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抽烟。
    冯斯乾当然离不了,因此我才故意揪住这点借题发挥,强化他心中的压抑和愧疚。
    他抽完这支烟,我还在落泪,泪痕悄无声息泻了满脸,他再次走过来,食指勾住我下巴抬起头,跟我这么委屈,处处不如你意。
    我拂开他手,你不是曾经打算将我送给殷沛东吗。
    冯斯乾没出声,又重新扼住下巴,拇指擦拭着泪珠,当他指腹掠过我眼尾的泪痣时,他停住,爱怜地磋磨着,泪痣被水渍洗过,越发妩媚动人,在生这个气。
    我望向床单上干涸的污迹,你心狠手辣,我跟不起。
    冯斯乾掐灭烟,洗把脸,吃了早餐带你出去。他说完走向餐桌,我深吸气,后背全是冷汗。
    只要他松一次口,之后在这里待几天我都能寸步不落跟着,他见了什么人,谈了什么,我足以得知第一手黑幕。
    上午十点钟,我跟随冯斯乾下楼直奔停车场,途经一楼大堂的休息区A区,趁他不注意,将存有20万的银行卡塞进沙发垫下。
    江城不安全,这边安全了,可明目张胆依然不行,我通知她飞来一趟,把照片伪装成外卖交给前台,这20万是我许诺她的报酬,我们全程不碰头。
    去酒楼的途中,冯斯乾接到一通电话,江城那边的人被公务牵绊住了,见面推迟到傍晚。
    他挂断后,从十字路口调头拐弯,又行驶了八分钟,停在富丽酒楼门外。
    我和他一前一后下来,什么应酬啊。
    冯斯乾甩上车门,考察团。
    这拨考察团是几个省的考察员合并,负责七座城市的项目监管,其中江城被考察企业是索文集团和广盛集团,这两所集团近期都入手了市里合作的工程,而索文集团的工程正是冯斯乾匆忙撤手并且坑林宗易蹚浑水的那一桩,只不过这伙人不了解上面的内幕,只了解企业的行情,例如投资了多少,从而摸一摸索文的底。
    他们和林宗易都不熟,自然也不认识我,冯斯乾没什么可避讳的,光明正大带我入席了。
    这顿饭我食不知味,一直等待他们谈机密,可是酒过三巡,冯斯乾绝口不提,再拖一会儿酒局都散场了,我实在等不及了,挽着他臂弯打了个酒嗝,醉得不成样子望着他,他们是来蹭吃的吗。
    冯斯乾低下头看我,我醉时极度的风情撩人,他又饮了酒,有些难以自持,伸手抚摸过我面容,还蹭喝。
    我咧嘴笑,他也无声笑着,又喝下半杯白酒。
    张组长我招呼对面的眼镜男,索文的工程前景可观吗?
    张组长说,回本够呛。
    我咬着筷子头,为什么呀。
    他扶了扶下滑的眼镜框,入不敷出,上面拨款太少,索文投入太高,日后盈利平分,根据业内预测,索文至少赔六千万。
    冯斯乾摇晃着酒杯,张组,上面和索文对接工程的这些人,是与更上面的人树敌了吗。
    张组长点头,据说是,挺复杂的。
    我慢条斯理夹了一块海参,不同的圈子搞斗争,关索文什么事。
    张组长说,这我不清楚了。
    我抿唇撂下筷子。
    冯斯乾提前退席了,我们从包厢离开,还是接机的那名下属在电梯口迎接,他开车穿过这条街道,在相距不远的另一条街道泊住,冯斯乾率先下车,我紧随其后,走进一栋装潢风格古色古香的茶楼。
