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认真问道:春夏,今日是初几?
    回殿下,三月初七。春夏答道。
    没有错,她与婉儿的初见,就是三月初七。
    今日母后动了怒,若是她同时还召见了婉儿
    一丝寒意瞬间凉透心扉,她快步踏出安仁门。春夏急声道:殿下要去哪里?
    去母后那里!太平满心焦灼,呼吸也深了许多。
    这安仁殿附近没有血腥味,今日婉儿应该是好好的。
    她必须是好好的!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绝对不能让婉儿有事!
    第4章 纸鸢
    海棠长枝斜倚在甘露殿的白墙上,微风吹来,粉色的花骨朵刮过白墙,发出沙沙细响。
    武后踏入甘露殿后,宫娥们见武后脸色不好,伺候更小心翼翼了几分。
    阿娘!太平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不等武后允准,她便提着裙角跑了进来。
    武后终是露了笑意,跑慢些,当心摔了。这是她最小的孩子,也是她最宠爱的掌上明珠。
    当太平扑入武后怀中时,她不禁鼻腔微酸,双臂拢住了武后的腰杆,黏糯地唤了好几声,阿娘,阿娘。
    武后觉得蹊跷,这是怎么了?
    踏入甘露殿之前,太平一颗心都挂念着婉儿的安危,可当她再次拥住武后,那些久违的踏实感涌上心头,她忽然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看太平半晌不说话,武后觉察了她今日的妆容,笑道:太平今日长大了不少啊。
    总会长大的太平强忍酸涩,坐到了边上,挽住了武后的右臂,我听说今日阿娘生气了
    武后轻笑,所以太平是来哄母后欢喜的?
    太平重重点头,顺势给武后揉起了肩膀,阿娘别恼,太医都说了,动怒对身子不好。
    武后侧脸看她,四郎说,你昨晚发了魇?
    啊?太平怔了一下。
    武后蹙眉,太医看过后,怎么说?
    太平莞尔,就是怕阿娘担心,所以我才来看看阿娘。说着,她对着武后嫣然一笑,阿娘你看我,气色可是不错?
    武后爱怜地刮了一下太平的脸颊,说吧,这次想跟母后要什么?
    太平强忍下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她若在这时候贸然提及婉儿,以母亲的心性,只怕不会轻易允准,甚至还会怀疑婉儿在掖庭不安分。
    武后看太平欲言又止,没有?
    太平眯眼笑笑,儿只希望阿娘日日开怀。
    武后笑意复杂,还有呢?
    太平伸臂圈住了武后的颈子,今日惹阿娘不快之事,阿娘就当是穿堂清风,过了便过了,好不好?
    太平。武后的声音突然沉下,有些事,不是母后说过了,就真的能过了。
    太平觉察到了武后心绪的变化,佯作不知的模样,摸了摸母亲的脸颊,阿娘,我们不提他们!一日不见阿娘,怎的感觉阿娘都瘦了。
    武后忍不住笑了,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我是真的心疼阿娘。太平认真答话。
    武后轻抚太平的后脑,你若是真的心疼阿娘,太傅那边的课,你可不许再逃了。
    太平顺势嘟囔道:一个人听太傅讲学,实在是闷得慌。
    哦?武后想了想,也是,容母后想想,给你找个伴读。
    太平眸光大亮,多谢阿娘!
    武后正色道:读书可以明智,你可别听世人的那套,女子只须相夫教子。
    太平恳切点头,儿谨遵阿娘教诲!她已经经历了一世,见识过母亲的政治手腕,见识过母亲治下的大周盛世,她怎会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
    母后有些乏了。武后倦声开口。
    太平恭敬地站了起来,对着武后行了礼,儿先告退了。
    武后默然点头。
    在太平走到殿门前时,武后突然唤住了她,太平。
    阿娘,我在。太平转身垂首。殿外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鹅黄色的披帛与雪色长裙相衬甚雅今日的太平妆容,素雅中透着一丝沉静,与往日的太平迥然不同。
    你今日的妆容武后缓缓开口。
    太平嘴角微扬,还是往昔那种天真中裹着骄傲的笑容,好看么?
