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们确实注意到一些人在适应新生活时遭遇到困难,并因此导致了一些逃避劳动的问题当然,这种情况不多,大部分人都能够在一定时间内适应安置区的生活,只有很少的一些人不太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应对问题时,通常是一边通过他身边的人了解他行为的立场,一边接触他,同他坦白交谈。只要他不是对工作组抱有故意的抵抗意识,有改变这种状况的期望,我们就会尽力帮助找到让他们感到畏缩的真正障碍,改变他生活的环境,重新建立生活的目标,只要我们的工作做得到位,几乎没有人到了这一步还在抵抗。
    从后续反应来看,我们的工作在绝大多数时候是有效的。在解决这一类问题,同这些新居民的交流中,我们发现相当一部分,至少是三分之二有困难的人,他们精神痛苦的原因不是因为对过去生活仍有留恋,他们不是因为不切实际地想回到旧日子才抵抗集体生活和劳动,而是因为在集体的生活和劳动中遭遇了挫折,才想通过回到旧的生活方式来摆脱这种痛苦这让我们更深刻地意识到了我们工作的意义。
    我们的目的绝不改变。工作越是深入,我们越是明确这一点。这个世界有非凡之力赋予个人,但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人只有属于某个集体才能生存下去,我们是这样的大多数,就必须团结起来这样的大多数,我们是什么样的个体,就会有什么样的集体。在达成我们的目的之前,我们不会离去,倘若有一天我们离开,那必定是我们今日种下的树苗已经长成参天大树。
    精灵把稿纸一张张地放到桌面,沉思了很长时间。
    然后她开始重新提笔。
    亲爱的森林同胞们,正如谚语所言,读书不如行路,耳闻不如眼见,自远离家乡,抵达西方大陆的术师领域,我见到了许多新奇景象,不夸饰地说,它们的存在确实予我相当震撼,我的心中有许多感受,一时难以道尽,只能粗粗捡叙。
    自术师降临这片大陆以来,许多人的命运已经因他发生变化,即使远隔千万里,森林也同样受到了他的影响。我们有近百名同胞来往于大陆间,包括我在内,如今也有三十多名精灵常住或者正打算常驻术师的领域。几乎每个同他有过接触的人都能理解,为何他的人们对他如此敬爱崇拜,这位表里如一,安静而又极其强大的领袖赋予人们的不只是充足的物质生活,他的最为可怕之处,是手把手交予他们翻天覆地的力量。然而我对他始终有一种困惑,他的意志如此坚决,人民对他又是如此信赖,他却为何迟迟不举起他的旗帜,反而要诱导人们相信,他们在每一件重大事务上作出的抉择,他们对最终理想的追求,不是源于他的指引,而是出于他们的自我意志?
    术师非常了解他正在扩张的力量,对事物的发展规律有一种冷峻的洞察,这世上并无能令他畏惧的对手,当我想要尝试描绘他对未来的图景时,我有一种感觉,仿佛裂隙重启也不能阻止他的步伐。因而他的追随者亦无所畏惧。
    离开工业城时,我曾经害怕会看到一群狂信徒。这些开拓者是如此年轻,他们对术师的信仰,加上他们从术师那儿得到的近乎无限的支持,毫无疑问会导致他们对敌人的轻蔑和除之而后快。他他们对灾民的救济确实挽救了无数生命,然而那些被拯救的人们除了换了一个生存的场所,他们的命运真的得到了改变了吗?是否仍是过往历史的重复,人如蝼蚁,盲目而微不足道?
