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身材纤细,穿着一身麻布衣裙。她头发又黑又长,用荆钗在脑后盘着。
    她的形象跟楼画以前幻想过的模样差别并不大。
    唯一一点就是,这个女人没有脸。
    她白皙的皮肤上没有五官,声音也似从天外而来,在这样一间阴暗的屋子里无疑怪异到有些可怕。
    但楼画却似乎一点都不奇怪。
    他不懂什么叫感情,被幻境控制大部分自我后也依旧如此。
    即使眼前的一切是按照他所设想的那些一比一复刻出来的,他也无法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亲眷感。
    他只知道,这个人是他的母亲。
    母亲,是要被温柔以待的。
    于是楼画尝试着冲那女人笑了一下,女人这就轻轻拍拍他的头顶:
    走啦。
    他点点头,起身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推开门时,门外刺目的阳光让他有点难受。
    楼画闭着眼睛稍微缓一会儿,眼前的一切才不那么刺眼。
    他看见院子里灼灼盛开的桃树下,肤色黝黑的男人正在小凳子上坐着,脚边摆了一堆木头机关,似乎是在捣鼓什么小玩意。
    他跟女人一样,也没有脸。
    男人冲楼画挥挥手,爽朗的笑声传来:
    幺儿,怎么才起,快来看看,你想要的木头匣子是不是这个样子?
    他们对待楼画的态度和语气都很奇怪。
    明明他是个成年人的形象,父母对他的态度却温柔又溺爱,像是在对待一个小孩。
    楼画看着这一切,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午后阳光正好,院子那棵桃树下,还有些突兀地立着一个稻草人。
    那个稻草人的笑容和记忆中一样丑,楼画远远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够,最后走过去熟练地轻轻抱住了它。
    稻草人还是那样扎人,但也还是那么温暖。
    楼画抱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稻草人胸膛中传来一声心跳声。
    不知何时,稻草人的身体也变得柔软了些,还带着淡淡的檀香。
    楼画愣了一下,抬眸看去。
    他抱着的,从稻草人变成了一个眉眼清俊的男人。
    那人一身烟青色衣袍,长发用木簪简单束起,眉眼间神色淡漠,单单是看着就叫人心生一种不可触碰的距离感。
    但楼画一点也不觉得他难以亲近。
    他冲他弯起眼睛,没头没尾地问出一句:
    你喜不喜欢我?
    听见这话,男人的神色莫名有些不忍。
    他弯唇冲楼画笑笑,但笑容中却无端带了些哀伤。
    他只轻轻应了一声:
    嗯。
    听见回应,楼画像是讨到了糖吃的小孩。
    他又往男人怀里蹭蹭,深深嗅了一下他身上的檀香。
    来,小画,尝尝娘亲刚做的桃花酥。
    直到女人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恬静。
    楼画转头看了一眼,女人正端着一盘桃花酥,另一只手捏了一块,像是想喂他。
    楼画听着她的语气就能想象到,如果她有脸,现在的表情一定是温柔带笑的。
    他看着女人手里的桃花酥,但没让她喂,而是自己拿了过来。
    尝尝吧。女人语气带着些期待。
    楼画看这那块精致的糕点,抬手要送到口中,但手腕却被眼前的男子握住了。
    他没多在意,把手抽出来,执意要尝尝,就低头咬了一小口。
    但下一刻,他就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这桃花酥又苦又涩,还带着泥土的腥味。
    但咬开后的样子,明明还淌着红色的夹心。
    楼画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女人见他这样,问:
    怎么了,不好吃吗?
    楼画冲她笑笑,摇了摇头。
    随后,他又咬了一口手里的糕点。
    糕点的味道依旧没变,但这次他没再吐出来,而是慢慢嚼着那泥土一样的东西。
    虽然这味道真的很令人难过,但楼画还是咽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让他清醒了些。
    小画哥哥,小画哥哥。
    恍惚间,楼画听见有人在叫他。
    他向声音来源处看了一眼,那里空空如也。
    但小孩的声音并没有消失,他带了些哭腔,说:
    小画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对不对?
    小画哥哥,只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了,这是怎么回事?
    小画哥哥,你看看我,你救救我好不好!
