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提议,这是我的要求,陛下,您应该明白。
    她坦然地说,脸上依旧挂着完美的笑容。
    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薇薇安是彻头彻尾的疯子,比阿尔希弥斯公爵还要疯狂上几分。
    但她确实有疯狂的资本。
    她狡黠、强大,精通威胁的艺术,像一匹自负而优雅的野马,从未被皇室的权力捏住过软肋,也未曾自甘低头带上忠诚的金笼头玩弄朝政却又随时可能抽身而退的浪子,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无可奈何。
    相信薇薇安对此分外清楚,不如说,她是最享受这场游戏的一个。
    事到如今,出征已是箭在弦上,而这场战争的胜利,对王权而言实在是有着太大的意义,她完全有着与国王谈判的资格。
    至于成败结果如何,我觉得薇薇安可能从没在意过。
    最后,国王妥协,在明令要求不得妨碍军队之后,他应允了薇薇安的要求。
    我随即便投入到了紧锣密鼓的行装整束中。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了。行军从简,在这一个半月里,一直以此为目标的我早就收拾好了大部分行装,剩下的几天不过是在打点一些琐碎的事务。
    在这紧张的筹备中,时间的节奏如同军前的鼓点,越发的急促,一眨眼就到了出征的前夜。
    那天晚上,在洗漱之后就该离开我房间的女仆莉塔,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停留在我的房间中,面露踌躇。
    那时我正坐在镜前梳理自己的头发,为了便于行动,我在出征前重新修剪了头发,如今散下来只堪堪到脖颈,梳子一梳就到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落寞。
    就在这时,我在镜子里看见了莉塔迟疑的神色,忍不住放下梳子,好奇地问道:怎么了?莉塔,你看起来似乎有心事。
    她静默了片刻,启唇时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明知故问:殿下,您今年是十五岁?
    嗯?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点头:对呀,等我从边境回来,明年春天就是成年礼了。
    真快。她轻声说,我还记得您出生时的样子。
    她的声音中有一丝怀念,也有一丝落寞。
    我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莉塔,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在她与我相伴的十五年中,除了偶尔会有些唠叨,莉塔一直都是以行事干脆利落而著称。
    但此刻,她的脸上却第一次出现了犹豫的表情。
    在一阵难捱的沉默之后,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莉塔叹息了一声,如同在自言自语:我只是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东西交给您。
    但您如今居然要去西边境,我想,这或许是命运的旨意。
    她叹息了一声,这样说道,然后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匣子,递到我的手上。
    我轻拨锁扣,匣子啪地弹开,我闻到香料木头经年的沉沉香味,而在这古旧的匣子中静静躺着的,是一条项链或许甚至都不能称之为项链。
    它并不是王都流行的首饰样式,即没有黄金的辉光,也没有宝石的璀璨,不过是细细的一根绳子串起来的野兽牙齿和骨片,以皇室对于珠宝的评鉴眼光看,它无疑看上去十分简陋。
    甚至都没有得到合适的擦拭和保养,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已经开始泛黄。
    唯一令人注意的一处是,每一片骨片和兽牙都泛着柔和的光泽,不知道是制作的工匠细致地磨去了所有尖利的棱角,还是佩戴的主人曾在经年里一次次地抚摸它,让它一点点亮起光泽。
    这是您母亲交给我的东西。
    莉塔缓慢地说道,不知道是在回忆还是在迟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在您出生之前,如今的西边境并非是拉维诺王国的边境,而是兽人一族的领地。直到陛下也就是您的父亲发动了第一次西征,战胜了兽人,才将王国的疆域推进到了那里。
    然后,在王军回程的那日,与国王一同归来的,除了凯旋的喜讯和战利品之外,就是您的母亲。
    这串项链就是那时候夫人从家乡带来的物品。
    夫人似乎对此非常珍爱,即便是来到了王城,这样的饰品在人们心中粗陋得甚至算不上工艺品,夫人也从不让它离开自己身边。
    但在十五年前某一天,夫人忽然找到我,请求我将它丢掉,再也不要让她看见它。
    那时夫人已经怀上了您,我猜,她或许是就此决定将自己和故乡一刀两断。
    但是,我没有把它扔掉。莉塔这样说。
    那时我已经成为了夫人的贴身侍女,常常看见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手帕轻轻地擦拭着这条项链于是我想,这一定是对夫人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贸然扔掉,夫人哪天后悔起来,一定会非常难过的吧。
    所以我将它留在了身边,却不料夫人真的说到做到,在您出生之后,再也没有提到过它。
    后来的事情,殿下您也知道了,在夫人去世之后,她的所有物品都被焚烧处理了,这条项链就成了她唯一的遗物。
    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应该遵循夫人的意愿,让这项链永远也不要在被人提起呢?