    我们评价一个族群时,除了看他们对内部成员的态度,还看他们对外部族群的态度。我不能说我已经看到了全部,也不能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是一定正确,更不能说这个生机勃勃的群体能够长久不变,但在至今为止的短暂历程中,我已经从这些年轻的人类身上照见了自己的狭隘和偏见。我必须先修正一些我不曾自觉,但长久存在于我的意识中的印戳,才能够在日后的记录中较为客观地描述我的经历。
    首先,世界永远存在着对立。一种生存方式必须通过消灭另一种生存方式才能长久持续。
    第388章 只有生意才会说亏本
    又过一日,精灵拜访了医疗区。
    这是一个通过围栏和岗哨同其他区域明显区隔开来,很大的功能区,不过不像饲养场那般几乎完全封闭,在医疗区的绿篱外可以看到成片茅屋的尖顶,和居住区看起来形制无二。精灵凭借工作牌通过了检测口,在消毒间做了基本消毒,更换了服装,然后正式踏入医疗区。
    她首先感受到的,是迎面而来的风里浓烈的醋酸味道,穿着白衣的工作组背着水袋,用喷筒在路边水沟和角落喷洒酸液,因为精灵盯着他们工作的目光,在她经过时,一些人向她点头致意,精灵也朝她们挥挥手虽然她们彼此仍不相识。
    收治区的房子在外观上确实同居住区一样,街边路灯杆上钉着各种醒目的图文路牌,精灵很容易通过这些标志阅读这些街道的基本信息,从药房,食堂,水房和公厕的位置,到有多少张病床,多少位病人住在这里,是哪个医疗组负责这条街道,今天是哪个互助组轮值她朝路边看去,水沟清澈,菜圃里没有多少杂草,檐下也没有蛛网,屋脚都有扫帚扫过的纹理,扫帚放在门口,帚条顺直,握把光滑。
    她绕了很长的一段路,不过还是比预约的时间早了一些到达医疗区负责人的办公室,那位负责人正在巡视病区,所以她稍稍等待了一会儿。
    会客室面积不大,家具很简单,除了刨得光滑的长桌和木头沙发,几乎就只有倚在墙边的书架了,搁板上的报纸装订得很好,书本看得出时常翻阅又被注意保护的痕迹,空气里有药粉混着醋的气味,窗台上的半截瓦罐里,大叶香草青翠柔嫩。
    精灵把脸转向门外,站起身来,一名白发红眸的男性推门而入。
    日安,阁下。她说。
    好久不见了,女士。
    手里拿着几封信的药师说。
    药师随手把信放到桌上,在她侧面坐下。信封很厚,寄信人的字体很大,力透纸背,有一股极易辨认的锋利气质。
    很高兴您能接受我的访问,院长。精灵说,我尽量缩短打扰的时间。
    不必刻意如此,女士,我的工作没有忙碌到这个地步。药师说。
    精灵看了看他的脸,他的面容有掩饰不住的疲惫痕迹,她轻声说:我听说今早有两位病人刚刚去世。
    是的。药师平淡地说,我们做了不少努力,可惜无力回天。
    他们的孩子会由城市来抚养长大吗?
    当然。药师说,实际上,因为他们的父母病情颇重,在他们抵达玛希城时,那两个孩子就已经由妇幼部门的工作组接手了。
    精灵点了点头,然后她问:作为工业城总医院的奠基人之一,请问是什么原因让您主动要求来到这片瘟疫流行的土地?
    因为我是个医生。
    因为医生有救人的天职吗?
    这是一部分原因。药师说,另一部分,是这里发生的流行病例很有研究价值,医生的水平想要得到提高,就必须通过大量的实证来实现。工业城地区这样的机会不多。
    工业城地区已经几乎不会发生瘟疫了。精灵说。
    工业城是有可能发生瘟疫的,来自自然的风险无处不在,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有遭遇。药师说,预防胜过治愈,这才是我们工作的意义所在。
    布伯平原无论气候还是地貌都和工业城地区不同,玛希城的人口构成也与工业城有很大区别,精灵问,两地的经验能否通用,语言、风俗和工作条件的差距是否给您的工作增加了难度?
    只要我们工作的对象是人,我们的大多数经验就能用上。药师说,我们不能让所有到达玛希城的人活下来,但我们可以让尽量多的人免于死亡。虽然说起来有些残酷,但逃亡之路确实帮我们筛掉了一些难治疗的病人,而一种疫病如果没有在七天内杀死一个人,让他失去生存的力量,我们就有希望战胜它。
    一些希望,加上对症的药物,精灵说,还有周到的护理。
    恰好我们有能够减轻大部分症状的对应药物,这是最大的运气。
    我看到病区也管理得很好。精灵说。
    药师说:这是大家齐心的结果。
    他这句话说得十分谦虚。即使精灵在玛希城落脚不久,短暂的调查已经足够让她认识到安置区各项工作的不可轻视。医疗区的工作流程和容纳区有许多相似之处,医疗工作组同样需要在病人中建立起一种新秩序,否则日常事务就足以把他们压垮。在这一次采访前,精灵用自己的双脚和双眼度量过这片医疗区的容积,大略计算了一下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数字,这是一个很不小的数目,堪比一个繁荣城镇,即使大多数伤病的治疗流程都不很长,但对病人的护理不同于对普通人的管理,工作组的工作量必然极大。精灵观察医疗区时,整个区域秩序井然,卫生状况极好,病人们也被照顾得很好,她经过了好几个病区,那些病房房门是敞开的,她能看到他们生活的状态,感觉得到他们稳定的情绪,他们的饮食有充足的营养,生活也有足够的活动空间,每个街区的小广场上都有穿着灰色病服的病人在活动和交流。