    小孩那些话令楼画皱了眉。
    他不想听,但是那家伙一直吵吵嚷嚷的,叫人不得安生。
    这种不受控的感觉让楼画重新想起了些不太好的回忆。
    他把手里的糕点握在了掌心。
    到了他跟秦东意这种修为,只要事先提防,外来的力量很难侵占他们的意识,所以并不容易被法阵控制。
    而楼画虽然是故意的,但为了防止自己沉溺其中,他也早做了准备,将自己一部分灵识保护了起来。
    所以他想起来了。
    从糕点到人,都是假的。
    身旁的女人还在问:
    怎么了小画,是不合口味吗?
    听见这一声,一旁的男人也走过来:
    咋了这是?幺儿不高兴了?
    楼画皱皱眉,正在此时,他的脸被人轻轻碰住了。
    眼前带着一身檀香的人认真地叫着他的名字:
    楼画,看我。
    还有个看不见的小孩在哭闹:
    小画哥哥!!
    楼画一时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在他儿时无数个美梦中,他的家应该就是这样子的,会被护短、被哄着、被偏爱,有像别人家一样温柔的娘和粗犷的爹。
    还有秦东意,这里的秦东意也会回应他,说爱他。
    现在成真了,却有人要把他从里面拖出来。
    但楼画又想起了一些事。
    那孩子在月光下,认真地说你跟师尊都对他很重要。
    他说你不是疯,只是看见的世界和别人不一样。
    他说清阳山大比,你能不能来看我?
    对,这孩子就要消失了。
    如果不去理会他,他马上就要被从这个世界里彻底抹除了。
    楼画脑海中又蹦出一道苍老的人声。
    那人问:
    残忍的真实和圆满的假象,你要如何选择?
    楼画抬眼看着他的母亲和父亲。
    他们用没有五官的脸对着他,似乎是在等他的回应。
    楼画又看向秦东意。
    秦东意看着楼画的眼睛:
    小画,不用执着于假象,真实的世界,也有人愿意爱你。
    楼画眼中的神情,从困惑不解,再到一片淡漠。
    他轻轻勾起唇角,随后手中便多出一把冰刀。
    虽然他真的很想一直这样沉溺下去,就算爹娘是两个没脸的怪物也无所谓。
    但他娘做的桃花酥实在是太难吃了,他不想未来一直吃这种东西。而且某个烦人精还等着他去看他的宗门大比。
    还有,会那样说话的秦东意,也太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7章 迟归
    思及此, 楼画握着那把冰刀,走向了院里那棵巨大的桃树。
    他没给所有人留反应的时间,抬手, 刀落,桃树缓缓倒地,桃花尽数枯萎。
    男人和女人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化成两股黑烟,在他眼前消散不见。
    桃树的裂口处, 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黑雾从中溢散而出。
    那些黑雾如同流水,沉沉地浮在地面上, 最终卷向一旁的楼画。
    院子里的房屋也随之迅速风化坍塌,像是在一瞬间过了几百年光景。
    唯一没变的, 就只有一旁默立着的烟青色身影。
    同时, 他身边还有道小一些的虚影正缓缓凝出实体。
    常楹脸上糊着的全是鼻涕眼泪,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秦东意,试探着叫了声师尊。
    秦东意一直看着楼画,此时听见常楹的声音, 他愣了一下, 回头看一眼, 将常楹拉到了自己身边:
    去哪了?
    常楹张张嘴,原本想解释,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摇了摇头。
    他看着那边的楼画,又些担忧:
    师尊, 刚刚小画哥哥好奇怪, 他没事吧?
    那边, 楼画足下皆是旋涡状的黑色雾气, 但他似乎并没有被这些影响,而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在他掌心上,静静地躺着半粒桃花酥。
    那桃花酥随着黑雾的汹涌,渐渐露出原形,最后只剩一粒土块躺在楼画手里。
    他看了很久,最终缓缓蜷起手指,但并没有把它丢弃,而是把那半粒土块放进了储物戒里。
    正在这时,院子的门发出一声响动。
    楼画抬眼看去,见门口是一脸惊讶的徐惘。
    徐惘直直走进来,打量着院子里的景象:
    小画,你怎么把树砍了?你爹娘呢?
