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太阳融化般炽烈的白光撞在了我的面前,然后在透明的风墙上,缓缓地,缓缓地碎裂开来。
    无数个太阳在无声的坠落,无数光点在我面前的防御法阵上游走,如同碎落的雨珠四散,一瞬间竟显出诡异的温柔。
    最后光芒终于逐渐暗淡下来,狂风初歇,我回头,看见薇薇安步调轻盈地从神殿门口巨大的支撑柱后走了出来。
    她手中不再是那一根缠满破烂布条的棍状物,而是一柄通体洁白的长魔杖,洁白的枝状装饰缠绕在魔杖顶端,伸出轻盈而优雅的弧度,托举着一颗晶莹而硕大的蓝宝石,十二颗金色的星辰随着她魔力的运转,缓缓围绕着那一颗湛蓝的宝石旋转着。
    像万众瞩目中登场的女主角。
    我看着她从神殿门口缓缓步入,明明是她为我阻挡了神殿防御法阵的冲击,但是我却在那一瞬间觉得那个气定神闲的身影是这样的刺眼。
    很不争气地,魔力透支的空虚感骤然袭来,好像浑身血液被抽空,又好像被灌满了铅,我膝盖一软,向后倒去。
    薇薇安在身后扶住了我。
    抱歉,我来得应该还不算太晚。她语气柔和地对我说,眼神中却没有太多的歉意和惊慌,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谁要你来。
    从看到薇薇安的那一刻起,一种烦躁就从我心中生了出来,这烦躁与方才的绝望和愤怒都不同,而是一种委屈。这种莫名却又脆弱的感情让我别过头去,一点都不想再看见她。
    在我的眼角余光中,薇薇安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我张了张嘴,喉间忽然涌起一股腥甜,应该是刚才魔力对冲时震伤了内脏,我用力将那一口血重新咽下,却无可避免地在嘴边渗出了猩红。
    我伸手抹了抹,发现那血怎么也止不住,滴滴答答地流了一手,也就随它去了:我自己的事情,你没有什么道歉的必要。
    薇薇安露出了一瞬间的怔愣,然后她歪头思考片刻,竟然伸出手来,在众人的注视中执着柔软的袖子,轻轻地擦去了我嘴角的血迹。
    血。她低声说。
    谁要你这种姗姗来迟的怜悯。
    她的手指太柔软,我难以忍受地一把推开她的手,从她虚虚的怀抱中重新站起来,注视着站在高处的大神官,他如今已经无法在顾及一位魔法师踏入了神殿这种事情,正满脸讶异地看着我。
    那道伪善的面具终于碎裂了。
    我抬起头平静地与他对视,显然,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很抱歉,圣火熄灭了。我低了低头,看向地面那支白金色的火炬不愧是从光明神指尖落下的火种,当它落在神殿的地面上时,竟然没有燃烧起来,而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但是,您应该也知道兽人血统无法使用魔力的事实,我一字一句地说着,但是我可以。
    拜托了,至少在这里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举起手,回忆着方才的感觉,指尖再次微微一烫,金色的电弧窜了出来,亲昵地绕着我的指尖旋转成一个小小的电球。
    你大神官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好了,大神官阁下,站在一旁的莱昂内尔终于发话了,尽管皇室已经多年来没有出现过天赋卓绝的魔法者,但我觉得诸位应该还没忘记,皇室历来的魔法天赋都是雷电,既然艾希礼能够使用这样的魔法,那么他必定是皇室的血脉无疑。
    而且我之前已经和您说过艾希礼的离开是因为魔力觉醒了,他向大神官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既然如此,那今晚的误会就应该到此为止了。
    大神官低头看着莱昂内尔,又转头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目光是一种独属于沧桑老人的锐利,那一瞬间几乎能将我看透。
    但我不想再回避,我站定在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再用孩子来称呼我:我很抱歉,艾希礼殿下,您可以离开了。
    那一瞬间我的内心竟然没有太大的愤怒,只有悲哀。显然,大神官与莱昂内尔都心知肚明,如今神殿与皇室尚未到撕破脸皮的时刻。为了维护这虚假的平和,双方心照不宣,将这件事情轻轻揭过。
    今夜的死生就在这轻描淡写中散了场,仿佛我只是一颗最无足轻重的筹码。
    但筹码仍有得以换取之物。
    等等,我深呼了一口气,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安洁黛尔阁下,您应该道歉。我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强调道,为您做出的行为。
    因为魔力冲击的缘故,此刻的安洁黛尔鬓发凌乱,面色苍白。她捧着已经熄灭的圣火火炬,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她离我最近,首当其冲受到魔力攻击,洁白的神官袍在手臂处被烧出了焦黑的洞,露出了结着血痂的肌肤。
    对于这位性格高傲的女神官来说,道歉恐怕不是一件易事,她棕色的眼睛闪动了一下,终于看着我小声地说:抱歉,艾希礼殿下。