    曾经我的决定是是的,我想,对您来说,这样的遗物估计只会平添回忆的痛苦罢了。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在那个夏夜宴之后,您会成长得这样的迅速我知道这背后必定有那位魔法师阁下的功劳,尽管您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
    但是,无论如何,能够亲眼看见一棵树苗的成长,总归是令人欣喜的事,对吧?所以我想,如果殿下已经成长,那我也有义务,让夫人的遗物重新回到您的手里。
    莉塔,谢谢你。我轻声地打断了她的话,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向她绽开了一个一点勉强的笑容。
    我可能不能收下母亲的遗物你知道的,母亲在生前,从不喜欢让我触碰到她的东西,或许,她的遗物落到我的手上,是她最不想看见的结局。
    我说着,将手中的匣子重新递了回去:你还是将它重新收好吧。
    不是这样的。生平第一次,莉塔用这般焦急的语气反驳了我的话,夫人不是这样的人!我是说至少曾经不是。
    我知道您一直都不快乐,在夏夜宴遇见那个魔法师之前,殿下,您的眼睛就像是没有星星的湖泊,我知道那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夫人的缘故。
    但千真万确,夫人是爱着您的。在您刚出生的时候,夫人曾经将您一直带在身旁,日夜为您轻声哼唱着摇篮曲殿下,您知道吗?您的名字艾希礼,也是夫人为您取下的名字。
    在您还在襁褓中酣睡的时候,夫人曾经告诉过我,艾希礼的寓意是白蜡树林,一种生长在夫人故乡的、美丽而坚韧的树。
    所以,我想,夫人一定是爱着您的,她为您取下与故乡有关的名字,或许正是希望着有朝一日,您能够带她或者是她的遗物,回到故乡去。
    说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又有什么用!
    我脱口而出,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些发热:说这么多令人感动的话,不也是只有你们才知道的故事,对我来说,什么母亲的爱,什么摇篮曲,什么名字,这些不过是从来没有在我记忆中出现过的东西而已!
    我记得的东西只有,出生时她替我编造了这样的一个身份,从此我就被迫以男性的身份活了十五年。
    除此之外就是,小时候的我每次想要接近她的时候,她都只会露出痛苦的表情,不愿意再看我一眼而已!
    悲哀、不解与愤怒像巨浪般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我的心扉,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感觉自己从胸腔到指尖,都在这惊涛骇浪间颤抖着。
    不不是这样的莉塔脸色发白,悔恨地摇了摇头,这都是我的错。
    她的脸上浮现出愧疚和痛苦:殿下,请不要怪你的母亲,后来她只是因为承受了太多的痛苦,所以扭曲了感情。但是,她将项链交给我时,脸上浮现的、决定与孕育中的您一起好好生活的微笑,我我现在还记得
    她闭上眼:只是后来她去世之后,我担心和您说起过去的事情会让您徒增悲伤,所以才意识没告诉您罢了,殿下,都是我的错。
    算了,说到底不过还是我为母亲带来了这样的痛苦而已。我移开眼,不想再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说到底,莉塔才是这十五年间一直照顾我,真正担任了母亲或姐姐这个角色的人。
    身为忠心耿耿的女仆,在面对旧主的女儿因自己而对旧主心生怨怼这样的事情时,想必她的心中也充满了痛苦。
    没有必要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重新缓和了语气,将匣子收回自己身边,对莉塔安抚道:请不要再难过了,我会将它带回她的故乡的。
    至于母亲,我平静地说,也无需为此自责。我不过是因为明天就要出发,所以才会过分紧张罢了。
    事实上,我对母亲并没有多少恨意,因为她陪伴我的时间并不多,所以如今在我心中,只是一个逝去的人罢了我为什么要去怨恨一个已然逝去的人呢?
    生平第一次,我看见向来严肃到甚至有一丝古板的莉塔这样的表情,她惴惴不安地问:真的?
    我点点头:真的。
    她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当然是假的。我在心中小声说,母亲的遗物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回忆的痛苦,却激起了我心中沉积已久的怨恨。
    如果世间有人能读到我这一段心声,请宽恕我对于这赐予我生命之人的怨恨吧,正是因为我曾经试图去爱过她,我才会这般地在心中生出隐隐的怨恨。
    从小到大,母亲似乎都是一个苍白而模糊的人影,冷淡地逃避着我,仿佛我是什么人留下的令人厌恶的罪证,让她每次看到我,都会露出恐惧和嫌恶的神情。
    她甚至没有对我微笑过这样的她,为什么会在十五年前的春天,给予我一个与故乡之树相同的名字?
