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日常 作者:凤九幽

    第6节

    “铃医走过许多地方,认识很多人,听过很多事,他知道卫砺锋。”纪居昕转过头来,眼梢微抬,眸内含笑,“所以我知道这个人。”

    “卫砺锋沿袭父辈脚步,斥候出身,小小年纪历经多次生死,非但没死,一身本事越来越厉害,只要有他参加的战争,从未败过。”他细白指尖摩挲茶盅沿转,仿佛在思索,“我不知道他本事多大,但这些事情可以查到,他斥候出身是真,一路立功无数也是真,他能做到如此,自身本领一定不凡。”

    “不足二十就升到四品指挥佥事,为人处事官场往来,定有过人之处。些次调派武将都是年轻中品,唯有临清附近要来一位本事极大的斥候……”

    纪居昕眸中锋芒闪现,“诸位难道不觉得不寻常?”

    林风泉嘶的吸了口气,“你不说不觉得,你说完……我觉得此事甚大。”

    徐文思声音幽幽,“可惜不知道是什么事。”

    “你当昕小弟是神仙?”夏飞博面色略带嘲讽,“你我连这都看不透呢。”

    “想要知道什么事……也并非不可能。”纪居昕笑容加大,“只要我们找到可靠的消息就行了。”

    夏飞博想了想,神色郑重,“并不容易。”

    “若是太容易,也轮不到你我。”纪居昕笑吟吟看着三人,“干不干?”

    “干!”林风泉抿嘴,“不过一旦行动起来,就瞒不了长辈们了。”自家有自家的消息圈子,要动用打听,一两次不被注意,时间长了长辈们不可能不知道。

    “无碍,我们小心些,不出事长辈们就不会管。”纪居昕心内暗忖,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让他们看着,这些小辈怎么凭自己的智慧达到目标,值不值得他们托付信任,折节下交!

    “打听消息的事我们分头进行,”徐文思想了想问夏飞博,“昕弟刚刚提了国库缺银的事,官员条陈,商家挺身而出,需要配合。邸报是上月的,时间看来已经很紧,你家是皇商,必不想放过机会,我伯父正好是户部给事中……如何?”

    言下之意是互相配合,徐家文官上奏章条陈,夏家皇商做这根出风头的椽子。风险有,机遇却更大,只要操作好,得到的会很丰富。

    夏飞博点头,“我亦正有此意,今日回去就与父亲解说,明日必到府上拜访。”

    “好。”徐文思端起茶杯和夏飞博碰了一下,目光炯炯笑意盎然,“不是昕弟提醒,我还想不到。”

    “我亦是。”起先心底只有朦胧感觉,纪居昕的话好似为他拔开云雾让他看的更透。夏飞博冲纪居昕点头,“还要谢过昕弟。”

    “哪里。不过你们同长辈言谈需要注意,不可过于夸张自信,只消提一点头,长辈们自己就能看清。”纪居昕略略停顿,“还有,不要提我的名字。”

    “为何?”徐文思不解。

    纪居昕有些自嘲,“我这身份……又未曾进学,识字不多,说出来必会有人肯信。倒是事若真能成,一切就好说了。”

    “昕弟说的是。”徐文思连连点头。他不曾看不起纪居昕,别人未必。

    纪居昕注意到林风泉神色安静,不由揶揄,“林兄不要介意好处被他俩占了才是。”

    “我怕什么,”林风泉摆了摆手,“我爹是县丞,这次卫砺锋的事如果确实,我家功劳还能少?”他虎虎看向对面二人,目光做森然状,“届时不许抢我的功劳!”

    “哪敢哪敢!”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心里有事,众人品茶的心淡了几分,目光均在邸报上打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风泉索性拍拍桌子,“要不今日就到这里?”

    纪居昕看看徐文思有几分迫切的神情,和夏飞博不怎么淡定的脸,“好啊。”

    夏飞博欲唤人来,纪居昕冲他讨好笑笑,他眉梢弯起,不解。

    纪居昕眨了眨眼,“还要麻烦几位帮个忙,帮我骗走我那丫鬟……”

    “哦……”林风泉意味深长的笑,“昕弟要去做坏事!不想长辈们知道!”

    夏飞博微微皱眉,纪居昕摸摸鼻子,“我知道分寸。”

    “好。”夏飞博给徐文思甩了个眼色,徐文思立刻懂了,声音大到庑廊外等候的下人都能听到,“接下来就去那里,谁都不准带丫鬟小厮!”