    我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时,您应该向我的马车夫,那位因为你的光明圣术而摔断了腿的可怜人道歉。
    我已经治愈了他的伤口,我不知道我还有哪里需要道歉。她反驳,眼里竟然一瞬间闪了点屈辱的泪光,更何况我也因为今晚的事情受了伤,殿下。
    若是平日,我大概会因为自己让女士流泪而内疚,但现在,我并不想退让:您今夜受的伤皆因我而起,我愿意向您道歉。但与你我不同,那位马车夫由始至终都是与今夜的误会不相关的局外人。尽管您治愈了他的伤口,但对他而言,那些经受的痛苦完全是无妄之灾。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有点不甘地将目光投向了阶梯上的大神官。
    或许对她而言,向一位没有魔力的平民道歉,远比向魔法师、皇子道歉更屈辱吧我想着,同样抬头看向阶梯上方。
    可惜如今神殿理亏在前,此刻不会有人反对我的要求。
    正如我所料,安洁黛尔看见不表态的大神官之后,神情一下子变得无助起来,犹豫了半刻,她终于不甘而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小声地说:请代替我向那位因我手上的马车夫先生道歉。
    我会替您传达的。
    我平静地回答,突然冲她嫣然一笑,低声说:抱歉,拜你所赐,魔法师最终还是踏足了神殿。
    你她露出愤怒的表情。
    不等她再开口,我恢复了冷淡的表情,重新转过头去,抬头望向大神官,今夜的误会就到此为止吧,大神官阁下。
    就在三言两语间,神殿修复法阵运转,方才由狂风引起的一片混乱已经重归整洁,站在洁白的阶梯上的大神官慢慢地向我颔首,直到我转身离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似乎还一直落在我的身后。
    薇薇安安静地走在我的身后,似乎同样也在看着我。
    我谁都不想理会。
    尤其不想理她。
    第16章 赌吻
    我快步走在光明神殿的庭前花园中。
    薇薇安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叫我的名字:艾希礼。
    我实在不想搭理她,魔力透支使我每迈出一步都双腿发软,所幸现在我的怒气槽是满的,所以我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跳上了马车。薇薇安跟在后面上了车,我就干脆别过头,缩在座位一角,不想和她有任何接触。
    走吧。腹部依旧隐隐作痛,我窝成一团,闷闷地对马夫说。
    夜色中传来骏马清脆的蹄声,马车轻快地奔出了神殿花园,皇城的道路笔直平整,我却觉得腹部在颠簸中隐隐作痛,因为无法承受神圣治愈术的缘故,我只能暂时忍受疼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中我觉得自己的力气在渐渐散去,如同退潮的海滩,潮水过后,只有一片虚无的狼藉。
    黑暗中传来了薇薇安的声音。
    你在生气吗?她问。
    我没有说话,事实上,我也在思考,我在生气吗?
    就在我思考的刹那,马车转过一个道路的拐角,分明颠簸如此轻微,我却在感觉自己的内脏似乎又被震碎了一次。我在黑暗中咬紧牙关忍耐着,不想让薇薇安听见我的□□。
    所幸车厢的角落足够黑暗,薇薇安看不见我的表情,她伸手搭住我的肩膀,似乎想和我面对面:我不明白你
    咳咳咳!
    疼痛在颠簸中泼洒而出,我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鲜血从指缝间流出。马车的帘子在转向中被风吹开,月光泼洒而入,薇薇安注视着我,眼中的疑惑和不解在看到我指缝的鲜血后变成一种不解:你怎么伤得这么
    她仿佛想到什么一般声音戛然而止,忙乱地拽起袖子给我擦血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淋漓的鲜血抹上了她洁白的指间:这一切难道都不是在你的计划之中吗?
    窗帘落下,如同重新落入深海的鲸鱼一般,车厢内归于黑暗,我看不清薇薇安的表情,只能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从你在骑士面前后退开始,不就已经预料到这一切了吗?
    薇薇安没有说话,我感觉她想抽回手的力度,但不知为何,她没有使用魔力,只是在无声地与我角力。我从来没有这么用力过,挣扎失败后,薇薇安终于简短地说:先让我给你简单治疗。
    我不。我执拗地说,我已经开始摸透她的脾气了,只要她不想提的话题,她一定会想方设法略过,除非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车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为什么不说话了呢?你刚才不是还在问我为什么生气吗?
    我轻声地说,连自己也不知是在发问还是在喃喃自语,那就让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吧我是在生气,因为你当时说我应该还不算太晚,让我觉得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在你的计算之中。
    所以,我说得对吗,我注视着她,舌尖碾过那个曾经短暂地给予我信赖与安全感的词语,老师?
