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玄霄亦冷冷回答,望向这人的目光似泠泠一捧冬雪。
    闻言,李惜花轻轻扯了一下嘴角,转过身来,逆光将他变得如画上裁下的一抹剪影,脸上表情看不分明。
    你不该来。他心情复杂地说道,手中却渐渐握紧了那把琉璃般的妖刀。
    而这人说得没错,玄霄的确不该来,他明知这一战摆明了是赤魔宫的圈套,凤玉楼肯定包藏祸心,不过
    那又如何?
    用没有握剑的那只手从怀中拿出一张叠了两折的纸,轻轻抖开,其上的字迹便展在了眼前,赫然正是当初赤魔宫下到千重阁的那张战帖,玄霄扫了眼纸上的内容,复又抬起头来。
    愿与君一战。他说道。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忽来一阵强风吹得两人衣摆翩飞,如旗猎猎作响,这人捏着纸的手一松,那张战帖立刻乘风而起,飘下万丈深崖。
    然而对面的李惜花不言,只神情平静地看着这人,可就在他们目光相接的那一瞬,他整个人却似过电一般猛地一怔。
    他读懂了这人的眼神。
    那是一种对对手的强烈渴望,是和他一样身在高处的孤独,令人不由得生出一种照镜观己的错觉。
    同样的感受,同样的渴求,同样无人能懂的寂寞
    于是
    霎那之间,他全身的血液仿佛一滴落入滚油的水,迅速地沸腾起来,先前所有的顾虑与之相比都不再重要,此刻满心满眼里只余下眼前这一人。
    李惜花深吸了一口气,就像是在努力平复身体里所有的躁动,微微垂下的一双眼眸,再抬起时已然灿若星辰。
    他微微地笑了起来,一字一字掷地有声:愿与君一战!
    而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他举起手中的刀,周身气势亦随之一变,仿佛封存多年的利刃终于洗去尘埃,露出了它本来的锋芒。
    山岩嶙峋,四处寸草不生,只有苍松翠柏傲然挺立在悬崖绝壁之上,经年累月,风霜不易。但在这一刻,刹那间风息树止,万籁俱寂,极峰之上肃然对立的两人皆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却是谁都没动。
    不过,这分静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一声悦耳的轻鸣,玄霄眼神一凛,手中长剑骤然出鞘!
    这一回,他没再像往常一样存有试探之心,而是毫无保留地起手便是一招阳春白雪,寒芒乍现的刹那,剑气激荡,内力外展化作漫天细雪,与纷繁的剑光在晨曦中融为一体,极快,也极亮!
    那已不是常人目力可以追及的剑!
    更不是一般人能够接住的剑!
    但李惜花却无声地轻轻一笑,手中长刀从容一转,幽紫刀光碎成繁星万点,逐着身旁飘过的每一片雪。
    兵器交锋之声在耳畔连成一线,双方无论出招还是接招都如行云流水一般,不过瞬息便已过了数招,就在正打得难解难分之时
    意料之外的变数忽生!
    李惜花居然在出招中途,速度异常地强行变招,调转刀锋直指玄霄的咽喉而来,逼得他不得不也跟着变招,就因为这点毫厘之差,被对方捉住了一处空门,眼见着就要落败!
    然而令李琴皇没想到的是,对他有利的局势竟在最后关头又一次生变,原本握在这人右手的剑倏然换至左手,剑破长风,硬生生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瞬间,刀剑相斩!
    两股强劲的内力撞在一起,狂风呼啸之间,连大地都为之隐隐震颤,而握着刀与剑的这两人更是被这股巨大的力道猛地推了出去。
    李惜花反应极快,施展轻功凌空一跃,轻盈落地。不过玄霄这边显然就没那么轻松了,只见他将手中长剑猛地插向地面,却依然阻止不了后退的冲劲,剑锋与地表擦得火花四溅,连退数丈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这人竟然能双手用剑,并且用得还分毫不差?
    待这阵风慢慢弱下,漫天飞雪纷纷坠落,李惜花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隔着雪看向这人,殊不知对面的玄霄心下亦是惊骇万分。
    不过他吃惊的是李惜花的内功之深厚,恐怕犹在他之上!
    也正由于这如此可怕的内力,原本潜藏在他身上的暗伤被彻底引爆,即使他一忍再忍,最后还是喷出一口暗红的血来,溅在岩石上分外扎眼。
    李惜花猛地皱眉,心更是止不住地一颤:你身上有伤?