    一个男人在尽头的私密雅间内恭候,我一眼认出他,见过好几次了,出入澜春湾的人也是他,他是冯斯乾探测外面各界风声的爪牙,这人很有一套。
    我们在正中央的茶桌落座,男人站在冯斯乾身侧,冯董,昨天下午林宗易联合华京对您有意见的董事,针对殷沛东的车祸进行调查揭露,结果于您很不利,目前拥戴林宗易的董事多达三人,几乎是董事局三分之一席位了,您阴他的货把他逼急了。
    冯斯乾波澜不惊,还相当有闲情雅致,亲手倒出泉水,在椭圆形的小木桶里涮洗茶具,看来林宗易打定主意进入华京分一部分权力了。
    男人说,您利用刘桐放了假消息,使林宗易翻船,但刘桐这步棋,林宗易没白白浪费,他在出事前就榨完价值了,让刘桐作伪证。您秘书的口供,对外很具有说服力。
    冯斯乾听出玄机,他指节叩击着桌角摆放的花瓶,若有所思问,指控证据是什么。
    林宗易在董事会出示了一份录音,是刘桐亲口向他揭发您对殷沛东动了不好的心思。
    男人打开手机,调出邮箱里的音频邮件,按照您的指示,我收买了章徽荣的秘书,这是秘书发给我的。
    冯斯乾半阖眼眸,靠住椅背养神。一共是一段1分27秒的录音,直到播放结束,我斟了一杯茶给他,他盯着我递来的茶杯,没立刻接。
    男人清空邮箱,对默不作声的冯斯乾说,刘桐生前的录音不足以撼动您,然而风波已起,三位明确站队林宗易的董事向殷沛东提议,由林宗易担任大股东,制约您的野心,达到平衡的局势。
    冯斯乾问,殷沛东什么态度。
    男人表情凝重,殷沛东动摇了,孟鹤草拟了股权转让书,林宗易很可能顺利拿下董事的一席。
    冯斯乾从我手上接过杯子的一霎,反手打落,茶水四溅,陶瓷片也碎了一地,有一片割过我裙摆,剐开尖锐的裂痕,我捂住心口,气息哽住,半晌没有呼出,也一时忘了吸入,僵硬着一动不动。
    男人当即说,冯董,我先告辞。他离去,从过道关严门。
    冯斯乾凝视着我,眉间笑纹浮动,却极为诡异阴沉。
    夫妻同心对吗。他干燥的手掌温柔扣住我脸,在扣住的瞬间,他的温柔灰飞烟灭,只是无尽的戾气与凶狠,林太太的演技,一再瞒天过海。
    我愕然,不知所措面对他。
    冯斯乾问,商量好了是吗。
    原来他并非震怒林宗易耍这一招后手反杀了他,而是怀疑我们里应外合联手算计他。
    可我的确不知情,我摇头,我没有
    冯斯乾本就英气的一张面孔此时显露更为冷冽的寒意,在码头调虎离山,林宗易失算了。这次呢,他豁得出老婆,林太太竟然也肯上阵。
    他拽我到他怀中,我鼻尖紧挨他唇,嗅到一股浓烈清苦的茶味,韩卿,你真以为我不忍心对你下手?你拿我的底线当什么。
    第55章 我是你丈夫
    我艰难张开嘴,冯斯乾右手桎梏我的力道分毫不减,麻木的钝痛袭来,疼到眼前发黑,林宗易策划这件事,我自始至终蒙在鼓里,无论你信不信。
    冯斯乾依然掐住我脸蛋,顺势从椅子上提起,拖着我往门外走,我站不稳,一路踉跄被他甩趴进车里。
    他压下门锁,你们朝夕相处,他的阴谋你不清楚吗。
    我不清楚。我大声辩驳,林宗易疑心我对你动情,他防止我坏事隐瞒都来不及,又为什么向我坦白!
