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疲惫地抬手捏了捏眉心,忘尘轻轻叹了一口气,正想着赶紧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起,却不想一进院子,便发现阿细屋内的灯还亮着。霎时间,他的心中腾起一阵暖意,却又有一些无奈,紧接着脚步一转,撑着伞朝那边走去。
    阿细,这么晚还不睡,是在等我吗?
    忘尘一面收起油伞,站在屋檐下甩了甩上面的水,一面扭头朝屋内看去,而那屋里的少年听见他的声音,立马放下了手里的纸鹤,飞快地跑了出来。
    忘尘哥哥,你回来啦!
    他似乎很开心,琉璃一般的眼儿笑得像两个弯弯的月牙,也不管面前这人身上是否被雨淋湿,一脸雀跃地扑进这人怀里。
    忘尘被扑得一阵后仰,看向这人的眼神里满是宠溺,他伸手摸了摸哥舒睿的发顶,却故作生气道:不是和你说过了要早些睡,不必等我的,怎么都这会儿了,还亮着灯?
    哥舒睿闻言,原本扬起头看着忘尘的目光立马转到了一边,心虚地笑道:睡睡不着。
    忘尘又岂能猜不到他那点小心思,却只是既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句:你啊
    乖,早些去睡吧,明日别再等我了。他柔声说道。
    但面前这个向乖巧的少年抿唇笑着摇了摇头,显然在这一点上有着超乎寻常的固执,坚决不肯退让。
    你不必担心我,我
    然而就在忘尘还想劝劝这人时,哥舒睿却忽然将一个细竹筒献宝一样地举到他眼前,说道:今天有只乌鸦飞进院子里来了,脚上还绑着这个。而一见这人手里的东西,忘尘原本清俊的眉宇瞬间染上了一分暗色。
    他微微地顿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哥舒睿的肩膀:走,先进屋。一边说着,一边半推着将这人送入屋内,随后迅速合上了房门。
    哥舒睿似乎是察觉出了这支细竹筒对于忘尘的重要性,也不再粘着这人,乖乖让到了一边,远远地站着,就好像要离忘尘越远越好。
    见状,忘尘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安全。哥舒睿道。
    忘尘哭笑不得道:这又不是爆竹,你怕什么?
    那不一定,哪有谁家好好的信鸽不用,用只乌鸦送信的?乌鸦报丧,一看就不吉利,准没好事。哥舒睿振振有词地说道,说完闭上眼,连耳朵也一起捂了起来。
    忘尘:
    他好笑地看了眼这人,也不再说什么,而是伸手从怀中暗袋内摸出一盒千重阁特制的细香,取了一根放在烛火下点燃,然后抽出细竹筒内的纸笺,用那香的烟气在纸上熏了熏,瞬间一行小字便显露出来。
    快速地看完信笺上的内容,忘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情也愈发凝重,接着他一顿不顿将纸条伸进火里,不多时便化为了灰烬。
    而闻到烟焦味后,哥舒睿便睁开了眼,见这人面露忧色,不由得也跟着担心起来。
    忘尘哥哥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双亮亮的眼睛也暗淡了下来。
    忘尘见他低落的样子,原本揪着的心忽而便软了下来,走过去抱住他,柔声道:我没事。
    然而哥舒睿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就好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耷拉着脑袋。又过了会儿,他退开身,强装无事地抬起头来:我去睡觉了。
    忘尘没说什么,只笑道:好,早点休息。只是说完之后,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多言了一句:过几日我可能要出趟门,你在驿馆好好呆着,不要乱跑。
    哥舒睿瘪着嘴,不满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乱跑。
    但忘尘显然不吃他这一套,逗他道:我还不懂你吗?就爱贪玩儿。
    面前的少年似乎被他说得生气了,气鼓鼓地往床上一钻,蒙着头不理他了,看得忘尘又是一笑,只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他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走到床边替哥舒睿掖了掖被角,等做完这些之后,才拿起靠在墙边的伞,出去时不忘轻轻带上了房门。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他以为本该已经睡去了的少年,非但清醒着,而且比这三年以来的任何一天都要清醒。
    长夜漫漫,细数更声,可同样是水声,与屋内的更漏声相比,却显得屋外的雨声朦朦胧胧。床上的哥舒睿睁着眼,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帐顶,好似在发呆,但仅仅只是好似而已。
    他在等一个人。
    随着一道电光骤然划破了黑夜,惨白的光芒从窗外投入的那一瞬间,一道模糊的剪影被映在了雪白的墙壁上,而当哥舒睿看到这抹影子的时候,便知道他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你来得比吾预想的晚了许多。哥舒睿语气平淡地说道。
    被他提及的那人似是并不打算现身,也不准备解释明珠太子的身边还守着一只从千重阁里飞出来的小虫子的事情,只恭敬地说道:尊贵的教主大人,好久不见。
    哥舒睿慢慢坐起身来,微微侧目,循着声音朝身旁阴暗的角落处扫了一眼,却没有半点要和这人叙旧的意思,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接下来的几日,你这边可有什么安排?
