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英尺厚的墙体和高高的城垛隔开了外界的一切动荡和危险,薇薇安相信,只要供给伊莱蒙特伯爵充足的食物和美酒,即便城中饿殍遍地,也不会影响他在城堡中吩咐仆人把壁炉和烤肉排的火烧得更旺一些。
    她一边不无讽刺地想着,一边在城堡的阴影间轻巧地行动着。拜内侧绣满了咒语的潜行斗篷所赐,薇薇安的身影在夜色中如一缕透明的风,悄无声息地从守卫的头顶掠过,最后轻巧地落到了城堡地下室的入口。
    这显然只是这座庞大城堡众多地下室的入口之一,两名守卫百无聊赖地守在门口赌钱,一盏冷焰灯放在桌上,幽幽地散发着白光。
    该死,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下一趟换班的点啊。其中一名守卫把手中的牌丢到桌上,不满地嘟嚷。
    早着呢,另一位守卫漫不经心地动了动嘴唇,眼睛紧紧地注视着手中的牌,要我说啊,我们真该弄点酒来喝喝,这天气比婊.子的心还要冷!
    下一秒,他眼前牌面的花色骤然变得模糊了起来难道是面前这麻子脸的家伙出了什么老千?他惊疑不定地想着,正想大声地嚷嚷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忽然发不出声音了。
    在扑倒在桌面上的前一秒,映入他眼帘的是面前同伴仰面酣睡得不省人事的脸。
    薇薇安从阴影处缓缓地走了出来,如同曾经的她在皇室的夏夜宴上畅通无阻一般,她故技重施,轻巧地从守卫的腰上勾下了那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铜钥匙,准确无误地摸出了正确的那一把,打开了紧闭的铁门。
    地下室比外头还要阴冷得多,在大门掩上之后,这里重新归于漆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和腐烂的气息,隐隐的甜腥混着恶臭,令人不敢想象这气味源头究竟是何物。
    薇薇安面不改色地打了个响指,指尖亮起一点柔和的白光即便精灵能通过魔力达到在黑暗中视物,但在这个时候,有光总让人觉得好些。
    这是一个地牢,漆黑、幽深、冰冷如同洞穴。一道黑铁打造的栅栏将这地牢一分为二显然,薇薇安走下的阶梯是专供行刑者、审讯者所用的。而在铁栅栏另一头的顶端,可以看见一个被封锁住的小洞,恰好是能容纳一个成年人的宽度囚徒就是从这个小洞中像猪狗一般被一根麻绳吊着送下来的。
    铁牢如一道分界线,以里外之差将人命划出了贵与贱的价格。
    薇薇安蹙眉,向前迈了一步。
    浓烈的、混合着溃烂伤口、排泄物以及死老鼠的气味扑面而来。
    在面前的景象更为清晰之后,可以清楚地看见,铁牢之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囚犯,衣衫褴褛,面目呆滞,看上去大多都是平民。
    并没有任何人对薇薇安的到来产生欣喜、恐惧与疑惑,对他们而言,无论是在牢中等待抑或是被人带走,最终的结局似乎都不过是死亡。薇薇安的指尖托着光团,在白光的照耀下,看见了他们如骷髅般枯槁的面容上麻木绝望的表情。
    而在这之中,有一具尸体分外醒目。那是一位年轻的少女,在这片行尸走肉之中躯体尚且可以说得上是柔美丰润,身上穿着的却是女仆的衣裙。
    那黑白的长裙几乎已经破成了碎布的片子,露出死者大片青白的肌肤,而肌肤之上,遍布着的是一道道一片片青紫鲜红的淤青和伤口,从惨白的大腿一路蔓延到裙摆的深处。
    她的死亡时间应该不算太久,或许就在今晚地牢上方推杯换盏之时,死前的痛苦和尸僵令她的躯体呈现出一种僵硬而诡异的状态她或许濒死的时刻挣扎过,所以苍白的面容才这样向上仰着,翻出青白的眼球,呈现出极度痛苦而死不瞑目的姿态来。
    薇薇安垂下眼帘,忽然庆幸自己阻止了艾希礼的跟随。
