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皮不抬,百无聊赖地蹲在道旁梨树下,洁白的梨花随风飘落肩头,风一吹,肩头落了点点花香。
    清和姐姐迟迟不来,她心里那点不知名的期待渐渐冷却,起身,卖桃花酿的小贩吆喝了一嗓子推着推车终于肯挪地。
    池蘅一阵无语:所以先前她是被人挡着了吗?清和姐姐到底有没有看到她?
    大黑狗啃完骨头往她腿边轻蹭,池蘅潦草地摸了把狗头,春风拂过发梢,心有所感,猛地回头!
    几步之外,沈清和眼波流转,婀娜娉婷,绣了金丝云纹的裙摆被风吹起,不知躲在暗地驻足多久又看了多久。
    她眉眼弯弯,笑意横生,仅以口型道:阿池。
    天地空旷,倏地照下一道光,池蘅烦闷的心被她照亮,回忆自己先前拙劣的表现,料想种种细枝末节都被人看在眼里,她勾起唇角,佯装被少女容颜惊艳,佯装活生生的路人,这是要耍赖不认账了。
    清和断定没看错,大大方方上前。
    她身子弱走不快,腰身柔软,步步生莲。
    天光明耀,她一步步逼近池蘅心坎,池蘅眼底酿开的雀跃愈甚。
    出了盛京,清和姐姐美得更有韵味了。
    鸟出樊笼,凤凰栖梧桐。
    四四方方的天空局限不了她眼目,身骨孱弱那便从孱弱处迸发婉转柔情。
    外柔内刚,十几年如一日的病弱缠身没磋磨她的骨气,反馈赠她高于常人的隐忍耐性、从容优雅。
    从小到大认识的这些人里,要说做学问,清和姐姐当仁不让。要说主意正,清和姐姐还能排在头名。
    庸庸多少年,其他人活得云里雾里糊里糊涂,她倒好,恨不能把脚前要走的三寸地都擦得明鉴珵亮!
    正想着,少女衣带翩然地走到她面前:阿池,我找到你了。
    池蘅这会不装了,笑容满面,怎么找到的?
    你一出现,我就知道那人是你了。
    她说得自然而然,池蘅听得心弦一颤,缓过那点感动,嘴里都觉发甜,怎么就知道是我了?为加大难度我连肩宽、身高都做了改变,阿娘找我都没你快。
    想知道?
    别卖关子了,婉婉,再耽延下去大哥就要来了。
    她故意把事态说得严重,沈清和唇瓣轻掀,气定神闲:池大哥这会尚在路上。
    婉婉,你告诉我
    自己去想。
    池蘅追上前:想不出来才问你,我易容学了整七年,怎么会一眼被你看破,婉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
    是什么?清和步子一顿,回过身来。
    她语气平稳,池蘅陡然被她安静回望的模样镇住,本来流利的话说得磕磕绊绊:是不是啊,是不是极在乎我?
    这话之前搁肚子里憋着不觉有什么,说出来氛围却透着怪。
    清和眸子一眨不眨看她,看出她不自在,心肠发软,你说是,那就是罢。
    随着她转身继续走路,那股莫名的气氛散开,池蘅心头一松,眼看要走回云生客栈,她低声道:婉婉,我也在乎你。
    清和唇角微翘,有多在乎?
    都为你私奔了,还能怎么在乎?池蘅说话不过脑子,对亲近的清和姐姐没半点防备。
    到了客栈门口,沈清和慢悠悠回眸,阿池,你知道的,我们的私奔和别人的私奔不同。
    池小将军暗自点头。
    当然了,别人私奔好歹是一男一女,她们呢,都是女子,哪怕她穿着男装,在外是池三公子的身份,也不能为堵悠悠众口不负责任地娶了清和姐姐。
    想起终有回去的一日,她犯起难来,若我是
    嗯?
    一声叹息,没什么。
    直觉有什么要紧的话被咽了回去,但阿池不说,她不能逼问。
    婉婉。小将军情绪有些低落,轻声问道:若回家旁人说三道四道我毁了你的清誉,我们该如何?
    能如何?该吃吃,该喝喝,天塌下来,我帮阿池顶着。
    池蘅感动地眼睛直冒水光,倏尔又如丧考妣,我都能想像阿爹先打断我左腿,沈大将军再打断我右腿的画面了。可怜兮兮瞥了眼自己还可以再长的大长腿,好在我抗打,挨打已如家常便饭。
    须臾,她抬起下巴,满眼不服气:怎么可以要你帮我顶着呢?我多吃点,努力长高了再回去,到时候,我比你高,我来顶着。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将军表面犯浑,内里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和她相比,清和就是纯种白切黑了ㄟ(?,?)ㄏ。
    第10章 安辨雌雄
    之后池蘅确实如她所说每顿比往常饭量多吃小半碗。
    说到池小将军,她自幼承庭训,爹娘有意无意为她灌输的都是顶天立地不止是男儿做的事,女子更要自强。
    时光倒流,记忆里站在庭院的池大将军还是年轻英武的模样,负手而立,迎着日光问道:阿蘅,你来说,为父为何要用一个更字?