    隐藏在暗处的慕容鸩顿了一下,幽幽道:教主何故有此一问?
    哥舒睿此刻心情不佳,便懒得同他打哑谜,直接道:几日后,千重阁与吏刑司这边应会有所动作。
    慕容鸩微微地眯了一下眼:原来如此。可他虽然这样说着,语气里却并无意外之感,反而唇畔笑意渐渐加深。
    哥舒睿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
    但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慕容鸩出言打断,只见这人自墙角的阴影之中缓缓走出,微笑着来到哥舒睿的床前,而在他的怀中,一具面容栩栩如生的人偶正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凝望着虚空。
    教主可还记得,三年前,在教主准备动身去参加那一位的万寿宴之前,本司曾向教主请过一个赏?
    乍然听了这话,先开始哥舒睿并没能想起这人所说的那个赏是什么,还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的。那时候他半真半假地想要借刀杀人,只是最后赵祎那老不死的东西走了狗屎运,明明那么险之又险的局面,竟让那人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
    一想起这事,哥舒睿眼底的恨意瞬间一闪而逝,而就在他正是出神之际,又听慕容鸩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声。
    只见这人伸出手,轻抚着怀中人偶墨色的长发,美丽而妖异的眼眸中似是蓄满了深情:教主既然想要对付千重阁了,那便让属下亲自出面,为您排忧解难如何?
    当初慕容鸩就曾说过这句话,却不想三年过去,这人对那位千重阁阁主的执念如此之深,倒是让哥舒睿有些意外了。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这人,直到过了许久
    他忽然也跟着笑了起来,眼里更是一派天真烂漫,仿佛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般,可他话里的深意却叫人不寒而栗。
    既是如此
    祭司大人可莫要让吾失望才是。
    ☆、289章 不告而别
    慕容鸩离开的时候,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悄悄地来,轻轻地走,整个驿馆除了哥舒睿,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里曾经来过一个不速之客。
    而自那之后又过了几日,天空才逐渐放了晴,不过或许是最近雨下得太多的缘故,虽然还没到立秋,但傍晚时却已经可以感觉到初秋的凉意。
    除此之外,一切看上去似乎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色里按部就班,忘尘依旧每日早出晚归,而哥舒睿也仍然每日折纸。
    只不过,他心里清楚
    这一切都是假象,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千重阁的办事效率一向很快,那天雾若一收到指令便立马派人安排下去,加盖着印记的信件送出去之后,不多时就收到了凤玉楼正快马加鞭赶往此地的消息。
    从关外到桂州路途遥远,几乎横跨了整个大夏,加上传递书信也需要时间,因此纵使赤魔宫的人马几乎是在日夜兼程地赶路,也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算是踏入了桂州地界。
    根据一路的探子回报,这一行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在明晨抵达灵川县,而按照玄霄的指示,这份消息在传回的途中,经由千重阁的分舵另抄录了一份,同步递送到了忘尘这里。
    不过玄霄并没有让他出面插手此事的打算,而只是以下属的身份,礼节性地支会了他一声目前的情势发展而已。忘尘也能够理解这人的许多考虑,比如从他这边大规模抽调人手很可能会打草惊蛇等等,但他思来想去,总是不放心,最后决定对外称病,暗中则悄悄走一趟灵川县。
    说起来桂州地辖甚广,灵川县虽然属于桂州范围,但距离他所在的桂州城尚还有些距离,由于之前灾害频发,他忙于各种事情不得抽身,而现在若是想先赤魔宫一步赶到那儿去,今晚就得动身。
    既然打定主意,有些事情便需要早早准备起来,比如明日一早,他病了之后该怎么办之类的,等等等等
    这一天,忘尘一反常态,回来得很早,而当他甫一进院门时,就看见院中那棵芭蕉树下放着一张竹编的小几和一只竹制小椅子,一名少年背对着他坐在那里,怀里捧着半个西瓜,手里拿着一只小勺,正挖得起劲。
    忘尘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早回来了一会儿,便撞见了这么一副画面,不由得愣了一下,皱眉道:阿细?
    而那少年像是也没想到自己偷吃的事会被逮个正着,闻言顿了一下,心虚无比地慢慢转过头来。他有些窘迫,磕磕巴巴地说道:忘尘哥哥你回来了,怎么今天这么早啊一边说,一边悄悄抹去嘴角粘着的一粒西瓜子,目光躲躲闪闪地不敢看这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透出一丝微妙的尴尬。然而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以后,忘尘非但对这种尴尬产生了免疫,甚至还有点想扶额叹气。
    我再回来晚点,你这半个西瓜就可以正正好没了,是不是?