    “哦!好!”林风泉会意附和。

    夏飞博倾身凑过来耳语,“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们讲,无需客气。”

    纪居昕耳根一麻,脸色刷地白了,立刻躲开,声音有些低,“我知道……”

    他仍然不能跟人自然相处……只要近一点,就会不舒服。

    会恐惧,害怕,手心出汗,浑身冰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多了这个毛病,就……再也治不好。

    纪居昕这么不自然,夏飞博当然看到了,尽管他勉强回了个笑,夏飞博也觉得不对,不过夏飞博认为他可能是年纪太小害羞,并没怎么在意,“来人。”

    他们走后,隔壁窗前风铃轻响,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折了下那枝满是花苞形态姝丽的早梅。这只手皮肤光滑,润泽无茧,显然养尊处优,袖子是大红纻丝的精贵面料,此人身份当不低。

    有人在他身后轻笑,“真是缘份,今日又遇到这几人。那少年聪慧至此,听闻又是没身份地位的庶子,很值得相交啊……可惜我们要走了。”

    这只手轻抚粉红花苞,似心喜流连,“若有缘,当得再见。”

    ☆、初遇

    没有任何资本人脉,怎样才能获得消息?

    和夏飞博林风泉徐文思分开后,纪居昕就一直思考这个问题。

    三个友人很用心,找了个借口把身边下人都赶走,只留一个随身伺候。他们如此,纪居昕当然也不能免,于是绿梅把银袋子塞给纪居昕,和孙旺一步一回头的走了,纪居昕身边只剩周大。

    纪居昕的确想做点事情,不是什么坏事,但也不想被纪家人知道。绿梅和孙旺现在算他的人,又不算他的人,他不能给予全部信任。

    中午随便在饭庄里用了些饭,纪居昕带着周大,边思考问题边逛。

    酒楼客栈茶馆首饰铺子,高档的有富贵人家的小道消息,低档的有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

    纪居昕慢悠悠一家家逛过去,发现这个想法有点不太妥当。高档铺子里的确有富贵人家的小道消息,但作生意的人主要目的是赚钱,不会轻易把消息往外露,问多点就会提防你是否同行套话。就算套出来一星半点,也非常不全。

    寻常百姓大多遵纪守法,鸡毛蒜皮的的事数不胜数,也非全然无用,有用的……亦不多。

    “不长眼的奴才秧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敢把我订的东西给别人?”纪居昕刚要抬脚离开最后一家首饰铺子,一道少女压抑着愤怒的声音传来,“我可是纪府嫡四小姐,嫡、四、小、姐!”

    一边的伙计愁眉苦脸的小声道歉,“可是纪四小姐,您那天没有订下来,也没付订银,这有人别人要,我们不能不卖啊……”

    “我不管!”少女着鹅黄衫裙,眉若远山粉面娇俏,一双眼睛生的尤其动人,黑白分明,内有波光流转,灵动非常,可惜满脸怒气影响了这份美感,显的人有些狰狞,“七日后我要戴最漂亮的首饰见人,你卖出去了,就给我寻一份更漂亮的来!不然我砸了你的招牌!”

    盛怒之下她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不能压抑。铺子里很多客人听到都转头来看,隐隐有私语声传来。

    少女身后的丫鬟赶紧拽了拽少女的袖子,“小姐,小姐消消气,这是在外头……”

    少女四下一看,脸色青白,赶紧将着急之下掀开的帏帽戴好,气急败坏的跟伙计放狠话,“反正你听到我说的了,若是我再来时没有,你知的!”

    丫鬟拽着少女的袖子,有乞求之色,“小姐……咱们走吧……”

    少女哼了一声,转身迅速离开。

    纪居昕位置靠门口,看到少女风一样的过来,速速退后一步,才没跟人撞上。少女着急着离开,并未注意到他。

    纪居昕看着少女的背景,不由莞尔,“周大,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周大跟着纪居昕是做了功课的,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府里的四小姐,生母是四房的田氏。”

    “嗯……记性不错。”纪居昕抬脚走出铺子。

    难道因为姓纪,所以跟纪家人总有解不开的缘份?他摇了摇头,暂时不去想这些,继续思考消息路子。

    走走停停,竟到了傍晚。

    前方赫然出现一幢三层楼建筑,飞角绘梁,轻纱环绕,大红灯笼高悬,有美人曼妙身形隐隐约约,衣香鬓影,细语诱耳,一时间异香盈鼻。

    他竟走到了青楼!

    纪居昕看着玉臂微扬笑容勾魂的女子热情招揽客人,突然笑出了声。

    其实最早他就考虑过青楼。青楼里的客人高官世富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只要有钱就能进。这里的消息量也是非常惊人。但一来照他计划以后是必要进官场,与青楼牵扯过多并非好事,二来想要把青楼做为消息点,他实力不够,需要拽上有势的朋友。可到那时,这个消息系统就并非专属他一人了。

    所以他排除掉了。

    不想今日走了一天也没什么结果,最后迷迷糊糊竟然停在一间青楼前!莫非这是上天给他的昭示?