    池蘅是怎么答的呢?
    她静默花前,没去看爹爹,反而举目看向远方,看向头顶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胸中一股闷气滚到喉咙。
    因为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女子想博得一席之地往往要付出成倍心力,古来煌煌至尊,坐在那位子的有几个是女子?纵是得了那位,又有几人能得史官公正评判?
    那年她十二,穿着男装,腰缠玉带,锐气傲气填满心胸。
    她满怀疑问,爹爹回过头来意味深长:阿蘅,要努力啊。
    池蘅至今都没完全参透爹爹这番话。
    但她清楚爹爹是在告诉她,你所有的任性妄为无法无天不过是藉着男子的壳子才享受到宽待,你看文臣武将家的姑娘哪个如你生来自在洒脱?
    你既得了先天的优势,就得争气。
    女子需学的要挑着学,男子要学的,你都要学。
    她不懂爹娘在她身上煞费苦心的因由,每每深思,总能惊起一身冷汗。
    但生而为人,不论男女,顶天立地准没错。若能为清和姐姐扛起头顶一片天,站稳脚下一块地,别说每顿多吃半碗米,就是每日挥刀千余次,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所谓一物降一物,正是如此。
    沈清和那等面热心冷、机关算尽之人,被她满腔赤诚打动,仿佛命中注定。
    仅仅池蘅一道眼神,一个天真灿烂的笑,轻而易举灼烧她的来路,斩断她的去路,一头栽在女扮男装的小将军身上,栽得彻彻底底,得之还好,得不到,恐要生出魔障。
    出了沐阳,两人以姐弟身份驾车一路南下。
    哎呀,雨越下越大了。
    大雨倾盆,无情地砸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溅起豆大泥点。
    车轮子陷在坑洼泥泞里,马儿前进不得烦躁地仰头打了长长的响鼻,池蘅干脆跳下马车,回头叮嘱,清和姐姐,你呆在里面别出来。
    车帘外风雨大作,雨势凶猛,坐在车厢的清和牢牢守着吩咐,只一颗心全然系着那人。说到底阿池也是功勋世家养出来的矜贵子,且听雨声辟里啪啦,怕刚出去,衣衫就得被淋透。
    池蘅成了不折不扣的落汤鸡,忍不住在心底骂了句鬼天气,不放心地回头望去,见清和果真听话地窝在车厢,遂放下心来。
    顾不得被淋湿的衣袍,踩着一地黄泥去推马车。
    一推之下竟没推动,她脸色微沉,不服气的劲头上来,心道,一个破车□辘你也想和我作对?
    卷起袖子,运起内力,马儿配合主人迈开蹄子往前走,车子朝前挪动三寸,池蘅得意地扬起头,紧接着被泼天的春雨浇了个凉爽。
    她骂骂咧咧坐回马车,正了正头上的蓑帽,姐姐,可以了,咱们继续赶路。这荒郊野岭的若不能早些进城,估计得在外面过夜了。
    清和拢紧裙衫,披好轻裘,刚要问她可好,凉风窜进来身子冷不防打了寒颤,她唇色发白,寒疾隐隐有发作的预兆。
    阿池阿池你冷不冷?
    雨水哗哗响,好在池蘅耳朵好使,仍从那嘈杂的背景音里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现下里里外外都被水淋透,仗着底子好,有内力傍身,黏腻难受是有些,冷倒不至于。
    她嗓音清亮:不冷,姐姐,你多穿点。
    隔着雨幕声音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朝气蓬勃,想来一场暴雨也不至于把小太阳般的少年郎浇得无精打采。
    池蘅旺盛顽强的生命力一直是清和深深羡慕的。
    可能是喜欢的人在身边嘘寒问暖,肺腑间冷意慢慢被压下,她嘴里呼出一口白气,庆幸寒疾没赶在这个节骨眼捣乱。
    道路难行,想赶在天黑前进城已成妄想。
    就在池蘅担心无片瓦遮头的当口,她眼睛一亮:姐姐,前方有座破庙,今晚咱们在庙里将就一宿吧。
    清和坐在车厢昏昏欲睡,车帘被挑起。
    斜风吹落脸颊,没等她抬起眼皮说声好,池蘅将干净的蓑衣蓑帽一股脑为她披好,反手摸出一把七十二骨节的大伞,瘦长的手臂不费吹灰之力地横抱她入怀。
    姐姐,撑开。
    伞面撑在头顶,严严实实将风雨挡在外面。
    视线处,少年郎流畅完美的下颌带着不与世俗妥协的棱角,一身锋芒,眼眸如星,地上脏,我抱姐姐走。
    她微弯唇,似有些腼腆,眸光染笑:冒犯了。
    一瞬间,清和呼吸骤然加重,心跳鼓噪不停。
    篝火燃起,照亮三寸之隅。
    破庙被收拾出歇脚地,简单用过果腹的干粮,清和双目紧闭,石像后面淅淅索索的声响钻入耳膜,她耳根微热。
    阿池照看的她很好,她自己衣衫清爽,靴袜都是整洁的,连累小将军被风吹雨打,落得一身狼狈。
    想着想着,她不免又想起之前的心动。
    出了盛京,阿池像变了一个人。阿池在尽心竭力地照顾她。
    心尖泛开一缕缕甜蜜,她失笑。
    姐姐,我换好了。
    池小将军着了一身簇新春衫走出来,青丝如瀑流泻双肩,腰身纤纤,光影交错,晃了清和的眼。
    姐姐?她一脸惑然,上前两步,姐姐。
    火光摇曳,啪地爆出星火。清和一怔,迷乱的神魂霎时清醒过来。
    是了,这是阿池,阿池乃盛京人尽皆知的池三公子,怎么可能会是女郎?