    武后淡淡笑道:尚好。
    改日画个阿娘喜欢的妆容来!太平笑意渐浓。
    武后却沉声道:女子妆容,只是悦己,莫要取悦他人。
    嗯!阿娘,我回去了!太平昂头一笑,转身提裙,迈步踏出了殿门。候在殿外的春夏连忙执伞追上公主,给她遮阳。
    武后望着太平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想到了什么,召四郎来,本宫有事问他。
    身边女官行了礼,诺。
    太平走出甘露殿的院门后,脚步渐渐放缓。
    她细思着母后的细微表情,倘若母后真是怒极,应当不会平心静气地与她聊那么多。也就是说,可能今日母后根本就没有宣婉儿来考问文才。
    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太平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千步廊口,若不是春夏轻唤,她还不知走岔了路。
    殿下,千秋殿该往这边走。春夏小声提醒。
    太平抬眼看向千步廊的另一端尽头,走过千步廊,那便是掖庭的大门嘉猷门。
    婉儿没有奉诏,便出不了掖庭。
    可是
    太平蓦地浮起一个念头,她往后退了两步,仰头看了一眼天空。今日晴空如碧,微风徐徐,若是在这廊外的空庭中放飞纸鸢,纸鸢若能断线落入掖庭,她带人走进掖庭捡拾纸鸢,也算合情合理。
    春夏。
    奴婢在。
    去把纸鸢拿来。
    诺。
    公主向来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春夏也不敢迟疑半分,当下收起纸伞,趋步赶回千秋殿。
    没过多久,春夏便拿着纸鸢过来。
    太平兴致盎然地拿过了纸鸢,春夏,你帮本宫把纸鸢抛起来!
    春夏点头,拉着纸鸢往后走了七八步,用力往上一抛。
    太平牵着线轱辘往前一跑,纸鸢在空中上下飘荡一会儿,便迎着风飞了起来。太平一边牵线,一边放线,她遥望着纸鸢乘风往掖庭的方向飘去,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日的风向正好,这会儿也是掖庭罪女们集中干活的时候,她的纸鸢只要落入掖庭,她一定可以见到婉儿。
    春夏还是头一次看见公主放纸鸢这么欢喜的,不过公主心情一好,赏赐便会不少。想到这里,春夏也不禁笑了笑。
    差不多了。
    太平估算了一下高度,纸鸢放得太高,只怕要被风吹出太极宫去,现在这个高度,刚刚好。
    一念及此,她的指甲掐上了长线。
    啊!春夏惊呼一声,只见断线的纸鸢在空中打了个旋,便缓缓落了下去。
    春夏,给本宫捡回来!太平顺势下令。
    春夏慌然点头,提裙便沿着纸鸢下坠的方向跑去。
    太平忍笑,也安静地跟了过去。
    彼时,婉儿已回到了掖庭。就算是作诗,她也只能晚上作,这会儿正是劳作之时,她回房换了劳作时穿的粗布衣裳,便匆匆赶往了浆洗宫中衣物的浣衣处。
    几个上了年岁的宫娥瞧见了她,左右递了个眼色。
    婉儿只觉今日的气氛不对,在宫娥之中找寻母亲郑氏的踪影郑氏一人蹲在角落,正在专心捶洗衣裳,并没有注意到她。
    婉儿径直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把衣袖用襻膊系好。
    阿娘婉儿在郑氏面前蹲下,正欲帮她捶洗衣裳,却发现母亲的脸颊上多了一个巴掌印。
    是谁婉儿刚欲起身询问,却被郑氏扯住了手腕。
    郑氏低声道:先洗衣裳。
    阿娘。婉儿心疼地想要摸摸母亲的脸,母亲摇头,示意她不要难过。
    呦!还以为真的飞上枝头了,还不是一样灰溜溜地回来了。身后响起了一个宫娥的声音。
    每晚教书习字吵了十多年,瞧瞧,费尽心机,得到了什么?又一个宫娥冷言冷语地应和着。
    管事女官轻咳一声,都没事干了么?上官婉儿,那边是你今早该洗的衣裳,还不快去洗了?说着,她指了指一旁的大木盆,上面堆满了衣裳。
    婉儿忍怒,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掖庭这段时光总是这样苦涩。
    七日,还有七日,不论如何,她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
    诺。
    婉儿哑声领命,默然走向那个大木盆。
    忽地,天上飘落一只纸鸢,落在了她的身前。
    她下意识地去接,纸鸢上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底愁。
    婉儿记得,上辈子太平放飞的纸鸢上,总会有这么一个字。旧时回忆涌上心头,婉儿只觉戳心的暖。
    记得那时
    婉儿看着太平在纸鸢上写下这个字,愁?
    嗯!太平轻笑,把纸鸢递给了婉儿,笑道:把愁的事都放纸鸢上,然后放飞它。
    放得了么?婉儿淡淡问道。
    太平得意回答,旁人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的我知道。说完,她对着婉儿撒娇道,婉儿,你抛纸鸢,我来放!
    诺。婉儿领命。
    当纸鸢飞上天空,太平忽地把线轱辘递了过来,拿着。
    婉儿接了过来,却见太平忽然掐断了线。
    纸鸢飞了!