    纪居昕突然手负在背后,抬脚往里走。

    周大拽住了他。

    “嗯?”纪居昕面容平和,眸光却很锐利,昏暗光线里压迫十足。

    周大艰难开口,“少爷……该……回家了……”

    “你要阻止我?”纪居昕一字一句地问。

    周大刷地退后,脸色煞白,“属下不敢!属下唯少爷命是从!决不敢对少爷命令有所置疑!”

    “不敢?”纪居昕声音玩味。

    “是!属下……不敢抗命!”

    纪居昕笑了,但这个明朗的笑容并未给人亲切感,“周大,你背后有人吧。”

    周大身体瞬间绷紧。

    “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想知道的都会告诉我。”

    “……是。属下……”

    周大声音有些艰涩,纪居昕抬手,“你不必说,我现在不想知道。不过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在你觉得不合适的时候,你可以劝我。比如……你刚刚不想让我进青楼是不是?”纪居昕脚收回,“我突然觉得很对,所以我不去了。”

    周大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觉得做错了什么,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纪居昕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你我主仆才开始相处,总会磨合。”他抬脚继续往前走,“我猜你并非真的认为我该回家了,所以我们再逛一会儿。”

    他们走后,一个着深蓝长衫气质肃杀冷冽的青年从青楼走出,身后跟着一个虎背熊腰眼神很凶的汉子。

    汉子眯眼,“头儿,这人跟踪我们!”

    青年琼鼻鹰目,面容俊美,唇角扬起的笑容并未给他带来一丝温润可亲之感,反而邪异非常令人生畏。只见他手臂缓缓抬起,突然一个爆栗敲在汉子头上,声音如月夜寒霜般幽凉深远,“不懂不要乱说话。”

    汉子‘嗷’一声捂头,豹眼里有几分委屈,看青年唇角勾起笑容邪性,不敢反抗,乖乖的跟着青年走,不再说话。

    和尚道士,郎中大夫,更夫戏子,都有几分本事,有一种人会从这些人手里拿消息,整合之后卖给别人,这种人,叫做包打听。

    除了戏楼茶馆,他们还爱泡赌坊。

    纪居昕转了两圈,走到一处赌坊。

    周大眼神闪烁,显然不怎么愿意自家主子进去,却又不敢再拦。他想遵守师傅给他定的原则,只听命令,不准多话,可心里总有自己念头,方才少爷又说了,他可以提意见……

    他很挣扎,不知道怎么做对。

    纪居昕站在赌坊外面,眼角余光打量周大神情,知他为难,开始考虑这一步迈是不迈。

    他想找消息渠道,迈这一步进去,可能有所得,也可能什么都找不到。

    他想要周大全心的臣服,必须一点点侵入周大内心,直到最后周大全身心忠于他,届时无需他要求,周大会将一切说出来。如果这一步不迈,周大会自信提升,觉得可以影响他。

    这意识转变的第一步,很重要。

    一主一仆在茫茫夜色里进行暗里对峙,气氛莫名有些紧张。

    赌坊二楼有窗子开了半扇,虎背熊腰大汉嗓门压低指着楼下,“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

    蓝衫青年手三根手指轻飘飘拎着酒杯,往下看了一眼。转而回头,狭长凤眸微眯,唇角扬起的弧度让大汉抖了一抖,“头儿你别笑的那么吓人……我就是……就是……”

    青年缓慢饮尽杯中酒,唇色猩红,“你怀疑他?”

    大汉有些犹豫,看了眼楼下,神色坚定起来,“是。”

    “那去试试罢。”青年抱臂靠窗,微阖了眼,密长眼睫在眼底投下暗色阴影。

    大汉顿了顿,下楼。

    纪居昕指着赌坊的门,问周大,“我有些想进去,你怎么想?”

    周大额上起了汗珠,“我……”

    这时突然间过来一群人,嘻哈起哄着走向赌坊。这些人不知道从哪来的,速度快力量大,纪居昕退后几步躲避,脚下一硌,踩到了什么……

    “小子,你踩了我的东西。”一个虎背熊腰大汉抱膀而立,眼神凶恶声音粗厉。

    周大立时挡到纪居昕前面。

    纪居昕脚退后,看到地上躺着一块银牌。牌面有华丽花纹,还有个奇怪的图案,显然不是什么一般饰物,像某种信物。

    他弯下腰去捡,同时暗暗打量大汉。

    身材壮硕,手有厚茧,肤色黝黑,明明很年轻,眼角却隐隐有细纹。这人眼神凶辣,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杀气,很直接的杀气。

    一定见过血。

    这人一定在气候干燥诸多风沙之地生活很久,居住条件差还有这样的好身板,仿佛被血雨洗礼的杀气,这人是个兵将。

    方才虽然人多,但纪居昕很明白,银牌是故意丢在他脚边让他踩的,就算他没踩到,这个大块头一定也会粗声粗气厉问于他。

    他在故意找茬。

    可是为什么?