    她后退半步,重新隐入斗篷的黑暗之中是的,她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印证一个猜想,并没有兴趣当这些囚徒的救世主,尽管那一串铜钥匙正在她的手中叮铃作响。毕竟,就算她打开这扇门,这些人的命运也不会发生任何的改变,只要伊莱蒙特伯爵尚在,那么这座幽深的囚牢便将源源不断地吞噬新鲜的血肉。
    而她从不做无用功。
    该走了,薇薇安平静地最后扫了一眼地牢中的景象,年轻女仆的尸体依旧在黑暗中呈现出扭曲的姿态。
    空气中能够听见苍蝇嘤嘤嗡嗡的声音,显而易见,再过几个小时,这具躯体就会爬出密密麻麻的蛆虫来与精灵死后会像风般消散于天地之间不同,人类的躯体连死亡也如此丑陋。纵是薇薇安也忍不住以手掩鼻,准备转身离去。
    艾希礼的恳求却忽然在她的耳边响起,脑海中的少女因为强忍眼泪而鼻尖微红,却在被她拒绝的那一刻也不忘请求她向那些可怜的女仆施加援手。
    薇薇安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她沉默着重新踱步回铁牢之前,轻声地念动了咒语。一阵清新的风从她身边盘旋而起,吹入囚笼之中,拂过了尸体苍白的脸。
    痛苦的灵魂终得抚慰,苍蝇的嘤咛声停止了,扭曲而僵硬的尸体重新变得柔软起来,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再细看时,年轻的女仆已经闭上了眼睛。
    人间的肮脏并无止息,在精灵安魂的祝福中,似乎只有死,才是尊严、安宁、永恒的睡眠。
    离开地牢后,薇薇安有些心烦意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方才那令人作呕的气息惹人不快,还是自己接二连三做出的多余举动令她感到不安。
    总而言之,略显焦躁的精灵站在夜色中,难得心不在焉地拨弄了自己散落的一缕长发,看它在风中柔软地飘荡着,一时竟忘了留意身边的声音。
    有什么轻轻的脚步声就在这一瞬从她身边掠过。
    好在,薇薇安很快就回过神来夜还很长,她尚且还有事要做。她重新跃回城堡的高处,如同一只灵巧的野猫,优美而无声地跳跃在那些错落有致的窗顶间,直到她停留在一扇垂落着深红丝绒窗帘的窗前。
    这显然是伯爵的房间,那紧闭的平整的玻璃窗依然显示出这里的与众不同。在数百年前,难以熔炼的玻璃一直被视作与宝石齐名的珠宝,纵然现在的烧制技术已然得到飞跃性的进步,想要如湖面般光滑而透明的玻璃,也非得耗费不少能工巧匠的心血和火晶石不可。
    薇薇安戏谑地勾了勾唇,悄无声息地拉开了窗子。
    她用魔杖的杖尖轻巧地拨开了严丝合缝的丝绒窗帘,看见伯爵并不在房间内显然,他还在楼下与莱昂内尔谈天,房间中唯有晚宴上提前离席的伯爵夫人,正坐在梳妆台前,似乎正在卸妆。
    薇薇安慢慢地走向了伯爵夫人。
    她的脚步这般轻,几乎不会发出比一片落叶飘入湖面更大的声音,待到伯爵夫人从镜中看见这陌生黑衣人的身影,那一声尖叫也已经再也没有办法发出几乎就在同时间,薇薇安伸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嘘,安静。
    薇薇安的声音非常柔和,甚至可以说得上彬彬有礼,然而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冷得像冰。薇薇安一只手绕过伯爵夫人的脖颈,以一种看似亲昵实则满含威胁之意的动作紧紧地卡住了女人的脖子,另一只手则伸出了纤长的食指,竖在她的唇边以示噤声。
    您不会想要无声无息地就死在我手上的,对吧,我的夫人?她温柔地问道,含笑地从镜子中凝望伯爵夫人因为缺氧而涨红的脸和惊恐的眼睛,我的动作一定比侍卫的动作要快。
    瘦弱的夫人战战兢兢地点头,薇薇安终于确认了她提前离席的缘由。这颤抖如惊弓之鸟一般的女士,根本不是因为什么郁郁寡欢而提前离席,不过是恐惧和压力令她食不下咽镜中那张苍白的脸就是最好的证据。在卸去厚重的粉膏之后,眼眶、嘴角、脸颊都带着淤青与血痕,令那种原本只是清瘦的面容一瞬间显得分外凄惨可怖。
    薇薇安稍稍松了力度,手臂却依旧警告般地勾着女人的脖子。尽管她心中已有推测,出于稳妥,她还是简略地问道:伊莱蒙特?