    婉儿的烦心事也没了。
    那时候的太平,笑容温暖又天真,在阳光下极是耀眼,她后来的那句话,如今想来也同样余温尚在。
    她说
    若是纸鸢想飞出去,我便让她飞,若是纸鸢想留下,我便紧紧牵着。
    发什么愣呢?管事女官不悦的声音响起,还不快去干活!她欲抢夺纸鸢,婉儿却下意识地想护着纸鸢,拉扯之间,纸鸢竟被撕成了两半。
    婉儿怔怔地看着手中残破的纸鸢,裂开的不仅仅是纸鸢。
    还愣着?!管事女官恼怒地推搡了一下上官婉儿。
    婉儿低首,哑声道:大人,请您把另外一半给奴婢吧。
    管事女官嫌弃地把纸鸢塞了过来,快干活!
    婉儿紧紧捏住纸鸢,心间微酸,垂头走至大木盆边时,便听见院外响起了一串兵甲声。
    将军,这是怎么了?管事女官迎上领头的宫卫,小心翼翼地问道。
    宫卫长没来得及回答,身后便响起了一个久违的温暖声音。
    本宫掉了一只纸鸢在此,谁捡着了?
    第5章 醍醐
    公主息怒管事女官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连忙跪地,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了一个推卸责任的说辞。
    纸鸢被这婢子给撕坏了。
    自始至终,婉儿都背对着太平,哪怕是上辈子,太平也不曾见过她在掖庭的狼狈模样。况且,重活一回,太平与她不过初识,怎会像上辈子那样,事事护着她?
    哪个婢子这般大胆?太平踏入浣衣处的第一眼便看见了婉儿。这个姑娘即便是放在芸芸众生中,太平也能一眼发现她的与众不同。
    也许上官家骨子里就带着高傲,她转过身来,虽是跪地叩首,语气却不带一丝哀求。
    奴婢拜见公主。
    太平看着这熟悉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这一世,她与她只是初见,她若表现得太过熟稔,对婉儿来说并不是好事。
    她的视线落在了婉儿手中的纸鸢上,纸鸢已被撕扯两半,太平惑声问道:为何要撕毁本宫的纸鸢?
    婉儿扬起脸来,眸光坦荡地对上了太平的眸子,若是奴婢说,这纸鸢并非奴婢撕毁,殿下可信?即便已经做好了准备,强压下了再见太平的激动,可在眸光交织的瞬间,还是让她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甚至语声中多了一线沙哑。
    很快地,婉儿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记忆中的太平,是不会穿这般素雅的衣裳。即便是重活一回,太平或许已不是上辈子的太平,甚至也不是那个骄纵而恣意的姑娘。
    心,微微一涩。
    婉儿垂首,不等太平开口,便先低下了头。
    管事女官本想趁机落井下石一番,浣衣处的宫人们谁也不敢得罪她,即便人人都看见了,只要她说是上官婉儿撕坏的,便无人敢站出来说句不是。
    既然上官婉儿识趣,管事女官自然不必费那么多口舌,来人,准备板子。
    是我!是奴婢不小心撕坏的纸鸢!郑氏心疼女儿,慌乱地跪地求饶,殿下,是奴婢!
    婉儿急声道:阿娘!
    太平端声道:本宫知你爱女心切,可你双手潮湿,若真是你撕的,这纸鸢为何半点水渍都没有?
    一句话切中要害。
    郑氏沉默。
    管事女官害怕夜长梦多,殿下,这里就交给奴婢处置吧。
    殿下,撕坏殿下纸鸢者,另有其人。婉儿深吸一口气,朗朗开口,还请殿下明鉴。
    管事女官忙给边上的宫人们递了个眼色。
    宫娥冷声道:上官婉儿,做错事认罚便是,我们都瞧见是你。
    不错!这里就你的手没有水渍,除了你还有谁?另外个宫娥附和道。
    太平本想一句不过是只纸鸢敷衍了事,没想到婉儿竟将两半纸鸢拼在了一起,高高举起,今日这里手掌干净之人,除了奴婢,还有这位管事的大人。这纸鸢上有抓破的残迹,殿下可以比对奴婢与大人的指印大小,看看到底是谁撕破的纸鸢?
    管事女官只觉背心一凉,狠瞪了婉儿两眼,辩解道:纸鸢一直被这贱婢抓在手里,她为了脱罪,一定动了手脚觉察到太平的眸光中多了一丝冷咧之气,管事女官暗觉不妙,连忙噤声。
    太平逼近管事女官,凌厉的气势让管事女官越发地害怕。
    你方才唤她什么?
    管事女官张口结舌,贱婢
    太平冷嗤一声,谁是贱婢?话是说给管事女官听的,也是说给那两名附和的宫人听的。
    看见公主脸上有了愠色,众人谁也不敢答话。
    太平总说别怕,可她并不知道,我怕她被别人伤害,怕我无法护她周全,怕她沦为阶下囚,与我一样,被人踩到污泥中,肆意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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