    纪居昕脑子不停转动,为什么要找他的茬?

    他很确定前生今世都没跟当兵的有过交集,也仅仅是上午和夏飞博三人饮茶时因为邸报猜测了一些兵事……不可能是这个,如果因为这个,不应该是这个时间,这个方式。

    那就是……

    纪居昕眸光定在赌坊的招牌上。

    方才一阵风来,他嗅到了极淡的味道。这个汉子身上,沾了赌坊里男人们独有的淡淡汉臭,也隐隐有一丝异香。

    这股异香,方才在青楼前闻到过。

    纪居昕立刻明白,他的行为引人怀疑了。

    搞清楚就好办了。

    纪居昕用袖子擦了擦银牌,推开周大,唇角弯起笑容明媚,仿若不知世事的纯真少年,“真是对不住,你快看看这牌子有没有被我踩坏?”

    他将银牌递过去,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恼怒,“都是我不好,背着家里人想出来见识,到头来心中却害怕踌躇,东西不敢买,这里……”他手指指着赌坊招牌,耳根有些红,“又不敢进!还踩了你的东西……你快看看有事没有,坏了我赔你一个……”

    他转头有些犹豫地看周大,“我们还有多少银子?”

    他这一番表现,将无知好奇纯真少年演了个淋漓尽致,大汉话头一噎,突然瞪了眼睛摆手,“快滚,坏了你也赔不起!”

    纪居昕赔笑着拽着周大离开,汉子垂头丧气的上了楼,“头儿,是我看错了,就是个碰巧和我们同路的蠢崽子!”

    蓝衣青年拇指缓慢抚过唇间酒渍,幽缓声音映着夜色别有深意,“是啊……你真蠢。”

    ☆、乞儿

    “没有人跟过来。”周大跟着纪居昕,从缓步走到小步跑,一直留意四下动静。走到一条小巷,纪居昕闪进去,胸膛起伏微微喘气,周大谨慎查看后跟过去,告诉纪居昕现下很安全。

    纪居昕闭着眼睛调整呼吸,微微点了点头。

    夜色沉沉,星光黯淡,巷子高高的墙壁一挡,越发阴森。

    “方才那人……”周大尝试找合适的词语形容,“很危险。”

    纪居昕唇角微扬,“你看出来了?”

    周大神情严肃防备,“我们……可是得罪了他?”

    纪居昕笑笑,“应当只是巧合。”

    “巧合?”

    “嗯。”纪居昕仔细回忆今日路程,声似叹息,“今日我们走的地方太多了……”在青楼赌坊都遇到了这个大汉,可能白日里也偶有擦肩,可惜他一路都在想事情,街上人又多,他根本没注意周围都有什么人。

    周大没说话,不知道同意还是反对。

    不过不管同意与否,周大都不会提出反对意见就是了。

    纪居昕右手抚胸,感受着疯狂跳动的心脏,眼底一阵怔忡。

    四处一片黑暗,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太少,呜呜的风鸣听的人心生恐惧。

    他该更小心的。

    上天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不是让他拿来浪费的。

    既然这辈子学聪明了,就更应该看清自己,没底气没积累前,更需谨慎,爪子不要随便伸太长!

    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也太多聪明人死的早!

    他要活着,要好好的活着,要让不该活那么好的人尝尝失意的滋味,享受人生百味……

    要更谨慎……他提醒自己。

    过了很久,久到周大都觉得凉意浸骨,开口提醒纪居昕离开,“少爷,您的身子……”

    “走。”纪居昕手握成拳负在背后,抬脚离开。

    “老规矩,既然不长眼睛不长耳朵……给我打!”

    突然一阵嘈杂声传来,有骂骂咧咧的不满,有拳头击打肉体的闷响,有强忍住的呻吟。

    周大脸色微变,纪居昕拉住他,食指竖在唇间。

    周大眉毛微挑,不解。

    纪居昕手指指了指墙角,放轻脚步过去,借着阴影遮挡观察外侧。

    他如此行事,周大只好走到他身侧,选了个可攻可守的位置,耳朵竖起时刻注意四周动静。

    “住手!你们住手!不过是个孩子,至于如此么!”