    是吗。冯斯乾朝前倾身,那林太太对我动情了吗。
    从前是演戏,现在呢?他手掌扣住我心口最剧烈跳动的地方,这里有没有真心。
    或许是那些被夜晚卷土重来,冯斯乾的暴戾带给我不可磨灭的阴影,又或是经历了那样多的波折和灾难,他囚禁我却也护住我,我抗拒他却也多次动摇过,在这段彼此都始料未及的故事里,我产生过真心,哪怕只一丁点,我可以因道德底线而扼杀它,但无法逃避它,无法不承认它存在,扼杀是理性的选择,而情感是理性摧毁不了的野火。
    或许冯斯乾也从没正视过自己一次又一次失态出于占有欲作祟,还是对一个图谋不轨的女人难以压制的荒唐情意,我们都有必须逃避它的现实理由。
    我不确定由于哪一种缘故,总之在这一刻,我没有迟疑答复他,有真心。
    冯斯乾静默良久,久到我膝盖跪得瘫软,他冷笑,果然是没长心的狐狸,还演。
    我听到「吧嗒」的声响,最后问你一遍,是他让你来调虎离山。
    我慌张转身,朝车厢的边缘后退,不着痕迹从冯斯乾的禁锢中挣脱,即便他有心利用女人算计你,也不会用太明显的诱饵,你会已知陷阱还掉入吗。
    林太太似乎不了解自己多么诱人。他一把捞回我,再度翻过去,唇掠过我耳朵,如果回去不能时刻拥有林太太,我愿意在深城多留几日。就算明知陷阱,我也上他的当。林宗易不正是打得这个主意吗。
    如同一只铁钳捏住我心脏,横在胸腔挤压,说不上是疼是闷,堵得无比难受。
    我颧骨抵在椅背,午后燥热的阳光投映出冯斯乾那张脸,英朗的眉目,好看的鼻骨,棱角分明的下颌,连上下唇线都生得恰到好处,可这么迷惑人的模样,却浮现出压抑,阴毒,与不可控的堕落的野性。
    纯白变成焦黑,君子沦为恶魔。
    冯斯乾的每一寸都爆发矛盾的东西,这种东西被他抑制伪装了太久,一面蛊惑人陷落,一面又逼迫人出逃。
    他领带尾端垂在我脊梁,墨蓝色的真丝衬衫敞着,拂过车窗摆动,放在车门储物格的手机这时打入一通电话,几番震颤弹落脚下,我余光一瞥,来显是林宗易,我心跳骤然停滞。
    冯斯乾把手机从侧面递给我,接。
    我无动于衷。
    他拽住头发,我脑袋被迫扬起,颈侧的血管紧绷,快要窒息冲破皮肤,后备箱上方的玻璃光影迷离,我面孔沦陷其中,犹如泡沫一般粉碎,冯斯乾的面孔同我重叠,却完整无恙,他再次命令,林太太要视而不见吗。
    我脸色惨白,你到底要怎样。
    冯斯乾笑了,不忍心看林太太沉溺于此刻而冷落自己的丈夫,我帮你接吗。
    我握住他手,重重咬在虎口处,伴随蔓延开来的血腥味,冯斯乾笑容愈加深,林太太的倔强,我偏要治一治。
    他接通搁在耳畔,启唇即将出声的一瞬,我败下阵,颤颤巍巍扑上去接过手机,语调哽咽叫他名字,宗易
    林宗易在开车,途经一片冗长嘈杂的鸣笛,你在哪。
    林宗易听出动静,他一言未发,那端只有他越发沉重的呼吸。
    我憎恨到极点,扭头瞪着冯斯乾,他脸上是恶趣味的笑意,手绕过我脖子,撩开散乱的长发,露出整张光洁的面颊,他轻声提醒我,回答他。
    我声音带一丝颤抖,宗易,我在深城。
    林宗易呼出一口气,你去深城干什么,怎么不告诉我。
    我回复,办事。
    办事?林宗易急刹车,韩卿,你记得我们的关系吗,我是你丈夫。
    当着冯斯乾的面,我不能提及和林宗易是有名无实的协议婚姻,冯斯乾只会变本加厉,我说,我记得。
    冯斯乾不等林宗易再开口,他夺过手机,当场关机。
    我终于彻底崩溃,朝面前的玻璃哭喊,冯斯乾,你有种就杀了我!
