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也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然后拿起了那份工作报告。造纸作坊的工艺改进之后,他们就囤积了数以吨计的各类纸张,虽然沙盘还未从课堂上消失,像明月这样偏文职工作的人已经可以锻炼自己的书面语言了,即使现在他们的笔迹还带着稚拙,语言和文字用得也不算很顺畅。
    像明月这样能够做到没有一个错别字,语句通顺,逻辑明确,数字准确的就很难得。
    成绩很好。云深放下报告,微笑道。
    受到自己最仰慕的人认可,而且谈的是自己的工作,明月也放下害羞,高兴地点了点头,其他实验班也教得很好,但最好的还是我管的这个班。他们一个星期就能记住二十二个汉字,句子也学会了五六个,算数学得也不慢,跟术师您说的一样,就是要他们写还不太行。
    用三种语言教学,你们能习惯吗?云深问。
    部落的土语我们学了也没多久,所以刚开始还要背笔记,口音好像也不太准,不过这个星期跟他们说得多了,就变得很顺了。实验组的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明月放下茶杯说,就是他们的词汇很少,讲课要用到一些词他们的话里没有,要绕着说才能让他们明白。还有认字的时候,他们也是先硬记住字形,用的多听得多了才理解意思。本来他们这样学通用语应该会更快,但是他们认为要学就学术师的语言,所以再加上通用语的话,他们觉得太多太烦,效果就变差了。
    云深轻轻嗯了一声,这本来就是试探为主,他们不想学,那就先放下吧。
    明月喝了一口茶,心想反正那种语言就算用的人再多,她也不认为有什么好的。
    他们之间的矛盾还有那么明显吗?云深又问,指的当然是狼人和狐族。
    还是很吵。明月说。
    能让他们坐在一起已经不错了,云深微笑道:那怎么处理呢?
    明月也笑了起来,在云深面前,她的笑容显得天真又坦率,说不听的话,打一顿都会老实的,那位千夫长说我这样做没关系。
    云深笑了笑,这样也可以。其实在这个年纪,他们有不少人已经参与过部落的事务,培养过纪律和忍耐的观念,让他们先习惯这边的规则,然后再慢慢进行下一步吧。
    明月又点了点头,云深问:那有遇到过什么问题吗?
    有的!明月在怎么能干也只是一名十八岁的少女,虽然她坚持自己已经十九岁,而且过年就二十了,但跟范天澜这样例外中的例外还是远远不能比的,何况云深是这样一位耐心和学识都足够充分的教师。
    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这次例行谈话的时间已到,明月只有依依不舍地向云深告辞。
    云深回到茶几前,再度拿起了那份工作报告,看了片刻就轻笑着把它收了起来。
    这份报告不仅向他展示了这个星期的教学成绩,也用列表的方式展示了五位兽人实验班负责教师采用的教学方式和对应成果,对受众反应和表现突出的个别学员也有描述,最后还附上了每位教师的经验总结和建议。
    明月并不是他们之中最受欢迎的,云深参观过她给那个少年兽人实验班上课的情形,站在那个讲桌修复得一点也看不出散架痕迹的讲台上,精神奕奕的少女举着拳头,一边抽出印着文字的木板一边有节奏地喊着左手!右手!上面!下面!,然后那些孩子齐刷刷地跟着她伸手收手举上放下(其实总会有人搞错)的场面,不知为何总给云深一种非常微妙的熟悉感大概是因为听从口号一二一的不仅是这些长着毛茸茸的耳朵眼睛闪亮的少年们,还有前排那些大狼的缘故。
    当然,这种教学方式的效果一旦被接受,效果也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最受欢迎的应该是那位给他的学生发木蜻蜓,玩猜数游戏,还教他们用草杆和细枝搭建筑模型等等,叫做路桥的遗族男性教师,作为一个已经有四个孩子的父亲,这位留着胡子的开朗大叔一向受孩子欢迎,云深将他调到年龄段最低的兽人实验班让不少孩子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其他三位也有自己的专长,模拟某些力量天赋,然后向他们讲解真相的方式来带学员入门,虽然会导致偏科和一时的囫囵不解,却能在初始阶段给云深提供非常有用的参考。
    因为实验班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最多再过一两周,云深就可以让教育组着手合班的事了。先从年纪小的开始,因为他们的数量最少,单独开班是浪费资源,然后是那些学力较为出众的极少数,他们的能力应该被肯定,再次是那些对某方面有特别爱好的就这样一点点地,将这些年少的兽人配入其他的正常班级,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但他们总会被打散。
    云深需要他们对知识有强烈的兴趣和积极的进取心,但不需要凝固的团体。狐族和狼人的对立能够利用,却只是一时的。