    闻言,玄霄漠然地瞥了一眼这人,想到反正这个人也见过他的脸了,便索性把碍事的银质面具摘了丢在一旁,伸手草草抹了一把嘴角的残血,紧握手中的玄色长剑重新站了起来。
    而见他再次提剑,李惜花眉头皱得更加紧了,退后了一步,沉声说道:无需再比了,我认输。
    玄霄:
    紧抿的唇角逐渐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缓缓抬眼,眉宇间一片孤傲,冰冷的眼神更是令人望而生畏,简直与李惜花在客栈所见的剑圣判若两人。
    我以为我们是同样的人,你会懂我,就如同我懂你一样,但刚才你没尽全力。
    李惜花:
    他心虚地伸手摸了摸鼻子,接着轻笑出声:阁主不也是?极情剑被誉为当世武学巅峰之一,不该只是如此。
    这回换成了玄霄不语,顿了顿才幽幽道:既然这样,再来。
    可是
    李惜花欲言又止,本想说你身上有伤,我们改日再战也不迟,但想了想,还是把这些话又咽了回去。
    就像这人所说,在武道一途之上,他们是一样的人,所以他懂他,懂他对于这一战的重视,更懂得如何尊重对手。
    战
    唯有全力一战!
    握着刀的手慢慢收紧,李惜花深吸了一口气,敛起唇畔的笑容,肃然道:那就一招定胜负。
    好。玄霄答道。
    晨光融暖,清风裹挟着细雪在乱石层叠的山顶翩然起舞,而站在这漫天飞雪中的两人静静注视着对方,犹如这世间只剩下彼此。
    随着李惜花周身战意节节攀升,外展的内力扰动气流,在所过之处留下一阵微风,轻轻拂去了岩石上的尘埃。见状,玄霄也微微地眯了一下眼,绷紧肩背略略压低了身体重心,如一只潜伏在草丛中伺机而动的黑豹。
    下一瞬!
    剑的寒光与刀的紫影同时在空中留下一线残虹,快得仿佛才刚刚开始,便已华丽落幕。
    那一剑,声势浩大,带着足以睥睨一切的霸道,如君临天下,众生俯首!那一刀,气吞山河,无坚不摧的刀意似能斩破万古长空,眨眼天倾地转,万星陨落!
    天地日月皆在这一刀一剑下刹那失色,顷刻间足以吞山饮海的磅礴内力骤然化作狂风与暴雪怒哮而来,一时草木尽折,山崩石裂。
    只此一招,胜负已分。
    是我败了。
    玄霄淡淡说道,随着他这一句话,手中长剑竟应声而断,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可是剑的主人此刻已然顾不了这许多,彻底爆发的伤势也远不如他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平淡。他捂着胸口,闭了闭眼,最后终是忍不住又呕出一口血来,艳丽的红色打湿了他的衣襟,在胸前洇开一团血渍。
    下一秒
    这个总是如剑一样不肯轻易弯折的人,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却是再也站不住,脚下一个踉跄朝后倒去。
    意识恍惚间,他似乎感觉有人朝他飞奔而来,焦急无比地唤了他一句
    阿玄!!!
    ☆、234章 原来谁都不是例外
    灰蒙蒙的细雨落在窗上,明明时值正午,一切却在这份阴沉的笼罩下仿若褪了色的旧相片,那是连烛火也照不亮的晦暗,无声中弥漫着一股压抑。
    客栈房内靠墙角的一张床上,一人眼睫微颤,在如豆的烛光中缓缓睁开眼,紧接着气海穴处一阵剧烈的涩痛令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这是
    回客栈了?
    惊疑不定的玄霄立即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发现确实是回了客栈后,他伸手在伤处轻轻拂了一下,似乎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才十分费劲地撑起身来,略略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势,而这一查,果然不出所料。
    玉皇顶上倾尽全力一战使得他身上的内伤再次加剧,并且严重到短期内完全不能动武,否则恐有性命之忧的地步。可确认了伤势后,相反,他却渐渐一脸平静,甚至连方才初醒时眉宇间一闪而逝的痛苦之色也消失不见了,就如同身受重伤的那人并不是他一般。
    玄霄起身下了床,面无表情地将衣服穿好,然而就在抬眼时,他目光忽而触及桌上放着的那把断剑,瞳孔轻轻一缩。
    就这般隔空遥望着桌上的剑,他沉默着站了很久,才走到桌边拿起渊夜,握住剑柄的手依旧很稳,只不过长剑出鞘再不复往日锋芒,剑身断裂处光滑平整如镜面,足可见那人内力之深厚,简直骇人听闻。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李惜花的刀。
    虽然他也曾从别人的口中听闻过那把妖刀在当年名噪一时的赤魔宫暗尊手中是如何所向无敌,可在没有亲身体会前,这世上无人能想象那带着劈山裂海气势的一刀,是如何做到刀锋所指之处风啸龙吟,天地皆惊的,而这一切的一切令他即便现在回想起来,惊叹之余仍不免心头震动,沸腾的热血久久难平。
    这一战,他纵使败了,却败得心服口服,甚至那一刻,他虽败犹喜,因为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能真正与他并肩。而在那一天,他终于确定他找到了那个他一直想要的人,那是一个值得他毕生尊敬的对手,一个了解他的知音,以及一个爱他与他爱之人。
    也许,他真的可以
    不再寂寞了。
    指尖轻轻拂过残剑,玄霄垂下眼,似是还在回味记忆之中的那一战,过了会儿才还剑入鞘,拿着剑和伞出了客栈。
    外面的雨一直下得很安静,撑着伞的人也同样安静地走在街上,一袭黑衣上沾了不少飘落的细雨。他并没有走很远,没过多久就在一处无人的树下停住了脚步,蹲下身拔出手中的断剑,全无半点爱惜地用它刨了一个坑。
    那不过是一个随处选的地方,不经修葺,也没有半点装饰,就这样,他把这柄跟了他十多年的剑亲手葬了,一同埋葬的还有那人曾给予过他的一切。
    这大约,就是天意。
    做完这一切之后,玄霄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土堆,接着便撑着伞,独自又从树的阴影中走回了雨幕里。
    而在回客栈的一路上,他都在想要如何同李惜花解释,那天在他失去意识前,那人充满关切的一声呼唤至今还深刻在心中。
    李惜花认出了他,明知道他的身份却依旧关心他,那是不是也意味着
    思及此处,玄霄的眼底掠过一点暖意,仿佛冰雪中一瞬绽放的花,就这样怀着一点点的忐忑,一点点的纠结,和许多许多的期待回了客栈。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上楼之后,他竟会在这人屋内听见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一墙之隔的房间内,一名身着鹅黄色裙袄的女子正泫然若泣地看着李惜花。
    公子,你当真不记得奴家了吗?