    她为自己一晃的猜疑震惊感到羞赧,低头,不经意撞上衣摆来不及掩盖的着了白袜的双足,心念一滞:男子的脚也会生得如此秀气?
    她心思藏得向来深,如天空浩瀚,如潭水幽幽,池蘅在她面上看不出端倪,还以为她等得无聊徒生困倦。
    散漫地坐在枯草堆,想着不能失礼于人,倾身又往篝火堆凑了凑,头发干了,她好束发。
    姐姐,是不是太累了?
    还好。清和朝她淡笑。
    许是她多心了。
    阿池年少稚嫩,少了成年男子应有的威武雄壮,这再正常不过。
    他身量还未长成,只是天生面容精致。
    头发烘干了,池蘅笨手笨脚束发,她看不过去,无奈嗔笑:过来。
    池蘅喜滋滋地起身挪地。
    墨发红唇,肤白胜雪,清和掌心捞着那段秀发,庆幸自己生得还算好,否则被阿池在相貌上比过去,也太丢面子。
    雨夜,破庙,夜深人不静。她再次看了眼少年郎脖颈稍微凸起的喉结,疑惑稍减。
    第11章 夜宿破庙
    苍穹裂开一道明亮交织的口子,电闪雷鸣,仿若有仙人的手撕开天幕往大地倒扣一碗永不枯竭的黄河水。
    风雨飘摇,潮湿的木柴遇火燃起浓烟,冷不防被烟熏了下,小将军清透澄净的眸子慢慢发红浸出细浅泪花。
    抹了把眼角,她扭头去看两步外倚柱假寐的清和。
    假寐之人恰好在她望过来的瞬息心灵感应般掀开眼皮,迳直对上池蘅泛红的双眼。
    视线在空中碰撞,小将军自认丢了颜面,脸皮微烫。急急移开目光,全神贯注将注意力放回地上那堆柴火,生怕一个不慎在某人心里落下一个火都不会生的污名。
    清和见之心疼又好笑,歪头,音色绵柔:小兔子阿池?
    喊谁小兔子呢?
    池蘅暗自腹诽,拒不承认她就是那只被喊的红眼小兔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火舌舔去木柴湿气,橙黄光晕愈来愈盛,池蘅站起身,火光映照小将军俊俏嫩白的脸,将脸颊沾染的些许脏污一并映照出来。
    刚要往衣袖摸,一方绣着兰草的帕子递到手边,清和单手裹紧轻裘,用这个。
    出了盛京,池蘅满打满算糟蹋她四五方锦帕,不肯再接。
    停在半空的手收回,帕子被放回袖袋,清和不动声色搓了搓发凉的指尖,身子靠近篝火,企图驱散体内叫嚣的寒。
    还有吗?池蘅指了指自己小脸。
    清和认真端详两眼,笑:没了。
    那就好。
    小将军百无聊赖地舒展腰身。
    动作令清和想起养在院里的小猫,猫还是阿池送她的。
    想到这,她颔首轻笑。
    一时无话,两人不知不觉坐在篝火旁,对影成双。
    暗夜,凄风冷雨,天地呼啸,木门被吹得匡当作响,土腥味荡起,此情此景,对于习惯优渥生活的她们而言算是新奇的体验。
    这雨来势汹汹,不知下到何时才能停。
    回想来时风起云涌的天象,清和眉心一蹙,最迟也要后日了。
    后日?!池蘅声音拔高,嗓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越明净,下到后日,岂不是说咱们要在这地方困上两天?
    按理来说,是这样。
    池蘅年少,没有沈清和刻在骨子里的沉静稳重,手拍脑门,后悔不迭:早知如此,我就快快赶路不贪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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