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莱昂内尔同时抬头,看见伯爵夫人站在议事厅的门口。
    她穿着丝质的睡裙,肩上搭着细亚麻的宽大薄披肩,在昏暗的议事厅门口显得消瘦而空荡。一只黄铜制的三叉烛台被伯爵夫人擎在手中,昏黄暗淡地照亮了她苍白的面容,使这画面一瞬间产生了某种古油画般朦胧的质感。
    而她看上去确实像古画中的幽灵,面容平静,双眼中却跃动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火光。
    伯爵的宠臣杜森,已经上吊而亡。她漠然地说,伊莱蒙特仓皇逃窜,抛下了他的妻子,自然也抛弃了他豢养的奴仆。杜森自知逃脱无望,又害怕落入平民手中遭受报复,于是在绝望中选择了自尽。
    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当我们发现他时,他的尸首已经凉透了。仆人们甚至花了一些时间才把他僵硬的尸体从吊首绳上取下来。
    门锁有被人从外部强行打开的痕迹吗?我忽然问。
    伯爵夫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房门是反锁的。
    我沉默了半晌:我明白了,夫人。
    不。伯爵夫人忽然轻声说,我的名字是珍妮娅。
    什么?
    我的名字是珍妮娅霍森德里亚。她用那略带沙哑的嗓音柔声重复了一遍,按照拉维诺王国的继承法,如果一位伯爵去世,那么他的爵位将按照长子、次子、女儿的顺位传递,若是没有子嗣,那么爵位将由配偶继承。
    而伊莱蒙特没有儿子,他唯一的女儿在十年前被他亲手推下了台阶,当场死亡。
    所以,从现在开始,您应该叫我珍妮娅女伯爵了。伯爵夫不,女伯爵珍妮娅用那轻飘的嗓音,平静地说,现在拥有权力掌管这一片土地的人,是我。
    而我决定下令赦免起义的民众,以感谢他们为我实现了复仇。女伯爵一字一顿地说。
    你应该诉诸法律,这样的手段太狠毒了。莱昂内尔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
    狠毒?她手持烛台,低低地笑了声,烛火随之晃动,摇曳的火光倒映在眼中,伊莱蒙特的死亡和我无关,不过是命运的报复罢了。殿下,我曾经也想过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但您看,最后我得到了什么?
    我的女儿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伊莱蒙特,我容忍了他十年,于是我当了他十年谋杀女儿的共犯!
    她的语气终于在这一刻出现了波澜。也正是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面前这个苍白瘦削的女人,她乌青淤血的眼眶中闪烁着的是什么样的火光了。
    那是从前夜一直燃烧到现在的、引来巨龙的复仇之火。
    雄狮啊,切莫鄙薄你眼中弱小的虫豸。前夜的烈火焚烧山谷,燎过原野;今夜的鲜血淌下台阶,漫过街道。男人们刀剑相向,沸反盈天,争斗不休,直至死亡。
    而一切故事的开始,来源于一个女人决意复仇。
    薇薇安,你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又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参考资料】
    人头税(head tax):一种根据人口而非根据收入所得,进行定额课证的税款。它最大的不公平在于忽略了贫富差别,向富人和穷人征收同样金额。对富人不值一提的税金,落到穷人头上或许就是一座大山。
    一日为奴,则终生为奴:出自1381年英格兰爆发的农民反叛,14岁的理查二世骑马出城接见起义者,并通过认可起义者的要求、颁布大赦令以安抚民众。在农民相信了国王,解散归乡后,理查二世以汝等一日为奴,则终生为奴一句作结,撤销大赦令,对起义军开展了惨绝人寰的绞杀与报复。
    相关的参考书籍:《远方之镜:动荡不安的14世纪》《君主论》《空王冠》
    【为辛苦看到这里的朋友送一个小剧场】
    问:关于艾希礼觉醒火焰魔法之后,薇薇安冬天会用这个能力烤火吗?