    女人呆滞一秒,方才理解她问句的含义,对死亡的恐惧在她心中还未消散,因此她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薇薇安危险地眯了眯眼睛:那么,你知道城堡地下的事情吗?
    还没等女人开口,薇薇安已经屈起手指在梳妆台上轻轻一敲:说话。
    在这个陌生而气息冰冷的黑衣人面前,连尊贵的伯爵夫人也不由得感到恐惧,她的嘴唇颤抖着,回答道:我知道。
    她低低地说:那是我丈夫的地牢,他总是把违抗他心意的人抓到那里去,犯了错误的仆从、不愿交税的农民、拒绝出让产业给他的商人,还有城堡里那些女仆的家人。
    她们不是自愿到城堡中工作的。薇薇安敏锐地抓住了她的话。
    是他总能用这些手段让人们屈从。把人扔进地牢里鞭打或火烙;无论里头有多少人,一天也只吊下一铁罐的水和一块面包没有人不会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崩溃,赎金、田产还有那些女孩儿。世界上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每次他喝醉酒的时候,他总是这般得意地对我说。
    即便是得不到,他也能从折磨别人这件事情本身得到快乐这些时候,他对我发的火总是会轻些,噢,可怜的!自从我们唯一的小女儿去世之后,他私底下就总是这样阴晴不定的魔鬼把他的心也一齐带到那座坟墓里头去了!
    哦?薇薇安不带感情地应了一声,你恨他吗?
    我我可怜他。
    薇薇安轻笑:真的吗?你真的可怜他吗??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可以选择从来没有嫁给他,没有来到这个荒芜人烟的地方,没有被他囚禁在这座城堡里,没有被自己的家族从此不管不顾,你还会可怜他,忍受他的殴打吗?
    答案在你心里,女士。薇薇安残忍地微笑了一下,然而,人死不能复生,光荫无法重来,请节哀。
    梳妆台上亮着的是一盏价值连城的白宝石灯,在它的灯光中,薇薇安的眼睛被映衬了一种冰一般的浅蓝色,而镜子中的伯爵夫人则瞳孔骤缩,嘴唇颤抖。
    请节哀请节哀这句话与十年前她可怜的小女儿下葬时她听到的话多么相像啊!在那个狂风在窗外尖啸的夜晚,她五岁的小克里斯汀就是在扑上去阻止那个男人的殴打,不幸在混乱中被随手一推,从二楼的长弧阶梯上一路滚了下去!
    血染红了地板,从今往后这道楼梯上都需要铺上地毯。伊莱蒙特清醒之后拒绝承认那是他的过错,他说,他们都是杀害小克里斯汀的共犯。
    在假象被撕开之后,满身伤痕的女人终于被迫意识到,所谓的怜悯,所谓的爱,不过是一头被蒙上眼睛的驴子幻想的胡萝卜,一点在痛苦时麻醉自己的甜蜜,她在别无他路的境地下自欺欺人的东西,但现在已经没有可以回头的机会请节哀!这冰冷的黑袍法师没有说错,在小克里斯汀死去之后,现在轮到她进入这绝望的坟墓了!
    然而,面前的魔法师却忽然问:你恨他吗?