    跟他们的前辈经历过的启蒙过程相比,这些兽人学生如今受到的待遇可谓优越了,知识对他们而言是新世界的大门,不像当初直接面对云深的那些人,文字和数字等同于他们手中的工具,认不出记不住练不熟,基本上只有一种解决方法,那就是不断地重复,反复地练习,把那些文字,数字和公式记在手上腿上和背后,记在任何能看得到的地方,不管走着,坐着,醒着还是睡着都要让它们留在自己的脑海之中,然后在第二天醒来之后,到云深面前接受下一个严苛要求。
    他们就像钢铁一样不断被锤炼,兽人们则像被归拢过来的泥土,云深要做的是在底下织出根须,把他们慢慢地笼牢在树荫之下。
    如果没有能彻底得执行他的意志,并且懂得自己创造的人,他不可能做到这些。
    修摩尔说那句如果没有我要保护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那些愚蠢的山民只会重复劳动的奴隶,是在发电厂的汽轮机旁,炼铁厂的炉口前,兵工作坊的工作台上,机械工房的机床旁的那些人,是小刀在树叶上刻笔记,为了一个器件用油灯熬夜,是大着胆子去摸电线,是小腿被跳弹打穿的那些人,是掩埋了倒在道路上的亲人尸体,收起了耻辱和仇恨的历史,跟在他身后,走在他身边的那些人。
    即使云深从未打算在狼人的面前筑起壁垒,相信每一个民族前进的动力和隐含的潜力,但面对一位会因为人类过于强烈的技术压迫感到愤怒不安的族长的时候,云深必须将他真正的力量暂时隐藏起来,毕竟在可见的时间内都要必须受人类的引导和影响,无法主导的撒谢尔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变成一个历史名词或者民族称呼的未来,就算是那位乐于认识新事物的冰山阁下也不可能接受。
    明月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当云深为室内突然亮起的灯光从工作中回神,注意到窗外渐暗的天色时,已经差不多到吃饭时间了。
    门扉再度被敲响,今天轮值的预备队员在门外问他要不要到食堂吃晚饭,因为以现在的天气,送过来差不多也该冷了,云深刚想答应,却发现外面也亮起了黄色的路灯,这种时候只有一种情况会点亮灯光,风雪之中,有人归来
    这个夜晚并不需要云深去上课,所以吃完饭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当一身黑衣的范天澜走进来的时候,也许是衣着的关系,他身上似乎还带着森森的寒气,一星雪花沾在他的发梢上,在温暖的室内融化成一滴明亮的水珠。
    云深看着他拎在手里的动物,缩着四肢快要成球的它长着位于头部两侧大而偏圆的耳朵,颜色纯净的黑色大眼睛惊惶地看着云深,红鼻子,短腿,而最醒目的还是它一身雪白丰厚得惊人的毛皮,那张小脸看起来都陷进了自己的白毛里,毛发厚密的尾巴还在微微地颤抖着,什么动物,天澜?
    雪地狐。范天澜说。
    不是貂吗?云深觉得这长相略眼熟,虽然细节确实有区别。
    范天澜看了它一眼,都一样。
    然后他说:路上见到的,你要围巾还是坐垫?
    云深不知道说什么地看了那只抖得快要昏过去的小动物一会,又看看对面一脸严肃的青年,这个,我想,还是找个笼子,把它给路桥老师吧。
    范天澜顿了顿,围脖和手套吧。他说。
    此时在世界另一端的某个地区,因为时差的关系,此时正处于午后。
    虽然天色阴沉得像执政官的前途,没有丝毫光明温暖,寒风带着密集的雨点打过来,炼金术袍也无法隔绝那种令人厌恶的湿冷沉重,位于市政厅广场上的诸多望族却无一人敢因为难耐而妄动,他们在兜帽下注释着乌云层叠的天空,神情肃穆。
    轰隆隆的雷响骤然响起,如同云峰纷乱崩倒,随即一道巨大的蓝白色闪电裂生千万条枝蔓在瞬间穿透整个天空,当强光在众人的瞳孔中留下炫影之时,一座云舟也在斜倾的雨幕中缓缓降下。
    不必任何标记,在这个国家,在这个世界,能在云端之上开辟道路,自由来往于天空和大地的只有一个人类,虽然有许多人在心中觉得他大概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雨丝小了,寒风之中刻骨的冷意渐散,无形的力量向外扩张,当那座精巧的飞船降到地面时,石板广场上已经一片干爽。
    以霍尔金的执政官为首,所有的贵族和炼金术师低下头,纷纷为驾临的王者屈膝。一个比雨云更深重的影子掠过他们的头顶,盘旋的风吹动他们兜帽后的发丝,闪耀的电光持续照亮地面,一身鎏金长袍的黑发君主踏出他的行驾,一只蓝黑色刚羽上火花流窜的猛禽缓缓落到他一边的肩膀上。
    第200章 风暴君主的日常
    提维略。
    黑发黑眼的远东君主眼睫微垂,视线在各色头颅上一扫而过,然后淡淡地唤了一个人的名字。
    臣下在。一名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炼金术师躬身上前。
    哈瓦达的风光好吗?