    答:谢邀,有老婆还烤什么火,直接抱着。
    (忙着工作的艾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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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薇】法师的谎言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薇薇安落在艾希礼的露台上。
    房间的窗帘紧紧地拉着,看不见里面的状况。薇薇安从魔杖上跳下来,收敛了气息,静静站在小小的露台上。
    她已经一天没有和艾希礼说上话了。
    昨夜的形势一如薇薇安预料的那般发展着。在女伯爵宣布她取得了这座城堡的统治权之后,谈判终于免于破裂。
    但这却并非意味着一帆风顺。彼时莱昂内尔迫于局势一口应承下来的要求,在真正的谈判中都需要重新坐下来一一协商,而这对一位才取得继承权的独身女性而言,显然并非易事。
    艾希礼几乎是彻夜未眠,陪同女伯爵奔走在起义军之间。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城堡才在黄昏的暮色中迎来归马的嘶鸣。
    彼时薇薇安正在大厅中,抬头便听见佩剑和轻甲相碰的哗啦轻响。她的王女殿下大踏步走进来,满面倦色、风尘仆仆,连晚餐也未曾参加,只草草地喝了半杯葡萄酒,吃了一小块面包,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闭门就睡。
    一直到夜幕低垂,艾希礼也没有出门,更没跟她说半句话。
    薇薇安知道艾希礼在躲她。魔法师之间能够彼此感应魔力,那夜艾希礼在房顶上窥见她手提利剑的同时,她自然也察觉到对方的存在。兵荒马乱间的乱键错音,不和谐的音符响起,在那一刻,她们却都选择了心照不宣。
    毕竟,对刚刚在一起的恋人而言,这实在是令人有些无措的考验。
    但无论如何,事情总是要去面对的。
    薇薇安面对着紧闭的玻璃门,小块的镶嵌玻璃背后,丝绒窗帘的影子影影绰绰。她深吸一口气,有生之年第一次像个情窦初开的十七岁少女,拘谨而小心地抬起手,想要去敲恋人的门。
    然后窗帘被唰地拉开了。
    不是薇薇安动的手。
    艾希礼站在窗帘后,金色的眼睛睁得滚圆,里头写满惊讶与疑惑。
    薇薇安默默地挥了挥举在半空的手:嗨
    下一个音节尚在喉间,对方一抿嘴,当即作出关门的动作。
    等等!心念急转间,薇薇安果断地将自己的脚尖伸进去,卡住了艾希礼的门。
    艾希礼看着那只光可鉴人的鞋尖,气得几乎要磨牙,到底还是不忍心让玻璃门碾过去,只扶着门框,小声而隐忍地说:你来干什么!
    她露出这幅冷淡又忍气吞声的表情,倒是让薇薇安心头顿生逗弄对方的欲望,一瞬间又找回了主场作战的感觉。
    我来看你。她带着笑音天知道她有多紧张低声说,让我进去吧?不然被别人看见你的老师在你卧房的露台上等着和你幽会,可是很难解释的哦。
    我觉得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你现在回房间去,然后有事我们明天在大厅里谈。对方飞快地回答,面无表情地做出要关门的架势,晚安。
    话音未落,薇薇安已经先一步闪身进入了房间。艾希礼的脸上写满了抗拒,如同无法推动坚城,身体却似乎并不像看起来那般坚定。薇薇安的手虚按在她肩膀上,只需轻轻一用力,就带着艾希礼向里进了一步,好像宴会的开场舞。
    然后她灵巧地控制着风,啪地带上了门。
    你要去哪里?薇薇安问。
    只是出阳台透透气而已。对方飞快地后退了一步,脱离了薇薇安的控制范围。
    她身上披着夜行斗篷,堪堪及肩的短发相当利落地束在脑后,看起来并不像只是简单出来透气的样子。薇薇安眨了眨眼:到屋顶上透气?
    她扫了一眼艾希礼斗篷下露出的靴面,以及鞋侧凹凸的花纹:一双适合攀登山岩的靴子,你要去爬山?
    和你无关。
    晚上可不是什么爬山野餐的好时机薇薇安蹙眉,又逼近一步,艾希礼,你要翻越国境线吗?
    都说了和你没有关系!
    她愈进,艾希礼便愈退。不知道是因为被说中了心事,还是有着其他的原因,此刻的艾希礼色厉内荏,竟然没有反抗,也没有像白日面对莱昂内尔那般反唇相讥,被薇薇安轻而易举地就逼到了房间的角落,推倒在长沙发上。
    原本垂落到脚面上的夜行斗篷彻底散开,露出内里的一身劲装。薇薇安毫不意外地扫了一眼艾希礼,目光停留在对方笔直而修长的腿部线条上两秒,然后当机立断地扣住了她的腿,把她压制在沙发上。
    薇薇安,你不要太过分了!身下人的眼睛里盛满了气恼,似乎想要去踢她,却又顾忌到自己脚上穿着的是货真价实能把人踢出血的重靴,只好威胁性地让绷紧的小腿在薇薇安的腰侧晃了一晃,放开我,你凭什么要求我什么要求都和你报备?