    而一旁的李琴皇显然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全无半点慌忙不说,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彬彬有礼却又无比疏离的微笑。
    姑娘应是认错人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认错的!去年腊月洛阳城中的紫霞轩,公子曾与奴家春宵一度,难道这些公子都忘了吗?
    女子死死地攥着手绢,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哭道:若不是因为发现怀了公子的孩子,又因此得罪了轩里的妈妈,奴家又怎会被他们赶出来。
    她哭得伤心,气都有些接不上:奴家实在,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来寻公子的,求公子看在我们母子命苦的份上,收留奴家吧。
    去年腊月,洛阳?
    李惜花听得一愣,倒当真叫他慢慢想起了这个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他隐约记得
    他那日好像是因为躲在暗处看见玄霄亲吻了唐梦柯,为此大受打击,确实到青楼买过一夜醉,之后醒来,也好像就是这个姑娘在他身边伺候,叫
    叫什么名字来着?
    就在他正努力回想着当日情形的时候,那姑娘见他迟迟不应,还以为他是不肯认,顿时泪如泉涌,颤着身就想给他跪下:求您了,奴家真的无处可去了,求公子发发善心,看在奴家肚子里孩子的份上,求您
    不管眼前这人说的是真是假,向来怜香惜玉的李琴皇都绝不可能让一个怀有身孕的弱女子跪在自己面前,于是连忙扶住她,柔声安慰道:先别急,在下帮你想办法便是。
    许是李惜花太过吃惊了,居然一直没能发现门外敛了气息的玄霄,所以当这人猛地推门进来时,他表情瞬间空白了两秒。
    阿玄?他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脸上的从容退了个一干二净,心虚道:你的伤如何了?
    而那姑娘闻言亦是回头,被身后这人的突然出现搞得连哭都忘了,只愣愣地盯着这人看。
    玄霄的脸色沉得可怕,无视了李惜花的话,一步步径自朝那姑娘走去。
    他平日里本就气势迫人,此刻目光冷沉如荒原上的飞雪,看得那姑娘一个寒颤,吓得连连后退,往琴皇身后躲去,颤着声问道:你,你,你是谁?
    阿玄
    李惜花唤了他一声,见这人根本半点理自己的意思也没有,无奈只能转而对那姑娘说道:别怕,他是我朋友。
    呵,朋友?
    原来在人前,他们的关系也就只是朋友。
    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女人,玄霄的话音愈发冷了,幽幽说道:问别人的名字之前,不应该先自报家门吗?
    奴家
    女子死死拽着李惜花的衣袖,明显惊吓过度,哆哆嗦嗦道:奴家,绿鸢。
    绿鸢?
    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玄霄微微地眯了下眼,接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倏然间变得严词厉色,一针见血地质问道:说!是谁告诉你,他在这里的?
    许是女人天生的直觉让她产生了一种危机感,绿鸢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胆子,梗着脖子急于宣示主权道:这是公子与奴家之间的事情,你是谁,与你何干?
    与他何干?
    这一点他倒也很想知道!
    玄霄朝这女人又逼近了一步,冷声斥道:琴皇与本座约战玉皇顶之事,所知者不过五指之数,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然而凌月儿给绿鸢所下的暗示中并不包括这一点,因此她根本就回答不上来,只能结结巴巴道:奴家奴家
    看她答不上来,玄霄索性上前想要将这女人拉出来细问,一旁的李惜花见状,下意识便拦住这人,将绿鸢护在了身后。
    虽然他也知道这里面很可能有问题,但在事情搞清楚之前,也不愿见面前这人如此咄咄逼人,先前唐梦柯的事也就罢了,这一次对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又是这样,这人难道就没有一点同情怜悯之心吗?
    阿玄!李惜花皱眉,忍不住加重了语气。
    玄霄冷冷抬眼,眼底明晃晃的讽刺仿佛一把尖刀扎在他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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