的。”

    那人的手十分温暖,温暖得让人想靠近,宋芷忍不住向那双手靠过去,嘴里无意识地喃喃了一句:“娘亲……”

    那人似乎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可怜的孩子。”

    这声音陌生得很,宋芷想起白天的蒙古士兵,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眼前是一个面容温和的汉人,身上也是汉人装束,他身后有几名仆从,有汉人,也有蒙古人。

    宋芷一时间辨不清这人的来路,警惕地看着他。

    张惠温和笑道:“醒了?你叫什么名字?”

    宋芷看着他没回答。

    一旁的蒙古人喝问道:“大人问你话,你叫什么名字!”

    宋芷吓了一跳,张惠抬手止住那蒙古人,面带安抚地说:“你不要害怕。”

    宋芷见他似乎不是坏人,小声答:“我叫宋芷。”

    芷是他的名,因为才十三岁,字虽早已取好了,叫子兰,却还没用过。

    张惠道:“好孩子,你多大了?”又指指秀娘,问,“这是你娘亲?”

    “十三岁。”宋芷摇头道,“她是秀娘。”

    张惠心中了然,这多半是哪家的公子,逃难出来,家人都死绝了,只剩下个丫鬟跟着。

    一旁有个汉人问道:“大人,他们怎么处理?”

    张惠沉吟了一下,问宋芷:“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宋芷猜想,此人多半是降了蒙元的汉人,娘亲生前最恨这样的人,可他低下头,看着昏迷中的秀娘,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于是轻声问:“你能送我们去找文伯父吗?”

    张惠奇道:“文伯父?”

    宋芷说:“秀娘说,文伯父是个英雄,他会保护我们。”

    若说姓文的英雄,恐怕普天之下也找不出来第二个。

    “文宋瑞?”张惠说,文天祥,字宋瑞。

    宋芷也不知道文伯父是谁,一脸茫然地看着张惠,他想了想,说:“秀娘知道,我……我不记得了。”

    张惠为人仁善,不忍把这主仆两个丟在大街上,否则他们恐怕活不过明天,便道:“你先跟着我吧,找你文伯父的事,日后再说。”

    “来个人,把这个女人带走。”张惠吩咐道,又低下头对宋芷说,“你还能走路吗?”

    宋芷点点头,说着便要站起来,可还没站稳,就跌了下去,张惠连忙拉住他,爱怜道:“小小年纪,逞什么强?”

    张惠少年时,也经历过这样的绝境,那年他比宋芷还大一点,十四岁,蒙军进攻蜀地,他的家人都在战火中失去了性命,而他作为俘虏,被带去了杭海。

    与眼前的宋芷一样,茫然而绝望,不知前路在何方。

    想到这些,张惠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倾身把宋芷抱起来:“饿了吧?先跟我回去吃点东西。”

    宋芷小声说:“秀娘生病了。”

    张惠:“放心,我会找大夫给她治病的。”

    宋芷于是不说话了,趴在张惠怀里,低声说:“谢谢大人。”

    张惠摸了摸他的脑袋,没等说话,发现怀里的人已经又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张惠是在1276年跟伯颜南渡来的,之后伯颜就先回去了,张惠留在临安,具体什么时候回去的辣ji作者没查到,但是1277年张惠是中书右丞,为了让张惠救到宋芷,让他三月还在临安待两天……

    第3章 黄鸟一

    至元十八年,大都。

    “驾!”

    “驾!”

    安贞门街上人头攒动,两匹纯种的汗血宝马沿街驰骋,一路惊起阵阵喧哗声,却没有人敢大声抱怨出来。

    无他,只因正在骑马的两人,一个是刚刚逝世的廉平章的侄子廉慎,一个是伯颜将军手底下的红人哈济尔。

    慌乱拥挤的人群中,忽然出现一对父女,正站在其中一匹马前行的路上。

    “让开!”马上的少年大喝。

    但是已经迟了。宝马风驰电掣,猛地撞上前方的男人,男人临死前,只来得及将年仅十三岁的女儿推出去。

    一时血jian当场。

    “死人了,撞死人了!”人群发出嗡嗡声。

    “爹!!!”女孩凄厉地大喊。

    “吁——”马上的少年拉住缰绳,宝马高高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安分点,追云。”少年道。

    “廉慎!”另一匹马上的少年在他身旁停下马,瞥了一眼地上横死的人,道,“你撞死了个汉人。”

    这少年眉毛浓密,凌厉如剑,斜斜的飞入鬓角,脸侧有一道淡淡的疤,为他俊朗的容颜平添了几分冷厉。比起四年前,哈济尔的气质沉稳了些,也更具有攻击性。

    “你输了。”哈济尔说。

    廉慎闻言眉头一皱,不悦道:“哈济尔,你拿我寻开心呢!”