    没错。她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声音听上去像一块冰,因为你的魔力觉醒需要一个高强度的刺激,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利用这个契机,并且保证你的安全,这是我目前依旧赞同的最优解,我不认为我有做错的地方。
    她直视我,逐渐适应黑暗的双眼使我看起了她的表情。啊,我终于意识到我为何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讨厌她又追逐她的原因了。
    她实在是有一双太美丽又太薄幸的眼睛,与她温柔的表象实在格格不入,直到此刻她露出这样一副冷静又倨傲的样子,才让人有了真实的触感。
    冰冷又美丽的雕塑,犹如神明俯瞰人间。此前所有花言巧语和温柔,都不过是居高临下的游戏罢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傻。
    我实在不应该怪她,世界上怎么会存在没有缘由的温柔呢,没有人有义务来救我,没有人能体会到你千钧一发、生死关头的恐惧、无助、绝望。
    对她而言,那一刻我垂死挣扎的模样或许只是结局前无聊的过场。
    我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那夜我陷入昏迷时,那一片拂过我面颊的衣袖蒙住了我双眼,使我像溺水的人,天真地自以为抓住了一片浮木。
    我以为至少有一个人,是能够让我稍微信赖一点点的。
    所幸现在的车厢一片黑暗,我鼻头莫名发酸,委屈得不行,只能用力咬住嘴唇,试图把眼泪憋回去。
    只有一点是我依旧不明白。
    你说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但是,最后你来晚了。
    我慢慢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一字一句地说:在你的计划里,没有预料到我的受伤。但是,你我都清楚,从我魔力爆发到神殿攻击法阵启动的间隙里,你完全可以出手,但是你没有。
    在那样一个停顿里,你究竟在看些什么呢?或者,让我们再把时间往前拨动,你没有义务救我,但你却救了我,一次又一次,在那些时候,你又在看、或者想一些什么呢?
    再换个问法吧,我身上,究竟有什么是你在意的东西呢?
    你能告诉我吗,老师?
    薇薇安淡漠地注视我,我同样眼也不眨地凝视她,不愿意放过一丝表情变化不应该,我知道,我实在不应该对我的老师、我的救命恩人如此咄咄逼人。但如今我们注视彼此的眼,确信彼此都如荒原上对峙的野兽,是寒冬中濒临破碎的薄冰,谁先动摇,谁就会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有趣的孩子。半刻的沉默后,薇薇安终于开口。
    别在叫我孩子。我飞快地说,我太讨厌这个词了。
    但你确实是个孩子。她神色不变,我确信自己在她轻快的语气中听到了挑衅的意味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她也相当幼稚。
    如果要给你一个具体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那天晚上你在宴会厅的露台上因为魔药而痛苦地垂死挣扎的样子太有趣了,像个赌徒,即便是一无所有,也渴求抓住最后的筹码。
    我忍不住很好奇,你能这样挣扎多久呢?但冷眼旁观实在太无趣了,家财万贯者一贫如洗,穷困潦倒者一夜暴富,这才是人们所乐见的疯狂赌局,不是吗?
    所以我想帮你增添一些筹码,好让这赌局看上去还算尽兴。
    尽管依旧是被我攥着手腕的姿态,薇薇安的表情也已经恢复了掌控主场的从容直到我看见那一片小小的、鲜红的血渍,落在薇薇安坦然得几乎无辜的脸上,仿佛无暇面具的裂缝。
    那时方才我咳嗽的时候,在慌乱的拉扯中溅上去的一点血,在方才的对话中,没有人意识到它的存在。
    我嗅到了破绽的血腥味。
    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慢慢地说,神使鬼差地,我伸手抚上了她的脸,手指轻轻擦拭那一片血迹:你已经在局中了,老师,您发现了吗?从你对我伸出手的那一刻起,你已经从观众变为赌徒的同谋。
    我在她的眼睛中看见了一瞬的惊惶,可惜很快又消失了,她毫不在意地歪了歪头:是吗?那我们来打个赌吧,赌我找够乐子之后,能不能抽身而退。
    那么,你要不要来订赌注?她笑盈盈地问,表情一如那夜她捧白蔷薇般温柔。
    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微笑的唇角,一道暗红的血痕留在她的唇边,娇艳诡异。
    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以来,几乎是无法自控一般地张开了口。
    就赌一个吻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第17章 【薇】如何与人类交往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人类是一种容易理解的动物,即便我没有人类所谓的感情。
    但在我眼里,和人类达成愉快的交流,其实只需要弄懂利益这种东西就好了。
    以利益作为筹码叫做交易,以利益作为钓饵叫做诱惑。
    人类的世界被谈判桌和赌桌一分为二,理智的君子在谈判桌上锱铢必较,疯狂的赌徒在赌桌上孤注一掷。性、权力、名誉、财富,都是桌上疯狂奖赏中的一种,甚至他们常常歌颂的感情,其实也不过是获得精神满足感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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