    纪居昕看清楚了,夹道一共五人。一个年轻壮汉抱膀而站,两个看年岁不大流里流气的青年听他吩咐,架住一个半大孩子正在下手揍。半大孩子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破衣烂衫瘦弱不堪已经非常狼狈,挨揍后唇角渗血更是可怜。

    突然出现喊住手的是个中年男子,三十岁左右,人很瘦,背佝偻着,左眼紧闭,眼皮伤疤很明显,应该是瞎了一只眼。男子穿着也很单薄,衣服上补丁无数,看起来过的相当潦倒。

    壮汉看到中年男子,啧了一声,“哟,这不是独眼吴吗?怎么,又来救小乞丐了?不过是没病死时给你送了些吃的,就护起来了?”

    独眼吴咳了两声,紧走两步把半大孩子抢过来,“这孩子新来的,不懂事,不知道这里是毛三哥的地盘,不能来拾东西吃。我保证没下次,毛三哥能否给我个面子?”

    “给你面子?”毛三阴阴一笑,满口黄牙闪着不屑,“你以为你是谁?”

    独眼吴弓着腰,笑容谄媚,“回头毛三哥的家信,我都不收钱。”

    “我在意那点小钱?”毛三哈哈大笑,好像中年男人说了什么笑话,笑地前仰后合,“这地界识字的可不只你一个!是不是啊兄弟们?”

    最后一句是对两个流里流气的跟班说的。跟班对视一笑,一个比一个狂妄,“你以为是你谁!”“敢威胁我们老大,我看是不想要命了!”

    毛三右手半举,食指中指并起往前一划,两个跟班会意,蛮力拽抢过半大孩子,拳头接着揍。

    独眼吴到底抵不过二人力气,很快被挤开,“十九!”

    “你快走!”半大孩子板着小脸很是倔强,“不过揍一顿,我没事!”

    “是啊是啊,不过揍一顿,人家小孩子都看的开,你怕什么?”毛三声音嚣张,甩了个眼色,跟班下手更重。

    独眼吴一看不好,默默被揍一顿还好,毛三最不喜欢硬茬子,十九这样反倒得不了好!

    “毛三哥,”独眼吴往前一步,肃手而立,面带笑容,背仍然微微的驼,沧桑面容上的笑却不再那么卑微,“三日前丑时三刻,你地盘西北角开了个口子,放了个人……这事,你家主子不知道吧。”

    毛三立时身体紧绷眼睛微眯,往前走了几步狠狠攥住独眼吴衣领,声音低沉带着压迫,“你都知道些什么?”

    独眼吴面色不改,并未直接回答毛三的问题,“这些年多亏毛三哥照应,我这条烂命才没死在这里,那些小崽子……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毛三突然一个用力,把独眼吴甩在地上。地上的灰尘激的独眼吴嗓子痒,吭哧吭哧咳了半天。

    毛三阴阴地笑,“我不管你知道什么,但你记住了,我要摁死你,比摁死只蚂蚁还简单,别想威胁老子!”

    “是是,”独眼吴站起来,卑谦地弓着身子谄媚地笑,“我这条命不值什么,就交您手里了,您哪天空了闲了想来拿都行。”

    毛三瞪了他一眼,手一挥带着两个跟班扬长而去。

    十九赶紧走过来扶住独眼吴,“你没事吧!”

    独眼吴长出了口气,摸了摸十九的头,笑的慈爱,“没事。”

    “都怪我……”十九的声音慢慢暗下去。

    “世事艰难,谁不是为了一口吃的拼命?”独眼吴声音在暗夜里显的有些凄凉,“你还小……”

    纪居昕看着这一幕,眼底划过亮光,这个人,可用!

    “记住这个人,”纪居昕吩咐周大,“把他查清楚。”

    周大的办事效率很快,只一日,纪居昕就知道了这个独眼吴的大概过往。

    独眼吴名明,东昌人,家中独子,上过私塾,科考未中,五年前姐姐被一员外郎之子看中未从,被下套于某次酒宴后轮暴,十月后产一子,父不明。女子深感羞耻,自尽而亡,其子的存在对于员外郎及其附属来说是污点,吴明很快家破人亡,还被弄瞎了一只眼,如果不是仓惶逃出,襁褓婴儿亦会丧命。

    逃到临清,吴明不敢冒头,以代写家书谋生,养活自己和外甥。居无定所,三餐不继,时常要在破庙里和乞儿共处。偶尔会教小乞儿识些字,或者为人处事道理。半年前病重,小乞儿们轮流讨饭照顾他,小心偷药来给他治病,帮他照顾才四岁的外甥,他才又活过来,此后对乞儿们更加护持。