    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我完全无法想象出一个缘由。在我与沉默的母亲之间,隔着太多无法逾越的过往,如同隔着无尽的漫漫黄沙,我像所有被母亲遗弃的孩童一样,在过去的十五年间,沉默地爱着,也沉默地恨着。
    我看着莉塔,其实她也不过是三十五六的年纪,却已经因为十多年来过度的忧心与操劳,棕色的长发间闪现出几丝白发的银光,眉心也在常年的忧虑中出现了皱纹的痕迹。
    从十七岁那年她成为母亲的侍女之后,她已然全心全意为母亲和我奉献了几乎二十年的光阴。
    对于已逝之人空掷爱与恨,不过是对这尚存世间之人的一种伤害,我不愿再看见莉塔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了。
    所以,这一刻我决定去探明母亲曾经的一切。在奥尔德林之夏的尾声中,我决意跨越大半个王国的山川与河流,跨越漫长而沉默的秋季和冬日,去探明十五年前的那个春天。
    【奥尔德林之夏完】
    【叹息山谷之龙启】
    第39章 醋意横生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似乎空气中已经隐隐带上秋天的凉意。
    必须承认,在澄澈的阳光中,蓝天下的光明神殿是一片洁白美丽而宏伟的建筑群,白色的塔尖在清晨里泛着光辉,风中隐隐传来圣歌的祝祷,在竖琴的弹拨中清澈地回响着。
    我和莱昂内尔,以及两名神官站在主殿前的台阶上,接受着出征前的神殿祝祷。薇薇安并没有出现,大概还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懒觉。我对此并不意外不如说,如今的我已经对薇薇安做出的任何事情都见怪不怪了,她缺席才是理所应当的,哪个魔法师会大清早跑到神殿里自找苦头?
    除了我。我叹了口气,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聆听漫长的祷词,昏昏欲睡。
    事实上,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也能和薇薇安一样睡个懒觉。然而我的身份敏感,加之行军过程中还要与派出的两名神官朝夕相处,为了避免嫌隙,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出席。
    然而我悄悄地往旁边瞥了一眼,上述的努力似乎都是白费力气。
    在我身边站立着的是一位女神官,她身姿挺拔,棕色的长发梳得一丝不苟,表情严肃地目视前方那位曾经在神殿中与我发生过不小冲突的神官阁下,安洁黛尔。
    一想到未来要与相当不好惹的神官小姐朝夕相处,我就觉得自己的脑仁嗡嗡作响。
    我虔诚地祈祷着她不要在我的伤药里下毒,尽管神明大概不愿意听。
    或许是我走神被发现了,安洁黛尔微微偏过头,冷冷地觑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不专心非常不满。
    好凶!我略带委屈地抿了抿嘴,正准备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安洁黛尔却忽然转过头去,再也不看我一眼。
    她的脸上燃烧起了一种虔诚而狂热的憧憬,比面对大神官时更甚。
    我这才发现大神官的祝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神殿的空气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静之中,所有人都低着头,似乎是在害怕自己冒犯到了什么。
    我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一位穿着白色长裙,披着轻纱的美丽女子正沿着纯白的台阶款款而下。
    她柔软的长裙逶迤地落在地上,素白的百合花与微微卷曲的银白色长发,装点着她纤细的脖颈上。
    我认得她的眼睛,那双象征阿尔希弥斯家族血脉的绯红双眼,如今已和她的长发一般,在经历圣水的洗涤之后变成了极浅淡的紫罗兰色。
    阿尔希弥斯家族的大小姐芙洛伦斯不,是光明神殿的圣女殿下,光明神在人间选中的、最圣洁无垢的新娘,如今正环抱着一捧绽放的白百合花向我们走来。
    在花朵的冷香中,所有人都屏息垂眼,仿佛多看一眼就会玷污这洁白的女子。
    我便也垂下了眼帘。
    在半掩的目光中,我只听见耳边絮絮的低语,是安洁黛尔在向圣女祈祷的声音。
    由于低着头的缘故,我看不见她们的动作,也听不清她们的交谈。只能猜测这圣洁的少女应当是在微笑着,用简短的话语回应着年轻神官的祷告。
    耳边响起了清泠泠的水声,约莫是她举起了手中的百合花,轻蘸银盘中的圣水,轻轻洒在安洁黛尔的身上。
    清澈的水珠象征着神明的祝福。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难言的肃穆,即便是我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惊扰了沉睡在空气中的什么。
    真奇怪,我本来不应该
    艾希礼。
    圣女殿下踱步到了我的面前,打断了我试图从茫然中揪扯出一丝清明的思绪。她轻柔地唤了我的名字。她的声音在某一瞬间竟然与薇薇安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如同在银盘之水中摇曳的百合花瓣,带着一丝柔软的冰凉。
    我安静地垂着眼睛,等待着圣女向我发问。敷衍的祈祷早已打好腹稿,我自认自己并没有什么需要向光明神祈祷的地方,即便祂在人间的代言者是这般美丽的一位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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