    你想要让一切过错都消失吗,就像把一叠书写错误稿纸扔进壁炉付之一炬般一样。你像重新获得自由吗?你想彻底摆脱他吗?
    薇薇安含着笑凝视着镜中人,她并不知晓这座城堡中发生的过往,不过是玩弄人心的天赋使她敏锐地抓住了这女人情绪中的波动。
    如传说中仁慈的救世主,如黑夜中呢喃着蛊惑人心的恶魔,精灵用她美丽的音色在耳边哄诱一般地问:你想杀了他吗?
    答案已是显然。薇薇安满意地勾了勾唇,在艾希礼看不到的地方,那种只属于师长的温和、克制与理性早已消失殆尽,她又成为了那冷漠而锋利的蛇蝎美人,将众生的仇恨和欲望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把你知道伊莱蒙特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然后照我说的做。她松开了钳制的手,轻快地吹了声口哨,只要够听话,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夫人。
    时候不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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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巨龙之火
    后半夜,我听说城堡忽然燃起大火。
    据说火是从伊莱蒙特伯爵的房间燃起来的,那时伯爵尚在一楼大厅中与莱昂内尔饮酒,房间中只有伯爵夫人一人,她卸妆时意外打翻了桌面那盏白宝石灯,恰巧碰倒了桌面伯爵留下的半瓶葡萄酒,大火就这样瞬间燃起,而房间内厚厚的丝绒窗帘和兽毛地毯则为其提供了绝佳的燃料,顷刻之间,火光就冲破了天际,浓烟滚滚,犹如地狱。
    好在伯爵夫人反应及时,在大火燃起的那一瞬就尖叫着冲了出去,也因着她的尖叫,叫醒了沉睡中的仆人们,因此没有造成伤亡。
    灭火的家丁很快赶到,然而这一场火烧得实在太大,一时半会竟然无法彻底扑灭。
    那时我刚刚回到房间万幸城堡是石质结构,三楼的火势不算严重,我慌忙脱下夜行斗篷,寻了个浓烟不大的地方冲了下楼。
    莱昂内尔一众人正在一楼大厅门口,注视着二楼冒出的浓烟,鲜红的火光从被烧穿的房间门口透出,如同恶龙的血盆大口。
    大门洞开,我们得以呼吸到夜间新鲜的空气,但这似乎无法对莱昂内尔构成多少安慰,他眉头深锁,伊莱蒙特伯爵则尚处于醉态之中,在那位瘦猴似的仆人的搀扶下东倒西歪,像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丝厌恶从我的心头闪过,直觉竟让我在这一刻想起了薇薇安:维安老师呢?为什么他没有在这里?
    他已经去了塔楼上,防御法阵需要他。莱昂内尔答道,面色铁青,仿佛想起了极为可怖的事情,这火恐怕会把巨龙引过来了!
    话音刚落,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一般,一声低沉的咆哮从远处的山脉中震颤而来。
    都回到城堡里头去!一道清亮而庄严的女声从黑夜的深处传来,伴随着马蹄急行的哒哒声,身披白袍的安洁黛尔手举神殿的通行令牌,一路冲进了城堡中来。
    隔着那层厚重的白布,没有人能看清她的神情,只能看见她那双棕色的眼睛在夜色中熠熠地闪着光芒:我替督利安神官来通知大家,巨龙马上就要来了,请立即回到城堡中避险有人需要治疗吗?从修道院都能看见城堡处冲天的火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女神官焦急的询问中,伯爵夫人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模样令人不由得心生同情。
    好了,这件事情待会再说,莱昂内尔挥挥手,当务之急是渡过眼下难关都回到城堡里头去!
    他一声令下,所有的仆从和女眷都重新退回了大厅中,如同惊慌失措的绵羊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唯有伊莱蒙特依旧在醉意中蒙头大睡,好似不知道死亡的阴影已然盘桓在城堡每一个人的头顶多么可恨、傲慢的乐天派,就好像他笃定即便天塌下来,也会有数不尽的奴仆为他顶在前方似的!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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