    廉慎的眼眸狭长,眼角有一颗痣,他道:

    “那人分明是自己撞上来的,怎么能算我输?”

    围观群众从对话中确定:两人确实是在安贞门街上赛马。

    人群中的议论声大了些,哈济尔琥珀色的眸子微眯,四下一扫,淡淡道:“吵什么?”

    路人顿时噤声,低下头四散开去,不敢再多言。

    拥挤的道路霎时变得空旷,只有小女孩的哭声格外响亮,也格外刺耳。

    廉慎自觉面子上过不去,斥道:“闭嘴。”

    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虽然才十三岁,却已谙生存之道,脸上还挂着泪痕,用手死死捂着嘴,眼睛大睁,惊恐地看着廉慎。

    或许是被女孩的反应所愉悦,廉慎从腰间取下一个钱袋,扔到女孩脚边,道:“滚吧。”

    哈济尔在马上旁观,并未开口:死了一个汉人,着实算不了什么大事。

    “怎么,还不滚?”见女孩一动不动,廉慎不耐道。

    女孩的身子瑟缩了一下,抽抽噎噎地说:“我爹爹死了……我要我爹爹。”

    女孩一开口,眼泪又滚了下来。

    廉慎眉头一皱,旁边哈济尔已经忍不住笑起来,廉慎瞥他一眼:“你也闭嘴。”

    哈济尔抬起一只手:“好好,我不笑便是。”又问,“这下你打算怎么办?”

    注意到廉慎按在佩刀上的手,哈济尔唇角微弯,很乐意看他的笑话,补了一句:“当街杀人,这可与纵马伤人性质不同了。”

    廉慎撇嘴,把手从佩刀上挪开,居高临下地对女孩说:“那里面有一百两,足够买你爹的命了,你还想怎么样?”

    女孩手抓着爹爹尚有余温的手,瑟瑟地盯着廉慎不敢说话。

    “哑巴了?”廉慎道。

    见廉慎还有发怒的迹象,哈济尔道:“行了,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扫兴,咱们走吧。”

    说着,他轻踢了一下马肚,那马被他驯服得极温顺,当即心领神会,“哒哒”着马蹄走起来。

    廉慎见了,也不想再跟一个小女孩纠缠,一夹马肚,跟了上去。

    两人没走多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廉慎顿了顿,转过头去——他倒想看看,在这大都,有几个人敢这样同他说话。

    哈济尔也讶异地转过身去。

    只见那女孩身旁半蹲着一个少年人,穿一件檀褐色破褙褡,打着补丁,身形纤细瘦弱,下巴削尖。他正用衣袖给女孩擦泪,随后抬起头望过来,纤细的眉毛下,乌黑的眸子盛满了怒火。

    哈济尔心道:是个美人,啧,只是这气得咬牙切齿的……不知道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女孩连忙拉住少年人,低声道:“兰哥,别……”

    女孩虽然不认识两人,却知道一定是他们惹不起的人,想劝阻宋芷,可马上尚未走远的两人,已经闻声折了回来。

    “不怕,满儿,”宋芷安慰道,“兰哥帮你。”

    白满儿闻言便不说话了,抬眸看了那两人一眼,怯怯地点点头。

    廉慎或许是许久没被人这么呵斥过了,感觉有些新奇,将马停在两人一尸旁边,俯视着宋芷,问道:“你是何人?”

    宋芷知道就是他撞了白满儿的爹,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冷冷道:“贱民一个,不足挂齿。”

    “倒是阁下当街纵马撞死了人,就想拿点银子了事?”

    廉慎被气乐了:“一百两,可以买十个像那样的汉人的命了,你还不满足?”

    宋芷冷笑道:“你们蒙古人,都如此野蛮么?”

    廉慎有些好笑地瞥了哈济尔一眼,说:“抱歉,我是畏兀儿人,不是蒙古人。”

    他用下巴指指哈济尔:“他才是蒙古人。”

    哈济尔低下头,淡淡看了宋芷一眼,道:“你对我们蒙古人,有什么意见么?”