    薇薇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想起白天时她在城堡里探听到的消息大魔法师有生之年第一次让整个城堡笼罩在自己的魔力之下,只为了去偷听厨房里女仆和厨子的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的主角当然就是艾希礼。
    因为她与莱昂内尔爆发的争吵,有人说她英明果敢,也有人说她胆大包天,但谁都不会想到,传言中那位行事果决、语气冷酷的皇子殿下,如今会被她困在身下,成了一只收着爪子还要虚张声势的小狐狸,看起来毫无威慑力。
    奇妙的独占欲在此刻被得到满足,薇薇安抿了抿嘴,几乎想要去捏捏年轻女孩气鼓鼓的脸颊,看看是不是和想象中一样软。
    但她确实有贼心没贼胆,初次见面时的惨痛教训至今在她心中难以磨灭。如果她贸然出手的话,她确信眼前被惹恼的小狐狸会毫无犹豫地亮出獠牙,给她再来上狠狠一口。
    果然还是顺着毛捋比较保险。她心道。
    于是薇薇安再次把声音低了下去,用一种她最擅长的、如同溪水转弯一般柔和的音调问道: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因为昨天晚上我在屋顶上做的事情吓到你了吗?她慢慢地说,眼中流露出受伤般的神情,重新与艾希礼拉开了一点距离,我很抱歉我只是,不像让你看到我的那副模样,因为我觉得那样的自己看上去一定令人厌恶
    方才还在挣扎的艾希礼忽然安静了下来。
    接着,她想也不想地截断了薇薇安的话:不。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令人厌恶过。她说。
    我只是艾希礼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无意识地用那根手指揉搓斗篷皱起的衣褶,似乎正试图从毫无头绪的烦乱梳理思绪,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提前告诉我这件事。
    杜森是你杀的对不对?她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直视着薇薇安,虽然在报告中,他是在密室中上吊自杀的。
    但在魔法面前,这世上哪有密室?她轻叹,更何况,女伯爵明确地和我强调过,只有房门是反锁的。
    也就是说,窗户不一定是,即便窗户也反锁了,魔法也有千万种手法,无踪无迹地杀一个人。艾希礼说,莱昂内尔不是傻瓜,这一点他或许想得比我还快。在那一刻,即便他暂时没有想到是你,也有充足的理由反驳我和女伯爵。
    但是他没有。薇薇安,我对莱昂内尔或许算有几分了解,他也并非推崇暴力镇压的喋血之人,只不过是在贵族与民众的权衡之间,选择了更对他更有利的前者罢了。
    所以,伊莱蒙特死后,权力更迭,无须再对旧领主负责的莱昂内尔,也就顺水推舟地将这件事情揭过去了。她小声地说,所以你看,归根结底,如果不是你杀了伊莱蒙特,后面的事情一定不会进展得那么顺利。
    我猜,你也一定和伯爵夫人私下有着联络。不然她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了十年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但是,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沮丧地问,我知道如果没有你们的话,起义军大概已经血流成河了,我是借助你们的力量才能说服莱昂内尔的但,为什么不让我提前知道你的计划吗,是我不值得信任吗?
    我知道我的能力很弱但我也是有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想成为值得你信任的人的。她失魂落魄地说。
    薇薇安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杜森确实是她杀的,杀一个除了鼓舌摇唇外一无是处的男人并非难事。
    她也确实是有意避开艾希礼的。从那一次在下城区艾希礼遇袭开始,薇薇安也遭遇了或大或小的几场暗杀,已经数不清自己清理了多少条人命或者说,她从来没费心去记过。
    必要的时刻,人命在她眼中和一根草没有区别。这点从来没变过,她也从不在乎自己杀人的手段有多令人厌恶平心而论,她觉得自己杀人的手法还是蛮优美的嘛。
    她唯一害怕的,只是艾希礼看见她这一面后,感到恐惧甚至想要逃离,毕竟,艾希礼太敏锐,也太敏感了。
    她绝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在艾希礼看不见的角度,薇薇安垂眸,不动声色地扫一眼艾希礼。
    她的小狐狸被困在她的臂弯下,蔫头耷脑的,似乎还在为自己能力不足而沮丧,或是为自己刚才的赌气自责:所以我才有一点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绝对没有厌恶你的意思。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逃避现实、消极应对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闷声闷气的,好像快要自责得哭了。
    薇薇安悄悄地勾起了唇角: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值得信任过。
    在澄澈到几乎一看就穿的恋人面前,精灵显然更像一只狡黠的狐狸。薇薇安的心思千回百转,面上却只显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偏了偏头,一缕黑发从耳后滑落,柔软地依偎在脸颊旁,愈发显得面容皎洁无辜。
    就像在叹息山谷那时一样,如果没有你去引开巨龙,如果没有你射中巨龙的那一只雷箭,或许这座城池,包括我在内,现在已经不能出现在这里了。
    她含着笑音,轻轻地给小狐狸顺毛:同样,如果昨晚没有你来制止这场冲突,那么西风城或许也已经血流成河。
    你在我心中,是最值得信任的,艾希礼。我说过我的后背只能交给你。
    但是我确实不想让你看见那样的我,因为我以前经历过的那些事情,这令我感到自我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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