    纪居昕细细听着,指尖轻敲桌面。吴明心思细腻,一点也不傻,反而很聪明。身世不起眼,被围追还能安全逃出,条件不佳,还能护住自己的孩子们,很有些机变。如果方式得当,这人或许会可用。

    纪居昕拿来纸笔,左手执笔写下几个字,交给周大,“去丢给吴明。”

    待周大回来,午后他找了个借口外出,说会晚归,请门房留门。

    因为杨氏对纪居昕的‘关爱’,这些天纪家下人都对他很亲切,接过打赏,热情地迭声答应。

    “那是谁?”刚走过侧门,纪居昕脚步一顿。他看到一个丫鬟背景,很是眼熟,“我见过她。”

    周大顺着纪居昕视线看过去,“是四少爷的大丫鬟玉盘,少爷去正房请安时应该碰到过。”

    “哦……”纪居昕想起四叔的原配嫡子四少爷,总有种莫名的遗憾,这人也是个傻子。“即是大丫鬟,还能随意外出?”

    周大神色间也略带惊讶,“属下见她外出多次。”

    那纪居中不可能不知道,纪居昕眯眼,“她的父母是谁?”

    “听孙旺说起过,玉盘父亲早逝,母亲是四房嫡妻周氏陪房,曾是四少爷奶娘。”

    关系还这么近……纪居昕看了看天色,时间还早,“跟去看看。”

    玉盘拐进了东街一处低矮群房。此处多是贫民所居,鱼龙混杂气味不堪,周大不想纪居昕遭罪,指着街头一处干净茶馆,“少爷可去略做休息,我去去就来。”

    纪居昕并没谢绝周大好意,给了个赞赏眼神,独自去了茶馆。

    “四少爷奶娘病重,瞧着不好。”周大很快带回了消息,低声回禀,“我怀疑她中了毒。”

    “中毒?”纪居昕眸光凝重,捻了捻手指,“先把今日的事办完,你再去帮我确定下这件事。”

    “是。”周大躬身。

    纪居昕约吴明今晚酉时三刻见面。

    入夜,他站在一处坡前。这里隐于破庙背后,半山围绕,离吴明居住不远。

    吴明来的很快,月色朦胧,纪居昕又背光而站,有意无意将自己隐在半坡阴影中,吴明看不清他的脸,警惕开口,“可是阁下约我前来?”

    呜呜凉风拂过山冈,处处冰冷。良久,纪居昕所答非问,字字凌厉,敲打在吴明心尖,“你想不想报仇?”

    ☆、交易

    “你想不想报仇!”

    吴明眼神一紧,胸如擂鼓!怎么会不想!怎么能不想!

    他一家七口的性命,吴家族人的鲜血,重重压在他肩背,片刻不曾离!他知自己落魄,本事不济,贸然行动下场只有身死命殒,他日日在绝望中挣扎,痛苦不已,心中仇恨却一刻未消,拖着残缺身体,执拗挣扎地活着,想着终有一日,要看那些恶人的下场!

    可是这些……此人怎会知?吴明借着不怎么明亮的光线细细观察对方,脸……看不清,身量不足,偏瘦,声音琅琅,应是一少年。

    他一颗心高高提起,指掐手心,声音暗哑,“阁下是谁?”他根本没有能力扫去过往痕迹……少年应是查过。这是谁家少年如此厉害,找他又有何目的?

    “你要报仇,有三法。”纪居昕音色清亮,如月夜下如溪水流淌,“一,攒到足够银钱,找门路请人暗杀。二,投靠厉害主子,为其效命。三……培养可靠的人,等其成才,报你恩德。”

    吴明心中一震,脚底踉跄。

    说到最后一点,少年声音略转,明显是看透了什么……

    怎么可能!

    掌心已掐出血,吴明双目瞪圆,心头发颤。他的确对那些乞儿有目的……虽然真的想帮助他们,也认真的教他们东西,竭尽所能护持……但他的确希望这些人将来,能有余力帮他。

    他想利用那些孩子……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少年怎么会知道……

    纪居昕注意到吴明神情变化,也没想安慰他,顾自说着,“攒到足够银钱不易。投靠厉害主子……这个主子得相当强大,强大到不畏你仇人一党,你能付出的东西也得相当有价值,大到他能不介意后果。至于培养人才……你真觉得,依你目前的环境能力,能培养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转眼将朝堂派别灭掉的能人?”

    “破门的知县,灭门的知府。官即为官,不管大小,权势绝非平民能抗,你可明白?”

    吴明身影更加佝偻,声音艰涩,“我……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才知路途艰险,不敢妄为。

    纪居昕点头,细细打量吴明很久,“你这样子,想自己挣钱攒怕是不易,想找主子赏识……定也艰难,培养徒弟,时间太久。我这里有个交易,能助你攒钱,可有兴趣?”