    宋芷正欲说话,白满儿拽了拽他的袖子,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宋芷忍了又忍,方才冷冷道:“不敢。”

    哈济尔道:“不敢最好,否则我不介意让这儿再多一具尸体。”

    宋芷铁青着脸没说话,因为他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了。

    至元十四年的时候,他曾在浦江见过此人一面,忽都虎将军的儿子,如今军中新进的红人哈济尔,汉文名字叫孟桓,字征南。

    从十五岁起便跟随伯颜将军南征北战,十分得伯颜将军喜爱,前几个月他刚刚东征日本归来,元军虽然大败,年仅十九岁的哈济尔却讨得了世祖的赏识,不降反升,擢为从七品修武校尉。

    旁边的廉慎他没见过,但想来是跟哈济尔差不多的上层贵族。

    这样的人,即便他告去官府,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官府不仅不敢接这样的案子,说不定还会反咬他一口,来讨两位贵公子的欢心。

    即便真的接了,也没什么用。刑律有载:“诸驱车走马,致伤人命者,杖七十七,征烧埋银。”廉慎有的是银子,烧埋银不在话下,而杖七十七,估计官府不敢打。

    孟桓扫了他一眼,道了一句:“废物。”便驱马离开了。

    废物。

    宋芷咬牙,四年前,孟桓也这样说过他。

    等廉慎和孟桓都走了,白满儿才拉了拉宋芷的袖子,低声说:“兰哥……我们回去吧?”

    宋芷回神,白满儿脸上还有泪痕,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宋芷掐了掐手心,心道:宋芷,一个小姑娘也比你有能耐。

    宋芷点点头,拉着白满儿站起来,又倾身把白满儿的父亲背起来,才说:“我们回去吧。”

    四年过去,宋芷身量拔高了不少,体格也健壮了一些,没长成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书生,而长成了一个除了读书入仕什么都行的假书生,背一个成年人也不太费劲。

    一路上白满儿都没有哭。

    白满儿是宋芷的邻居,父亲白春罗,六月初六生,因此叫白重六,白春罗是他的艺名,他是个伶人。白氏家住丹桂坊兴顺胡同,距此处不远。

    不多时,宋芷便把白重六背到了家门口,白满儿拉开门栓推开门,两人一起走进去。

    白满儿的母亲姓朱,人称白阿朱,听到动静从里屋走出来,先是看到白满儿,斥道:“满儿,怎么才回来,你爹呢?”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白满儿又开始哭,白阿朱这才注意到宋芷和他背上的人,先是愣了一下,有些发黄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唇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兰哥儿?”白阿朱试探着问道,“你白叔……”

    宋芷眨了眨眼,想把眼泪憋回去,没成功,眼泪从眼眶里一下子滑了出来。

    宋芷道:“白叔……没了。”

    白阿朱嘴唇哆嗦了一下,强笑道:“别开玩笑兰哥儿,你白叔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呢……”

    白满儿抽抽噎噎地说:“方、方才在路上,有两个蒙古人骑马……骑得很快,把爹爹撞死了……”

    白阿朱终于不笑了,眼珠发僵似地转了转,然后死盯着宋芷背上的人。

    虽然只露出来半个脑袋,可白阿朱知道,那就是她的丈夫,血从他的头顶流下来,流了半张脸,宋芷的衣服上被蹭了不少血。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白重六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一点活人气也没有,分明是死透了。

    宋芷道:“白姨,我先把白叔背进去吧。”

    白阿朱想撑起一个笑脸,没撑起来,勉强点点头,低下头红着眼眶说:“多谢兰哥儿了。”

    宋芷没吭声,把白重六背到屋里,放到床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道:“这是那人赔的银子,白姨您收着,以后用得着。”

    白叔是白家的主要收入来源,如今没了,白阿朱和白满儿以后没了收入来源,省着点儿用,这一百两够他们花好些年了。

    白阿朱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流出来了,她抓着钱袋,哭得说不出话来,这是白重六用命换来的银子。

    宋芷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场面,在母女两人抱头痛哭之时退了出去。推开自家的柴门进去,秀娘在里间做些女红。

    “少爷,回来了?”秀娘问。

    宋芷把针线从她手里拿过来放在桌上,而后倾身揽住秀娘,道:“白叔没了。”

    两年前,宋芷和秀娘从张惠府上般到兴顺胡同,白满儿一家就成了他们的邻居,邻里相处得极好。

    “没了?”秀娘失声道,“发生了什么?”

    宋芷简要把安贞门街上的事情说了说,秀娘听后,神色变得很奇怪。

    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却于平静底下压抑着憎恨与怨毒

    秀娘恨蒙古人,宋芷知道。

    恨之入骨的那种恨。

    作者有话要说:

    第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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