    那些人脸上有对未来的美好期望。
    即使并不是每个抵达玛希城的人都能活下去,就像今天死去的那对夫妇。大多数的重病患者都会很快送去医院,一些人能够坚持到被治愈,一些则在临终关怀下逝去,然后被肃穆地安葬。留在这片收治区的轻型病人大多能在三五日内感觉到明显好转,然后他们之中恢复得最好,也最为配合的那些会被医疗组交付一些基础工作,让他们把病人以其他居住区那样的方式管理起来。每个病房,每个病区都有自己的病人代表,这些代表不仅是医疗区的秩序维持者,医疗组同病人间的沟通桥梁,因为本身的患病经历,他们足够了解必要的医疗禁忌,对医疗组的治疗方式特别能接受,还能够非常有说服力地安抚新进病患。
    在医疗区的工作手册中,明确地写道,促进这些老病人的活跃同样是一种有效的医疗手段。
    严谨但不冷硬的管理,立竿见影的药物和对病人精神状况的有益引导一起,实现了高得令人吃惊的治愈率,病患在痊愈后回到居住区将自身所见所感分享他人,又进一步稳定了其他功能区的管理。但这些可喜的成果是通过大量繁琐和细致的工作实现的,将部分受助者转为协助者能缓解一些负担,但精灵知道工作组仍要每日天不亮起床,消毒,查房,配药,迎接和转移病患,培训,学习,如此等等,警卫组会在夜里组织三四班定期巡逻,每个街道广场都配有警哨。
    药师来到玛希城的时间比那位殿下迟一些,在医疗区从混乱到稳定的过程中,他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无论在何处,这样的成就都是值得骄傲的,面对如此严重的天灾人祸,能让八成以上的瘟疫病人活下来,世上能够实现这种奇迹的地方实在不多。精灵说。
    大概是因为以前没有人像我们这样做事,所以对比那些听天由命的地方,我们完成的工作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奇迹。不过我们自己得明白,不管是在开放治疗的初期,还是城市人口暴增的时期,我们的工作都出过不少问题,那些时候,单就是安置病人就占用了医疗组的绝大多数人手,随着我们的医护陆续被感染,我们应对得也越来越吃力,最严重那会儿差点连尸体都处理不过来。还好我们扛住了最要命的那些考验,在所有人的同心协力下,我们慢慢脱离了困境,可以把我们的工作继续下去。
    虽然我不曾经历,但可以想象到一些那种艰难。
    艰难,但我们最害怕的那些事情总算没有发生。
    你们最害怕的是什么?精灵问。
    瘟疫失控,感染扩大,工作组死很多人,我们不得不把病人隔离起来,任由他们去死。药师说,玛希城的建设甚至因此暂停,乃至倒退。
    会导致开拓者退出这片土地吗?
    药师看着她,平静地说:不会。
    他这一刻的神态让精灵想起了工业城的那一位。也是这样平静的语气,也是这样不可动摇的意志。
    我们干得再差,也是比老爷们好不少的。药师又说。
    精灵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是术师,也许不会加上这一句。
    你们想要报复吗?精灵问,对于导致了这些艰难的罪魁祸首,那些将受灾的人们驱逐到这里来的贵族和教会,你们计划报复他们吗?
    我负责的是医疗区的工作,不太清楚这方面的安排。药师说,不过,如果玛希城的临时政府有这方面的计划,一定会让我们所有人知道。
    精灵吃了一惊,你们要发动整个城市的力量去报复?
    药师也吃了一惊,怎么可能!
    精灵尴尬起来,抱歉,我可能是有些误解
    在那位殿下动身前往玛希城之前,术师已经通过一个高级会议授予了玛希城还未正式成立的政府各项权力,其中就包括玛希城可以自行组织武装,发动基于自卫及反击需求的军事行动。而术师的开拓者们无论在哪儿,似乎从来都不知道忍气吞声,与人为善等字眼该怎么写,之前那场战事中,他们已经用那位发动战争的伯爵的性命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处事风格。
    精灵可以想象伯爵之死对王国及玛希城周边领主造成的震撼,此事广泛传播后,外邦人的声名便一路败坏至底,虽然他们之前攒下的也实在算不上什么盛誉,从被轻视,被垂涎,到如今被认为是恶魔在世那些污蔑玛希城的流言至少有部分是出于制造者真实的恐惧。在玛希城之外的一些智者看来,外邦人的做法是如此鲁莽愚蠢,将所有人都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后,等待这些外邦人的只有自取灭亡虽然眼下他们还看不到一点灭亡的预兆。玛希城吞下了那些潮水般涌来的灾民,没有动乱,没有粮食短缺,没有瘟疫传染,城市仍在膨胀。
    这些外邦人是怪物。
    精灵不相信她不认为开拓者们,尤其是那位殿下会不做什么,只耐心等待他们的敌人自食其果。不过这并不是她一个外来学者应该探究的事情,龙子殿下已经给了她非常大的宽容,她实在不该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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