    “多谢您瞧的起……”吴明努力挺了挺背,声音带着渴望。伤害造成后,他已经永远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顶天立地。险入绝境,就算救命的是根稻草,他都应该好好握紧!

    纪居昕点点头,也不废话,“我找你,是想知道这仓土集……或者这临清,每天都有发生了什么事。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消息,我都想知道。”

    吴明眼珠快速转动,心中思量少年有怎样的目的,怎会知道他对此颇有心得,最重要的,他如何取信于少年?

    纪居昕微微一笑,“你无需多虑,我即找来,便是信你。你可以考虑,若是答应,就将每日得来的消息写在纸上,于酉时三刻放到我字条里指定的位置。我会根据消息的内容,酌情放下银钱,第二日你来放消息时可顺便把银钱取出。”纪居昕不急不徐,把交易方式说清楚。

    “有三点需注意。一,消息地点或有改变,如有,你会在得到银钱时看到一张字条,上附新地点;二,其它时候不准靠近交易点,如若被我发现,交易取消;三,收取消息当用心,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一旦被追踪,交易亦取消。”

    “你我还不熟悉,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奉上投名状。若你办事让我满意,交易持续,你有难事亦可向我求助。若不能让我满意,则交易结束。你可听懂了?”

    吴明有些恍惚,木然点着头。

    “你可考虑。”纪居昕说完转身,潇洒离去。

    吴明凝立坡前,久久未动。

    纪居昕走的很急。他在府里没什么地位,现在杨氏给的脸面也是镜花水月,一有不慎,很有可能中招,他那嫡母婶婶眼睛都利着呢,太晚归很可能有麻烦。

    周大跟在纪居昕身后,神色复杂。

    少爷……竟如此聪慧,小小年纪气势凌人,字字句句挑人心窝,杀伐果断,便是跟师傅学了那么多,也有些见识,他仍然不自主地对少爷生出敬畏之情。

    得主如此……还有什么遗憾!

    周大年纪不大,还有几分少年热血,心情一时激奋,没留意自家主子突然停了下来。

    后背一痛,纪居昕回头,碰上周大赫然涨红的脸,“少爷我——”

    从未见过周大如此,像个莽撞少年,纪居昕颇觉新奇,眼睛睁圆像个猫儿,眸底满是戏谑。

    周大更是窘迫挠头,“我——”

    “嘘——”纪居昕食指竖在唇间,微微偏头,示意他往东边看。

    竟然又是玉盘。

    他和少爷回来已经算晚,玉盘行色匆匆鞋上有泥额角带汗,分明也是才回来!

    内宅女子门禁比男子更为不便,她如此晚归还能顺利进门……

    周大眼睛蹭的睁大,有问题!

    隐隐暗色中,纪居昕看到了站在门侧翘首期盼的孙旺,招了招手,“孙旺。”

    孙旺看到了自家少爷,瞬间眉开眼笑,小跑着过来。

    对于纪居昕更看中周大,总让他近身跟随,孙旺并未太在意。主子身边都要有得用的人,但主子事多,一个下人肯定是不够的,下人有下人的擅长,主子有主子的考量,九少爷的院子是新的,所有人都是新的,贸然斗气掐尖并非好事。他现在要做的,是让主子看到自己,展示自己的能力,日子久了,水磨工夫下了,就会有成果。

    午后纪居昕带周大出去,到酉时还没回来,孙旺叫来百灵注意内院消息,如果有内院主子传唤一定告诉他,总要想法子拖过去。还好没有谁来,只有老太太瞧着菜色不错赏了一道下来,绿梅接下了,并未提起九少爷外出之事。

    眼看着要下钥了,孙旺有些着急,跑到侧门候着,想着万一来不及,他给门房点好处,好歹留个门,现下看纪居昕回来了,正正掐着下钥的点,高兴的嘴都咧开了。

    “少爷。”孙旺乐呵呵行礼,也不说别的,引着纪居昕往里走。

    纪居昕挥退周大,“你今日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周大懂纪居昕话外眼色的意思,点了点头,脚步转到东面,贴着墙根,跟上玉盘。耳朵支着,还能听到纪居昕声音轻浅带笑,问孙旺今日都有什么新鲜事。

    孙旺声音清脆的一件件报,什么王妈妈照顾大太太累病了;八少爷用了刘福家的进的乳饼后,胃口大开;五少爷新收的通房丫头很懂事,四太太很满意,就是四小姐今日闹别扭,说在外头丢了面子,人家欺负她这个嫡女,把看好的首饰给了别人。