    他走到楼画眼前晃来晃去,让楼画有些烦躁。
    于是他抬手掐住了徐惘的脖子。
    徐惘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楼画掌心里掺着灵流,他愈发用力,徐惘的生命也随之逐渐流失。
    最后,黑雾消散,徐惘挣扎的手缓缓垂下。
    但和刚才那一男一女不同,徐惘的身体并没有变成黑烟消散,而是变成了一只布偶娃娃。
    小布偶一看就是被人用心对待着的,身上干干净净,黄色细线做的头发也被人用小布条扎在一起。
    楼画在手里转着玩玩,觉得新奇。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尖利女声:
    小惘!!!
    楼画抬眸看了一眼,只见徐妈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
    同时,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也随之阴云密布,狂风骤起。
    秦东意拉着常楹,往楼画那边退去:
    她是法阵的核心阵眼。
    管它核心不核心。楼画把布偶随手丢给常楹:
    来找死,杀了便是。
    但事情似乎并没有楼画想的那么简单。
    仅仅是他们说话的工夫,天地已然变色。院子门口聚着的人越来越多,有村长、有下象棋的老头,也有讨价还价的妇人。
    那群人瞳孔比正常人要小上许多,乍一看眼眶里几乎只有眼白。
    他们像今早那些学堂里的孩子一样,像是被人控制的提线木偶,就只知道无意义的嚎叫以及攻击。
    他们都受着法阵操控,当核心阵眼受到威胁时,法阵便向他们下达了抹杀变数的指令。
    楼画召出缺月,但冰箭刺穿那些人的身体后,他们的动作也仅仅只有一瞬的凝滞。
    桃源村的时间是永恒的,只要法阵核心不倒,他们就永远不死不灭。
    冰箭的红光和清寒剑的青色灵流交织,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勉强维持一方空处。
    下一瞬,人群中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徐妈妈。
    她指甲比刚才长处好大一截,屈指成爪就向楼画扑来。
    楼画抬腿踹向她腹部,她向后翻滚两圈,又迅速起身攻去。
    秦东意反手握剑,用剑柄同她过招,最终三两下将她制住。
    女人死命挣扎着,但几乎是徒劳无功,她晃着头,凌乱发丝在眼前乱飘,下一瞬,她整个人的动作忽地僵住。
    她定定地望向一个方向。
    那里,躲着怀里抱着布偶的常楹。
    常楹被她这么一看,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就想跑。
    女人却突然像是受了刺激一般,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挣脱了秦东意的控制,直直冲常楹而去。
    秦东意原本想拦,却被扑上来的村民挡住了去路。
    常楹抓紧手里的小布偶就跑,结果还没几步,人就被脚下石子一绊,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他打个滚爬起来,眼见着女人的爪子就要抓向自己,于是下意识抬手抱住了头。
    人靠近时,带着些细微的气流波动。
    常楹闭着眼睛,但原本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睁开眼睛试探着看了一眼,却见女人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手里的小布偶,像是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
    常楹愣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她在看什么,这就试探着把手里的布偶小人举给她。
    女人抬手,缓缓靠近想要碰上去。
    娘!!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边的楼画一脚踹开一个大叔,又用弓箭将他钉死在地,这才得空抬头看了一眼。
    那些村民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真正的徐惘从人堆中挤出来,飞奔着过来跪倒在了女人身边。
    娘
    徐惘捏着女人的裙角,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地:
    我回来了,小惘回来了
    女人愣住了,像是在辨认眼前的人。
    随后,她抬手,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头。
    她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其余村民也齐刷刷僵住动作,不再攻击。
    楼画离常楹近,他趁这工夫,过去提着常楹的领子把人拖走,又丢到秦东意脚边。
    常楹惊魂未定,拍拍屁股上的灰坐起来,问:
    他们怎么了?
    久别重逢。
    元镜刚好在此刻赶来,他看着那对母子,半晌叹了口气:
    徐惘离开家那一天,才因为一点琐事和母亲吵了架。但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人就变成了花豹,从村子里逃走了。谁曾想,这一别就是数百年。
    常楹皱起眉:
    那徐妈妈会不会以为,豹子哥哥是生她的气才离开的?
    元镜抿抿唇,不置可否。
    娘对不起,我不该惹您生气的。
    徐惘抱着她,抽噎着解释:
    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么晚了还跟小石头去山里玩,不该顶嘴不该跟你吵
    变成花豹后,徐惘一直没敢回来见母亲。他变不回人身、不会说话,也没人信他就是徐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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