    丰饶之地自然景色秀美。炼金术师联盟此次派出的队伍领导者沉声说,但臣下惭愧,我等无能,至今未能探明异状之因,竟使您御驾离都
    亚斯塔罗斯嘴角略略勾起,我只是来散个心而已。
    炼金术师把剩下的话咬断硬吞了下去。
    亚斯塔罗斯迈步向前,泛着丝绒光泽的长袍随着他的脚步摇曳,神色漠然的持剑骑士和术士跟随在他身后,他们穿过安静的广场,满地的贵族和官员无一人敢抬头。他们走到一半的时候,亚斯塔罗斯才微微侧头看向旁边,连个引路的人都没有吗?
    有,陛下!霍尔金的执政官几乎是立即跳了起来,他小跑过来急切地说,我现在就带您驾临我的府邸!
    这种不知把贵族基本教养学到哪里去的修辞方式让亚斯塔罗斯身后一名术士微微皱起了眉,亚斯塔罗斯却没有介意他的礼仪,奎恩巴提斯马德莱尔,上届执政官退位前制定你为候选人,现在么,应该当政了七年?
    是的,陛下!广场上的贵族和官员渐次起身,跟随在这支队伍背后,而身材高胖的执政官则尽可能地在卫队的阻拦下靠近他的君主,很荣幸您还记得我,得知您即将莅临鄙邦,我们都真是万分期待!希望我们没有令您感到怠慢!
    远东君主背后那名术士眉间皱得更深,亚斯塔罗斯轻笑了一声,不用那么紧张,我并不是挑剔的人。
    我们将竭力为您提供最好的!
    我很期待。亚斯塔罗斯说。
    执政官再蠢都听出了他的漫不经心,一名贵族在背后偷偷扯了他的后摆一下,奎恩执政官的眼睛亮了起来,其实那个,陛下,我们最近捕获了一头非常难得的猛兽,足足付出了三百人的代价才把它抓住,如今就用纯金的笼子锁在我的府中,您见到它一定会满意的!
    亚斯塔罗斯的步伐终于有了片刻停顿,哦?
    出身商会的执政官宅邸当然华丽,虽然在许多细节上远不如位于白都的王宫,一般人在初次来到的时候也很少有人能不为这座城堡无处不在的奢华动容。由于联邦的统治者擅长享受,为了使暂作行宫的此地更宜于帝国君主的起居,它的所有者更是费尽心血。
    铺满一整个起居厅的丝光兽毛地毯已经足够证明对方的用心,不仅手工细致得几乎看不出接缝痕迹,每块兽皮之间的色差也极小,丝滑厚重的长毛在满室明灯的照耀下反射着柔顺的光泽,如一片凝固的波浪,乳白色的柔毛几乎淹没了亚斯塔罗斯的脚面,他以一种慵懒的姿态靠在镶金长榻的软垫上,虽然室外的天气阴寒,这里却不必他的力量也温暖如春,昂贵的丝绸长袍沿着这位黑发君主强健的身躯流水般滑下,松松交掩的领口露出部分精实的肌理,即使知道他比这座城堡中的大多数人都要年长,但那丝毫不因岁月而改变,时间甚至加深了那种神秘魅力的英俊容貌,令侍立在旁的贵族少女们为他的每一个动作而心脏悸动,甚至不止少女,连充作侍从的贵族少年目光都不由自主地为他流连。
    如此强大,高贵而俊美的王者,为他孕育子嗣几乎是贵族女性的最高理想,但为何这双深远如幽明夜梦的黑色眼睛几乎不在人类身上停留?获选而来的贵族少女微微垂首,用嫉妒的目光看着半躺在君主赤足旁的巨大猛兽。
    亚斯塔罗斯唇角含笑,长而有力的手指慢慢地在野兽搁在他膝上那颗庞大头颅的颌下挠动,他的动作很有技巧,这头形似恐猫的野兽已经眯起了眼睛,喉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虽然它的钢尾足以扫断人骨,趾间利爪锋光闪烁,一身斑斓的皮毛伤痕累累,一道长长剑痕横贯它的半个脸颊,夺走了它一半的视力,这种外观可谓毫无美感,哪怕做出臣服的姿态也难掩一身血腥凶蛮。
    而与他的悠然成为对比的,是跪伏在地的哈瓦大执政官惶恐的自辩:陛下!身处执政官之位七年,臣下不敢自称言行毫无瑕疵,但截留挪用上供王都的粮草是绝无可能!实在是邻邦今年灾情严重,臣下听从王令调拨了部分粮食过去缓解局面,这是哈瓦达的执政官可以为我作证的,只是霍尔金今年同样遭受了天灾,不久之后又粮仓失火,我们在给与哈瓦达支持之后也境况窘迫不得已之下才在贡粮之中加入了部分存粮,这是臣等无能导致的结果,绝非对陛下您存有异心!请您不要相信那些流言
    一名术士抱着羊皮卷正走到门口,看到奎恩执政官跪伏的背影,他停下了脚步,素淡的眉毛再度皱了起来,直到他的君主抬手示意,他才绕过这个男人走了进去,半跪在亚斯塔罗斯的面前。
    风暴君主动了动手指,那捆羊皮卷自术士手中浮起,一边移动一边展开,将所有记录展现在他的面前。只是看了第一张,他就笑了起来,挥挥手让这几张羊皮卷降到执政官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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