    他随手丢开,对付屡犯不改的女人,不允许她解脱才是最好的教训。
    一切止息,我蜷缩在座椅角落,冯斯乾降下三分之一的车窗,点燃一支烟,眯眼抽着。
    一阵暖风灌入,烟雾随之溃散,他冷峻至极的面容也在浓稠的雾霭深处逐渐清晰。
    他怒火因这场漫长的厮缠而平息,取而代之一股讳莫如深的平静。
    在商场没有比冯斯乾更沉得住气、稳得住阵脚的男人,但在感情上他却阴晴不定喜怒不明。
    我嘶哑问他,你相信我了?我来深城林宗易根本不知情。
    冯斯乾朝车顶棚吐出一缕烟尘,我别开头,望着冷冷清清的街道,他亦是望向别处。
    过了一会儿,冯斯乾打电话通知下属过来,没多久那个负责接机的男人从路口驾车驶来,拎着两桶巨大的食盒,冯斯乾抬下巴,给她。
    男人撂在我触手可及的位置,我没动弹,像一尊凝固住的雕塑。
    冯斯乾又续上第二支,自己老实吃,或者我塞你吃。
    我才止住的泪意又翻涌,冯斯乾闭了闭眼,也意识到话说重了,他用力嘬着烟蒂,皱眉不语。
    我拾起粥碗,舀了一勺喝,冯斯乾一直没碰饭菜,只沉默看着我吃,好半晌他熄灭燃尽的烟头,伸手擦拭我眼角泪痕,他触摸我的刹那,我不由自主僵硬。
    男人杵在车外汇报,冯董,江城的大人物腾出空了。
    冯斯乾收回手,几点。
    男人说,在去饭店的路上。
    冯斯乾淡淡嗯,把烟头抛出窗外。
    男人找好临时泊车位,安置完自己的座驾,旋即上车,直奔位于深城市中心的水云间饭店。
    水云间有四层,一二层是按摩唱K,三层是大饭厅,顶楼是独立雅间,我们到达1号包间,冯斯乾推门而入,早已有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在等候,除了男人,还有女秘书和专门的保卫员。
    冯斯乾很客气,徐哥。
    被称呼徐哥的男人招手,斯乾,来。
    我跟在冯斯乾后面,徐哥目光梭巡过我,不太乐意,怎么还带了外人。
    冯斯乾打算安排我去对面的雅间,可他才看向我,我便如惊弓之鸟,样子十分楚楚可怜,他犹豫了一秒,对徐哥说,她不要紧。
    他这样笃定,徐哥也不好再排斥,坐下,我给你拿了内部的机密文件。
    冯斯乾坐在紧挨徐哥的椅子,我挨着他落座,手掏进裙子的口袋里,口袋很浅,更多是装饰,不过足够放一个5.3寸大小的手机,我开机调出录音,面不改色直起腰,主动接替徐哥的女秘书,替他们斟酒。
    冯斯乾全程默不作声看文件,徐哥叩击着文件上的字,只要林宗易签署了正式合约,索文就完了,赔钱是小事,主要会在深水里溺死。
    冯斯乾撂下文件,您的意思是上面内斗。
    徐哥说,他们分了两派阵营,互相博弈,需要契机作为牺牲品,而索文集团就是牺牲品,被搞的一方不明真相,在合作中捞油水,搞人的一方趁机踩住咽喉,倾覆这艘船,扫除对立的敌人,搅进浑水的企业很难独善其身,最终在谢幕时陪葬输的一方。
    我恍然大悟,难怪冯斯乾撤得如此干脆利落,他是摸到风声了,上面的尔虞我诈比商人之间纯粹的金钱斗争要狠得多。
    林宗易人脉不少,可正经的门路都掌握在冯斯乾手中,他故意请君入瓮,自然将内幕压得密不透风,所以林宗易进圈套了。
    我盯着咫尺之遥的文件,可惜没机会拍下来。
    徐哥并没久留,更没喝酒,他嘱咐冯斯乾等五分钟再出发,然后领着下属从水云间的后门低调离去。
    冯斯乾大约二十分钟后才带我出去,电梯从一楼上来的工夫,相邻的9号包间走出一对夫妇,男人认出冯斯乾,立刻疾走几步上前打招呼,冯董也来深城了。
    冯斯乾敏捷摁住我,解开西装纽扣将我包裹进去,拥在胸膛,他身量高大,倒是遮掩住我大半,我一动不动藏匿在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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