    说到这里孙旺压低了声音,说四小姐看上了谁家三公子,想在梅宴上引人注意……

    周大耳力好,听了个一清二楚,不过再多就听不到了,他跟着玉盘越来越远,越走越偏,直到偏院一处无人厢房前。

    “玉盘谢过王妈妈……这是一点心意……”

    “不过是看你可怜伸伸手……换了谁都……需要帮忙时随时来找我……”

    “我也帮不了王妈妈什么……还好我们太太这两日收到四老爷来信……正心情好……管的不严……”

    周大将身体隐在廊柱后,小心看过去。

    房前拐角站了两个女人,大概怕被看到,没有人提灯笼。一个纤腰微瘦,是玉盘,一个身体微丰,梳妇人圆髻,声音透着爽利。

    是李氏身边的王妈妈。

    这两人说话间暗含机锋……看来是有交易。

    ☆、风起

    “奴婢听说,四老爷要回来了。”王妈妈拿着美人捶一下一下给李氏捶腿,“四房那位,这几日走路裙角都是飘着的。”

    李氏放下取蜜饯的银签子,帕子印印唇角,凉凉哼了一声,“人家要扶正,日子订了,男人当然要回来。”

    “就算升了平妻又怎样,谁还能忘了她之前不过是个贱妾?”知道李氏瞧不上田氏,王妈妈做为贴身管事妈妈,自是要随着主子心意说。她跟刘妈妈不一样,刘妈妈对大太太也没二心,忠心,情分都是有的,可是做为奴婢的,说话不随主子心意,就算会办事,也会招主子不喜。

    刘妈妈儿媳前日给八少爷进了份乳饼,八少爷吃着香,这两日顿顿都要点,老太太那想必很快就会有表示。大太太虽然以乖乖受罚为由,想要给她拿下大厨房管事,但老太太并未干脆答应,这事,或许有变数。

    刘妈妈现在做的,是洒点银钱处好关系,在老太太眼前挂上号,如果二房能帮着说点好话就更好。王妈妈不同,她办差比以前更经心,更加积极的打探消息,让李氏更加看重她,想借李氏的手把事办成。

    “贱不贱的……只要男人不介意,别人也不过嚼个嘴碎,对她可没半点妨碍……”说着说着李氏开始眼神飘乎,略带凄苦,大概是想起了自己不怎么美妙的夫妻生活。

    “太太……您别这样,您这样只有自己受罪,谁会心疼!”王妈妈做势抹眼泪,“达氏那贱婢死了那么多年,已经不能影响您了……您下回见了老爷软和点,男人喜欢女人温柔小意,您……老爷是看重您的。”

    是啊……生死相隔,怎比软香在怀,李氏原本也觉得总有一日能拽回纪仁礼的心,谁知直至今日,她都没能成功!

    达婧雪那贱人生的贱种还日日在她眼前招摇!还害她受罚,不能再管家!

    李氏指甲深深扣进肉里,眉毛吊起珠钗摇动,“那个小贱种!我要废了他!废了他!”

    “太太别急……”王妈妈顺着李氏的背,手脚麻利的递了盅茶过来,“四老爷都快回来了,咱们老爷定然也快跟着老太爷回来了。咱们老爷一向不喜欢九少爷,太太被他欺负的这么过,到时再软和点……”

    李氏深深吸气,“没错,我被欺负的,这家里都没我站的地儿了!”

    “咱们这样……”王妈妈凑到李氏耳边,悄声说话。

    李氏慢慢笑了,狠毒眼神透过窗格,看着外面随风摆动的树枝。

    不急,男人的心她要,管家权,也终有一日会回来。

    内宅着实太大,周大再能干,带回来的消息也有限。纪居昕听到四叔要回来并不惊讶,因为上一世四叔的确是最近回来了。一时也不清楚王妈妈打什么算盘,他让周大暂时不管王妈妈,先去搞清楚玉盘的事。

    请安时杨氏看纪居宣气色很好,果然多问了几句。高氏就把刘福家的夸了一遍,还说也就是纪家这样的门户,才养得出这样的好厨娘,有这样的好巧思,她娘家虽然有钱,但钱再多,也买不到忠心耿耿的世仆。

    杨氏很骄傲,家族底蕴在,就算穷点,也得人尊重!当即要赏,一个眼色,陈妈妈凑过来,小声跟她说明这个媳妇子是大太太的陪嫁——刘妈妈的儿媳,一直和王妈妈的儿媳竞争大厨房管事之职。

    大厨房管事……杨氏眸光一利,想起了李氏受罚时的乖巧态度,当时李氏还提了,说王妈妈的儿媳是个好的,暗示想要大厨房管事的位置。

    第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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