    哥舒睿自知做错了事,身体一侧,挡住背后的罪证,呐呐道:我,我只吃了半个。
    还有半个,没来得及,对不对?忘尘说道。
    哥舒睿被这人一语戳中了心思,攥着勺子无言反驳,只好只个劲儿地嘿嘿傻笑。
    你啊,怎么这么贪嘴?
    忘尘见状,无奈摇头:西瓜性凉,你又身子不好,一次吃这么多下去,小心晚上再肚子痛。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哥舒睿走去,眼见着就要朝小几上放着的半个西瓜伸出魔爪,正当此危难之时,哥舒睿骤然起身,一把握住忘尘的手!
    忘尘哥哥,你看夏天都快过去了,再不吃,就吃不到了!哥舒睿可怜兮兮地哀求道,说完还不忘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桌上的西瓜,就好像在和人家做最后的告别,看得忘尘一阵好笑。
    不过笑归笑,在这种原则类问题上,即便是这人求他,忘尘却是半点也不打算心软的,不然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一旦松了口,面前这个小鬼灵精有的是办法让他变得没有办法。
    见来硬的不行,忘尘便放软了语气,哄道:今年夏天过了,还会有明年的,等以后你好些了,想怎么吃都行。
    他原本只是像往常一样顺着这人的话随口一说,并没想太多,然而哥舒睿在听到这句话时,唇畔的笑容忽然像是冻住了一般。
    明年的夏天一切就都结束了吧?
    没有了硝烟与战火,他们一起去过的那处湖边,雨后的荷花一定会
    开得很好吧?
    哥舒睿突然感觉自己僵住了,明明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四周冷冰冰,空旷旷,那种无力的感觉就如同又回到了许多年前,跪在雪地里的那一天。
    这是不应该的。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人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不能展现所有不属于阿细的情绪,在这人的面前,他只可以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可是
    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那一瞬间,哥舒睿忽而闭着眼低下头去,因为他怕自己眼里深藏的悲哀会被这人看出来,而忘尘见他神色有异,下意识握住这人的手,一脸担忧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
    哥舒睿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只是刚刚忽然有一阵风,沙子吹进眼睛里了。说着,就抬起手来想去揉眼睛。
    别揉。忘尘拦住他的手,柔声轻轻道:哪只眼睛,我帮你吹吹。
    哥舒睿指了指左边的眼睛,闷闷道:这只。然后任由忘尘将他轻柔地揽在怀中,看着这人忽然凑近的脸。
    这个人,虽然只算得清俊,可在哥舒睿的眼里,世间所有的佳人都比不上其万分之一,他爱他的清雅如竹、温润如玉,爱他看着自己时,眼中的温情。
    这或许
    是他最后一次,能够这样看着他了。
    哥舒睿深深地凝视着忘尘,用目光一笔笔描摹着这人的眉眼,仿佛要把这人的样子用刀一笔笔刻在心里一样,直到耳边忽而传来忘尘有些焦急的声音,才惊觉自己终究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
    怎么了,是还难受吗?忘尘问道。
    哥舒睿抬手抹了抹眼睛,摇头道:好多了。
    而听他这么说了,忘尘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些刚刚还想责备这人偷吃的话,这会儿也都全没了踪影。
    但哥舒睿明显还记着方才的事情,小心翼翼地抬头道:忘尘哥哥,你别生气了。
    闻言,忘尘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失笑道:好了,以后不准这样了。
    嗯。
    哥舒睿乖巧地点了点头。
    而在这之后,忘尘又交代了哥舒睿许多事情,诸如他晚上要出一趟门,明早对外要说他病了云云之类的。
    这人啰啰嗦嗦讲了很多,还担心他这,担心他那的,但无论这人说什么,哥舒睿都静静地听着,尽管他知道明天早上当太阳再升起的那一刻,这世上便再没有阿细了。
    从今以后,他只是哥舒睿,是那个余生都将背负着仇恨活下去的苍狼十一皇子,而那些曾经亏欠过他的人,他会问他们一样一样地用血讨回来。但在离开之前,他想以阿细的身份最后给他深爱的人留一份礼物。
    其实他本来是打算亲手将这件礼物送给忘尘的,但他现在忽然改变了主意,因为他原以为自己可以装作云淡风轻地面对这个人,可到头来却发现只是高估了自己。
    对于他来说,这世上最残忍的便是离别。
    所以,他不想告别。
    ☆、290章 真想给他一巴掌
    只可惜,有很多事情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发生改变,正如从当年他选择服下玉色琉璃的那一刻开始,结局就早已注定。
    但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不后悔。
    再漫长的黑夜也终会迎来破晓,而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入密林,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倾泻而下,好似一根根垂挂下来的淡金色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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